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位自西涼遠道而來的皇子殿下聲勢浩大入京之日,京郊山陰寺也迎來了一位白袍老者。
山陰寺乃是三百多年前那位開國宰相退隱所居之地,山清水秀,靈氣充裕。
山陰寺面積極大,前后二山相隔不遠卻涇渭分明,前山乃是寺廟大殿,京城里的百姓們時常前來燒香,故而香火鼎盛。后山則不同,若是按照那些京城里的市井之言,便是這后山轉為達官貴人而設,以免百姓們沖撞了貴人。
但事實并非如此,或者說,并非全部如此。
這后山乃是當年那位開國齊輔宰所居之地,他孑然一身,并無后人,故而太祖命人將這前后兩山分割,以免百姓們打擾到這位輔宰靜修。
那位齊輔宰死前,面對太祖皇帝的多般賞賜毫無興趣,而是對著這位追隨一生的太祖陛下說了一句話。
“陛下,老臣這一生隨陛下南征北戰,早就累了,老臣別無牽掛,若是陛下想賜,便賜老臣這后山之地,讓老臣死后能日日對著這山清水秀之地,遠眺京城,也就沒有遺憾了。”
齊輔宰死后,太祖遂命皇子抬棺,群臣相送,將其葬在后山之上。
自此后山便不再對外開放,三百多年里,隨著朝堂更迭,也漸漸被人遺忘,因為清凈文雅,便逐漸成為京城達官貴人前來禮佛之地。
白袍老者站在山間,朝外遠眺,此處視野開闊,從這看下去,遠處整個京城一覽無余。
楚平川一馬當先站在山道之上,身無寸鐵,但一身氣勢如猛虎下山,將對面眾人攔住。
“后山有客,若是有事,還請改日再來。”
楚平川淡淡開口,攔下面前這一群想要登高賦詩的世家子弟。
眾人聞言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
最前面一人體型瘦弱,但在這大冷天似乎絲毫不懼嚴寒,展開折扇用力扇了扇,似乎這樣便能搖出些風采似的。
“這位壯士,我們不過想是趁著今日,登高欣賞雪景,不知壯士為何阻攔?”
語氣還算客氣,但說話間酒氣彌漫,惹得楚平川眉頭一皺。
身后一人也噴著酒氣走上前來,語氣狂妄道:“就是,你也不看看我們是誰?你什么身份也敢攔我們?”
楚平川打量了一眼,搖頭道:“不認識。”
那人一怔,隨即大怒,拉著袖子便要上前,卻被身后之人攔下,他皺眉道:“這位壯士,后山并非一家之地,這種封路之事,未免也太過霸道了吧。”
楚平川沒有開口,反而閉上了眼睛。
眾人見到這種無視的態度,頓時大怒,本就吃了些酒來的,此時醉意微醺,更是熱血充涌,嚷嚷著便要上前。
“你可知道我乃是吏部尚......嗚嗚。”
那人剛要自報家門,卻被最后面一人捂住嘴。
他有些吃不準的看著楚平川,朝著眾人低低的說了幾句,頓時眾人面色大變,酒醒了大半,有些畏懼的看著楚平川和他身后那道羊腸山道盡頭隱約可見的蒼老身影。
幾人狼狽的胡亂作揖,便匆匆朝著山下走去。
“楊太傅好興致啊,只是如此一來,你我便不是得罪了這些個即將恩科的士子們?小心日后報復哦。”
有些打趣的聲音從身后響起,四個轎夫緩緩放下轎子,恭敬的退下,一位年紀相似的老人從轎子內走了出來。
“王大人說笑了,不過是些個還在讀書的孩子們而已,老夫到是希望能活到那一天。”楊老太傅笑呵呵的回道。
王老尚書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楊大人,將老夫喚來此處,還要如此謹慎,又是為何?”
楊老太傅聞言哈哈笑道:“怎么,無事便不能請你這老家伙來敘敘舊了?”
王老尚書瞇了瞇眼,也跟著笑道:“老了啊,經不起折騰,尤其在這冰天雪地里,這出了門,兩條腿便不是自己的了。”
“無妨,只要這張嘴還長在你臉上,那你便還是那個無人敢惹的‘王老虎’!”
