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繁華的京城內緩緩行駛。
車外人聲鼎沸,趙廣源掀開簾子,仔細的打量著街上的一切。
馬車行駛在大道正中,禮部的官員走在最前方開路,四周百姓則是見怪不怪的讓開,以免沖撞了這位不知哪里來的貴人。
趙廣源放下簾子,沉默片刻,忽然開口道:“吳公公,為什么京城里的人看到我們都離的遠遠的?”
坐在車外的吳長起沒料到趙廣源會突然發問,有些吃驚,帶著些猶豫開口道:“殿下,他們是怕您!”
趙廣源皺起眉毛問道:“他們為什么要怕我?”
吳長起笑道:“因為殿下是皇子,是宮中貴人,是龍鳳血脈,他們自然怕您。哦不,瞧奴才這張嘴,應該是敬著您。”
趙廣源眉頭皺的更深,繼續問道:“我坐在馬車里,他們又沒看見我,怎么知道我是皇子?”
吳長起被這位皇子殿下的問題膈住,半晌才回答道:“應當是瞧見了禮部的諸位大人,有瞧見了這么多宮里的侍衛,知道您是貴人。”
趙廣源又開口道:“那無論是誰,只要能坐在這馬車了,他們就會害怕。他們不在乎誰坐在里面,其實他們怕的是外面這群人,是這群戴帽子和拿刀的人,怕的是這輛馬車,而并不是我,是嗎?”
吳長起沉默了,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這位流落民間的皇子殿下的好奇心顯然讓這位身居內宮的內官太監有些吃不消。
他含糊著回答道:“興許是瞧出了殿下的貴氣。”隨即不再言語。
趙廣源也知趣的保持了沉默。
馬車緩緩向前,約行駛了半個時辰,突然停下。
車輪滾動在雪上的嘎吱聲戛然而止。
前方傳來微弱的爭吵聲。
“停下!皇城重地,非特旨不得乘轎騎馬!”
見趙廣源探出腦袋,吳長起連忙行禮道:“殿下,幾位禮部大臣似乎是與禁衛吵了起來?“
趙廣源一怔,伸著頭朝前面看去。
皇城之前,幾個侍衛跨刀而立,將禮部一行人攔住。
“于大人,在下接到的旨意是護送殿下前往仁壽宮,而非太廟。于大人,您的差已經辦完了,還請回吧。”
于永豐皺眉看著攔在前方的這位京衛指揮同知劉許川,答非所問道:“怎么今日是劉大人在此看守宮門?”
劉許川一挑眉,毫不客氣的道:“下官身職京衛指揮使,負責拱衛京師,守衛宮禁,怎么,于大人,不合禮法嗎?“
沒有理會劉許川話中的譏諷與嘲弄之意,于永豐只沉默片刻后道:“下官不敢,只是皇子入京不先去太廟祭拜而是面見太后,的確與禮不合。”
“笑話!”劉許川拉下臉,冷笑道:“于大人,太后母儀天下,乃是后宮之主,更是各位皇子的母親,兒子去拜見母親,此為至誠至孝,有何不妥啊。”
于永豐還想說些什么,卻被同僚拉了下衣袖。
“于大人,便讓皇子殿下去吧。”
“是啊是啊,劉大人此話鞭辟入里,一針見血啊。”
身后一位交好的禮部官員眼神閃動,在于永豐耳邊悄聲道:“于大人,那平涼侯不能入京,大人又何必如此固執?”
于永豐沉默,京衛指揮同知劉許川一聲冷笑,提高嗓門道:“你們誰敢抗旨!?”手一揮,十幾個侍衛“嘩啦”一聲散開,站成扇形將眾人包圍住。
禮部眾人嚇得瑟瑟發抖,連忙開口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劉許川蹭的一聲拔出腰間佩刀,朝著站在正中間的于永豐笑道:“怎么,于大人想要以身試法?”
于永豐看著明晃晃的刀刃,嘴唇微微蠕動,似乎想說些什么,但身體還是顫抖著朝后退了一步。
趙廣源一直看著這一幕,這一幕他曾見過。
那也是一個風雪交加的夜里,牧羊犬不在,一只獨眼的餓狼闖入羊群,咬死了高大的領頭羊,在瑟瑟發抖的羊群中叼走了那只趙廣源最為喜愛的最小的羊羔,而他害怕的躲在屋內,瑟瑟發抖。
“哼,不識好歹。”劉許川收起佩刀,徑直走了過來。
這一觸即發的陣勢稍稍緩解。
劉許川走到馬車前,朝著馬車單膝跪地,高喊道:“末將恭迎殿下回宮!”
