傾云沒想到女兒會做出這樣的祈求。與其說是祈求,不如說是替她做了一個決定。她遇到大事,總是不知所措,被身邊的人推著走。
女兒如此說,她仔細想想,都已經等了17年,何苦再差這3年呢?
她想,那就繼續再熬吧。自己一生已過一半,女兒才剛開始,好歹護她到上大學。雖說爹媽都不好,但讓她有一個完整的家吧。
依女兒的性子,應該不會離開向家,畢竟那才是疼了她16年的父親母親。何苦逼她選,來剜她的心呢?
如果向歆真被自己被帶走了,向家也是要完了……不如,讓她自己飛走吧。
她想著這些,就又把自己排在了最后。
向歆知道自己很自私,但別無選擇。她以為她自己清楚這對母親意味著什么。只是,她知其一不知其二。
傾云在向家熬的心如死灰,每天只能用忙累去塞滿自己。雖然她結婚了,但身邊愛慕她的人卻絡繹不絕。
人都說哪里突然冒出這么一個俊俏的姑娘。后來才知道她已經結婚了。追問的人少了一些,那些想來打情罵俏的人從不缺少。
她卻是一個老實本分的人,天生缺乏一份輕佻,冷冷的拒絕了不少人。
旁人漸漸了解了傾云的脾性,都說向家媳婦不僅容貌好,個性好,還是個正派人。
只有她和向歆知道,這些年她一個人的生活怎么過來的。這不得不說,是命運的安排。
命運能讓向海這樣一個人坍塌了,也能再折掉一個毫無緣由的馮傾云來陪他。命運折掉過不知多少璀璨奪目的生命,何況是這么兩個微小平凡的人呢?
當馮傾云遇到陳忘川時,兩個人一樣的婚姻不順,另一半生病多年,從心理上經受著長期的折磨,日漸麻木,奄奄一息。
兩人如何相遇的呢?說來巧,馮傾云在向家待了有十余年的時候,向山漸漸開始信任了她,把兒子的藥方告訴她,要她去找醫生拿藥。
拿藥那日卻遇到了同樣來給妻子拿藥的陳忘川。能來拿這藥的都是病人的至親。
說來巧,后來兩人又遇到過兩次。都不善言談的兩人終于攀談起來。
原來陳忘川的妻子得了幻聽癥已有十幾年,兩人沒有孩子。
傾云驚訝的想,居然還有比她更傻的人啊。沒有孩子,還和女方維系了十幾年。
她不禁問他,你究竟怎么過來的?
他反問她,那你怎么過來的?
她喃喃的說,我有一個女兒已經10歲了。
陳忘川是個斯文人,氣質極其文質彬彬。他和妻子是同學,兩人感情很好。只是在動亂年代,她家里出事受了刺激,得了心病。
兩人不再說話,在靜默之中想省略掉對那個年代的回憶。沒有人想再提起,卻默默承受著它所帶來的一切。
從那以后,兩人漸漸有了聯系。彼此的存在像是一種相互激勵,因此相互產生了好感。
在向歆十四歲這年,陳忘川的妻子自殺了。陳忘川送走了妻子,想到茫茫未來獨自一人,不禁凄苦無助。
以前照顧妻子,成天解決她帶來的麻煩事,成為他人生重要的組成部分。而現在,這個組成不復存在了。
他想了很久很久,鼓起勇氣對傾云說,不如我們換一個地方重新開始吧。
傾云驚訝的看著他。
他又說,難道你要在向家待一輩子嗎?你不能等老了以后再做這件事啊。
傾云思量著這個照顧了患病妻子十幾年的男人。兩個人認識這么多年,彼此來往都是規規矩矩,他的人品可見一斑。
傾云說,可向歆才14歲……過兩年就中考了……我怕影響孩子考試。
陳忘川看著她說,我可以等你。等她中考結束,我們可以一起帶著她走。
如今,傾云站在了十字路口。
她想,她都已經熬了17年,何苦再差這3年呢?