王老尚書無可奈何的瞪了楊老太傅一眼。
看著山下那群漸行漸遠的士子們,這位皺紋爬滿整張老臉的王老尚書嘆了口氣道:“自老夫辭官以后,便再也沒人叫老夫這個名字了。”
“所以你這趟來京城,便是來尋舊來了?”楊老太傅仍是笑呵呵的搭著話。
“行了行了,你也別人老夫試探了,老夫這半個月白天不趕路,只在夜里乘水路入京,即便這樣還能在剛入京的夜里被你的手下請進客棧,你啊....哎。”
“湊巧而已,湊巧而已!不知王公如此謹慎,來著京城何事啊?這可不像是尋親的樣子。”
看著楊老太傅那副笑瞇瞇的模樣,王尚書無奈道:“你又何必明知故問?”
楊老太傅撫須一笑,嘆道:“哎,老夫是真的沒料到,連王公都要入京來攪這趟渾水。”
王尚書嘆了口氣,看著遠處雄壯廣闊的京城,喃喃道:“都是些欠下的債啊,總不能讓子孫們再去償還吧?”
楊老太傅一怔,也是嘆息道:“這話說的,老夫也是頗有感觸。”
“說罷,請我上山,是為何事?還是替你那弟子說話來著?”
“不妨王公先說?“
深深的看了眼楊老太傅,緩緩道:“老夫與半月前收到太后的一封密信,這信極為簡單,不過四字:陛下垂危。”
楊老太傅點頭道:“嗯,這位太后的城府,到是越來越深了。”
“是啊,”王尚書嘆了口氣,繼續道:“不用多寫,老夫便能領悟其中的意思,如今景永二王相爭,這趟渾水,便是叫老夫直接跳進去啊。”
“所以,王公的意思呢?”
王尚書沒有回答,反問道:“楊太傅將整個京城查的密不透風,連老夫都被攔下了,看來所有局勢都在掌控之中,太后怕是要失望了。”
他神色一正,朝著楊老太傅深深的行了個禮,對方顯然也沒料到這一手,連忙上前將其攙扶起。
“王公這是什么意思,折煞老夫了啊!”
王尚書緩緩道:“楊太傅,老夫與你同朝多年,也算是有些情分。人無信不立,此番入京,無論結果如何,只希望太傅日后能讓永王放過老夫膝下子女,不要為難他們。“
說完又是深深一拜,可這次,楊老太傅沒有伸手去扶。
“王公高義,老夫自愧不如,只是王公可知,老夫前些日也曾收到一封信,乃是平涼侯所書,信上也不過四字而已。”
王尚書一愣。
楊老太傅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給王尚書,嘴里慢慢道:“王尚書怕是忘了,這帝位之爭,還有一個人。”
王尚書一邊接過信封邊猶豫道:“可是平涼侯送回來的那位殿下?只是在老夫看來,此子這時入京,無異于羊入虎穴啊。”
緩緩打開信封,看到上面的字,有些詫異道:“這......?”
楊老太傅看著遠方緩緩道:“王公啊,你我都是同朝為官幾十載,今日便說些心里話,可好?”
王尚書默然,點了點頭。
“想當年武帝登基之時,那一番腥風血雨,便是讓老夫也有些驚懼,只是沒想到武帝小小年紀居然挺了下來,老夫是喜不自勝,認為大乾終遇英主,盛世指日可待。”
王尚書也感嘆道:“是啊,老夫當時也是這般認為的,只是可惜啊.....不然老夫也不會因為陛下祭祀之事,憤然辭官而去。”
“你這一走,到是落了個輕快,讓老夫在這朝堂之上苦苦支撐,陛下終日不理政,這內閣里的幾個都不老實,后宮那位也是從未歇息過,便是門下弟子,也是讓人不省心啊。”
王尚書笑道:“這人老了,什么煩心事都冒出來了。”
楊老太傅默然良久,看著山間的一片銀裝素裹,一股枯寂的冬意涌上心頭,緩緩道:“這大乾,像是也老了。”
王尚書聽著這話也沉默了,久不做聲。
一時間山里只聽到呼嘯的山風。
“這平涼侯,在陛下即位之時,便已經在京城布置后手,想來也是料定了有今日之事。原先我以為不過是些個探子而已,各家都使的手段,老夫也并未在意,現在想來,怕是早就有所準備了。”
他轉過頭,看著王尚書道:“他布置了數年,只為了今日之事,想來都是為了對付老夫和永王的,只是沒想到這些暗手在前些日突然全部離去,只有人上門給老夫送了這么一封信.....”