“起來吧。”
趙廣源覺得今天這句話說得比什么都要多。
劉許川起身站起身,仍朝著馬車恭敬道:“末將奉命在此等候殿下入宮,太后懿旨:著殿下即刻入宮,不得有誤。殿下,請下馬車。”
趙廣源沉默片刻,正要下車,忽然對著吳長起問道:“吳公公,是要下車嗎?”
吳長起躬下身,暗暗皺眉,但嘴上仍是極快的回答道:“回殿下,的確如此。太祖曾立過規矩,皇城之內文武百官非旨意不得騎馬乘轎。”
“可我不是文武百官。我是.....皇子。”
吳長起腰低的更深了,伸出胳膊想要扶著趙廣源下車。
趙廣源很不習慣,沒有伸手,而是自己踮著腳蹦了下來。
”殿下有所不知,皇子在朝與文武百官同列,都算是陛下的臣子,只不過一個是君王之臣,一個是父子之臣,這些都算的上是君臣之禮。“
劉許川則沒有那么多顧忌,見到這位皇子殿下下了馬車,笑著說出這番話。
趙廣源哦了一聲,沉默片刻后,朝著前面走去。
劉許川很是驚訝于這位年僅八歲的皇子殿下一點也不怕生,跟在趙廣源身后,朝著皇城方向走去。
趙廣源停下腳步,看著旁邊這位雙手插袖弓著腰站在一側的于永豐,后者雖低著頭,但由于身高原因,趙廣源恰好可以看出他臉上的表情。
見趙廣源打量著自己,于永豐連忙后退一步,抬起雙手彎腰行禮。
“平涼侯說,我應該先去太廟是嗎?”
身后的劉許川臉上笑容一凝。
吳長起驚異的看著趙廣源。
于永豐也抬頭第一次正式看著這位傳聞中的武帝之子。
看上去有些瘦弱,但目光堅毅。
“回殿下,正是如此。”
“殿下!”劉許川大聲打斷了兩人的談話,“太后可是下了嚴旨,殿下務必先去入宮拜見太后!殿下難道想要不尊太后懿旨嗎!還是殿下覺得平涼侯的話比太后的話更為重要?!”
看著劉許川橫眉瞪目的樣子,趙廣源回想起那個餓狼入莊的夜晚,平涼侯府的家奴、身旁的玩伴見到這一幕,不顧危險的拿著木棍沖出去驅趕餓狼的場景,最后趙廣源和他一起將那只心愛的小羊羔保住了。
衛大哥說過那叫勇氣,狠狠的夸獎了自己和胡生一番。
“那個太廟在哪里?”
趙廣源捏緊這小拳頭,抬頭看著于永豐。
于永豐猶豫片刻,還是伸手指了一個方向。
劉許川厲聲道:“來人,于永豐違背太后懿旨!即刻捉拿交付刑部處置!”
四周士兵再次一擁而上,將眾人圍住。
于永豐面色一變,身后禮部眾人更是瑟瑟發抖,不敢言語。
趙廣源鼓起勇氣,心中默念:我不怕狼。
他抬起頭,看著劉許川道:“我和太后娘娘你更怕誰?”
劉許川聞言一愣,心中不屑,但仍似笑非笑的行禮道:“殿下何出此言?太后為陛下母親,乃是后宮之主,連殿下也要敬著太后,奴才怎么敢不敬他老人家?”
吳長起心中嘆氣,心道到底是小孩子,哪斗得過劉許川這種混跡朝堂的人精。
但趙廣源下一句卻是讓眾人愣住了。
“那太后和祖宗們比,你更怕哪個?”
劉許川面色煞白,連忙跪倒在地,咬牙道:“末將先祖出身卑賤,世代受恩于皇家,大乾先皇待劉家更有天高地厚之恩,臣雖肝腦涂地也難報萬一!“
趙廣源雖然聽得稀里糊涂,但見他這副模樣便知道自己這句話是說對了。
暗中松了口氣,緊捏的腳趾頭也緩緩松開,語氣輕快的繼續道:“那我想去拜見祖宗們,祖宗們也一定也想見見我的,你說是嗎?”