她去見陳忘川的時候,說,不行,我還要再等等。向歆說她要考大學……等她高考結束再說吧。我怕影響她考試……
她不敢再看陳忘川的眼睛了。這些年她心里越熬越沒底氣。她當初最年輕貌美的時候,都是被人選擇的,何況現在已經人老珠黃了呢?
她鼓起勇氣說,如果你等不了,我們就算了。
向歆知道自己很自私,以為自己清楚這對母親意味著什么。只是,她知其一不知其二。
她知道,命運折掉過不知多少璀璨奪目的生命,更何況是她這一對平凡的父母呢。
三年后,她拿到了東明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算是為向山和心蓮許久以來的期望圓了一個句號,又為傾云的守望找到了一個小小的價值支撐點。
只是,那對她自己并不是最重要的了。
她不愿再繼續嫁接在父親的身上,去走他未盡的路。
她迫不及待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開始自己的人生,而把他們留在身后。
這想法極其自私又無比現實。
她去上海之前,有一天下午在母親店里見到陳忘川。
他從云城來。三年前,他離開生活了將近50年的涼城,去了遙遠的云城。
他在那里一邊重新開始生活,一邊繼續等傾云。他又足足等了三年,終于等到向歆考上了大學。他覺得這下傾云終于可以放心離開向家了。
這天,他從云城回到涼城,來到她那間小小的服裝店。傾云一臉喜氣和朋友正說著女兒,看到他的到來感到非常吃驚。
她的吃驚讓他感到突兀。
兩人單獨的時候,他說,歆兒考上名牌大學了,你總算了無牽掛了。是不是,是時候可以離開向家了?
傾云看著他,許久無言以對,開始落淚。
他焦急的說,她都已經長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前程,你還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
傾云眼圈紅了,埋頭哭了一陣子,抬頭看著他說,老陳,我對不住你!我讓你白等了我這么多年……
我這輩子已經這樣了。向海父母年事已高,如果我走了,歆兒以后帶著這樣一個父親怎么出嫁呢?
我自己已經毀了,我不想我的女兒和我一樣……
他們這日說完了,向歆進門見到了陳忘川。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陳忘川。
他的眼神綿長復雜,任向歆再聰明,也終究是太小,看不懂。
陳忘川看著她,幾下無話,只說,你母親是個好女人。你以后要好好對待她。
這話向歆已聽了有千遍,多聽這一遍也不會覺得有什么不尋常。
他說罷便離去了,從此消失在遙遠的云城。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也是最后一次。
這天,她來到一片連綿的山里,那山荒蕪,寸草不生,陡峭的要撲倒。她在山里走來走去,要尋找一片水澤。她走了很遠的山路,都沒有遇到那片水澤。
記憶中,這里原有漫山漫野的花田,說不出是什么顏色,充滿了明亮與溫馨。她曾在里面奔跑過。
在花田深處有一個小園子。里面有一面很小的湖,旁邊有一架秋千。
她曾進入這里。在夜色里,繞著湖飛,湖邊有一顆無比繁茂的大樹,那樹蔭映照在湖面上一圈一圈漾到遠方,無比清亮、溫潤、寧靜,帶來心安。
一個人的自在世界,去過就不會忘記。但那是很久遠的夢了,很久沒有去過了。
只是此時,她在迷宮之中兜兜轉轉,最后卻來到一片荒蕪的黑色水澤旁。
水澤里面稀稀疏疏的長著茫茫無邊的枯草。中間有一株枯萎的蓮,花葉都掉光了,只剩一個干枯的蓮蓬垂著頭,被頭頂炙熱的太陽烘烤著,要死了。
山已荒蕪。
水亦干涸。
蓮被炙烤。
云散于風。
毒日當空,她奄奄一息,無處藏身。
只得化身為一只鳥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