王尚書猶疑的看著信上的四個大字,皺眉不語。
他心思急轉,聯系今日之事,忽的一個念頭爬上心頭,他有些驚愕的出聲道:“太傅這是......想助這位皇子殿下登基!?”
“你認為,景王和永王,哪個適合登上這帝位?”
“二人老夫雖接觸不多,但民間素有傳聞,這永王愛民如子,性格溫和,素有賢王之稱。而景王....”王尚書說到一半,將話頭止住。
“是啊...賢王...”老人喃喃道,“這弟子是老夫看著長大的,對他太過了解了。”
“額...太傅是說永王不堪大用?”
楊老太傅沉默的搖了搖頭,半晌才開口道:“這幾日老夫心中一直在猶豫。直到方才,我從太廟出來,這才下定了決心。”
“太廟?”
“老夫和這孩子見了一面。”
王尚書一挑眉,詢問道:“如何?”
楊老太傅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笑道:“老夫第一眼瞧見武帝的模樣,便是如今日一般。”
王尚書沉默良久,又開口道:“太傅,老夫雖然站在景王這邊,但仍想說上幾句。”
楊老太傅哈哈大笑道:“若是別人說這話,老夫不信,只是你說這話,老夫一定信。”
王尚書微微一笑,緩緩道:“如今太傅大權在握,若無意外,近乎可以決定天位歸屬,只是老夫想問,為何要拋棄有師生之情的永王,反而去選這幾歲大的孩童?”
“看來你已知我心意。”
兩位老人緩緩向山上走去,楊老太傅邊走邊開口道:“正是因為太了解這孩子,反而讓我心中猶豫。”
“如今之勢,西魏新皇登基,數十萬雄師對我西涼虎視眈眈,北邊北齊朝堂混亂不堪,但那位皇太子卻是十分出眾。南邊諸公雖是我大乾之臣,但這么多年,早就等同藩國,朝廷手已經伸不進去了。”
王尚書神色凝重,顯然也是知曉這些事。
“所以老夫一直在猶豫。趙桓雖然聰慧,但僅憑聰慧,是撐不起這搖搖欲墜的大乾的。趙廣源這孩子雖然有些呆愣,但骨子里卻隱隱有一份不怕苦的狠勁。”
王尚書長長的嘆了口氣,開口道:“太傅你這是在拿大乾的國運在賭啊!”
“沒錯,”楊太傅閉上眼,神色冷漠道:“老夫就是在賭,還要拉著你一起去賭。”
王尚書面露苦色,嘆息道:“太傅想要老夫做什么?”
“讓趙廣源即位,日后王家必將仕途無限。”
王尚書的腰背不自禁的已經有些彎下,他開口道:“太傅這是要讓老夫做那背信棄義之人啊.....”
“一國之運與你一人之義,孰輕孰重?”
面對這句厲聲詢問,王尚書閉目緩緩道:“太傅便可確信這孩子日后必成一代明君?”
楊老太傅搖了搖頭。
“這孩子登基之后,老夫便會辭官,用最后這些日子,將畢生所學教給這孩子。”
王尚書一皺眉,辭官?
似乎是看出了他心里的想法,楊老太傅淡淡開口道:“無妨,只要能名正言順的登上帝位,平涼侯十幾萬平涼軍在那,沒有人再敢起什么心思。”
他深深的凝視著這位面容枯槁的王老尚書,緩緩道:“你我都深讀史料,這幾十年內,幾乎將這大乾數百年積攢的氣運揮霍一空,如今若仍是一成不變的話......還記得當年恩科時你我肆意暢談時,在這山上說出的豪言壯志嗎?”
王尚書停下腳步,又掏出手中那封信,細細的看了幾眼,轉身走向了轎子。
“日后還望楊老太傅多照顧犬子幾分。”
老人面帶微笑,緩緩點頭。
上了轎子,王尚書仍舊凝視著那寫著四個大字的信紙。
西涼有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