劉許川匍匐在地,咬牙切齒,整張臉幾乎都快埋在雪里。他幾乎是從嗓門里擠出來的字眼,一字一頓道:“末將....想來也是如此。”
憋屈,堂堂三品武將卻被黃口小兒一句話制住,等到了太后那里,難免要落下個辦事不力的名頭。
可是沒辦法,禮部的眾位大臣便在一旁,自己說的話若是有分毫逾越不敬,怕是便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大乾以孝仁治理天下,此事天下公知。
所有人都以為如今是太后手握乾坤,執掌朝政,都以為現在朝中無人管事,但若是自己也這樣想,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別人不知道,自個可是清楚的,那位楊老太傅可是親自去了后宮,讓太后將朝政大權交還給內閣繼續打理,而他本人則是坐鎮中堂,以確保朝政不亂。
太后則是兩處受制,外有平涼侯重兵圍繞,內有楊老太傅處處掣肘。
聽說這幾日那些個自詡清流不怕死的都察院御史和六科給事中的言官們跟瘋了一般,這奏折如這漫天的雪花般飄入內閣,全是彈劾平涼侯不尊國法和后宮干政的,誰知道這里面有沒有那位永王殿下的暗中操縱?
所以自己若是被禮部這群人抓住了把柄,難免會讓那位楊老太傅的弟子永王動起心思,自己這職位在當前之際極為重要,這顆腦袋掉了不要緊,若是牽連到了景王殿下,打亂了太后的部署,怕是全家都會性命難保。
此時此刻,乃是非常之時。
“那就把他們都放了吧。”
劉許川聞言一咬牙,揮了揮手,侍衛們四散分開。
趙廣源抬頭看了于永豐一眼,開口道:“你要和我一起去嗎?”
于永豐剛一直看著這一幕,聞言渾身一顫,一股熱血幾乎從腳底涌上大腦,向前邁出一步,嘴里的那句“臣愿往!“幾乎快要脫口而出。
可他看到了趙廣源身后劉許川那對冰冷狠辣的眸子。
如一盆冷水澆頭,將心中的火熱去了個干凈。
“殿下,臣.....臣身份卑微,不敢與龍子共入太廟。”
于永豐低下頭,再也沒抬起。
趙廣源有些失望的哦了一聲,朝著太廟的方向一步步的走去。
劉許川起身,死死的盯著趙廣源的背影,又轉頭看了于永豐一眼,冷笑道:“于大人真可謂是忠義之士啊,怎么不隨著殿下共入太廟?日后若是這位皇子殿下登基,免不得感激于大人今日義舉啊。”
于永豐仍舊沒有抬頭,而是開口道:“下官只是恪盡職守而已。”
“哈哈,”劉許川大笑一聲,“好一個恪盡職守,于大人還是準備將這話說與太后聽吧!咱們走!”
說罷轉身跟著趙廣源的方向走去。
雪逐漸大了起來,于永豐仍舊沒有抬頭。
禮部一眾官員見終于送走了這兩位瘟神,連忙長吁短嘆起來,不停搖頭。
“于大人這是何苦啊。唉!”
“是啊是啊....要我說啊...”
一個個拂袖而去,只剩下滿身風雪的于永豐仍舊站在原地。
待所有人散盡,于永豐抬起頭,看了眼這偌大的宮闈。
一步一步的朝著梧桐巷走去。
家中老母親和孩子都愛吃巷子里的那家梅花餅,正好可以順路帶些回去。
趙廣源也在數著步子一步步的朝著太廟走去。
吳長起小心翼翼的在身后跟隨者。
這位主子沒有宮里貴人們的那份嬌氣,絲毫不懼這冰天雪地。
興許是瞧見了趙廣源步伐中透露著輕快,吳長起回想起方才的那一幕,心里突然滋生起一個念頭,愈發的止不住。
瞥見四下無人,他低下頭朝著趙廣源輕聲說道:“殿下,在這宮中,不能這般走,您是龍子,是皇子殿下。走路啊得慢慢走,越慢便越尊貴越體面。”
趙廣源一愣,停下腳步,看著吳長起。
吳長起則是低下頭,愈發的恭敬。
從早上到現在,趙廣源終于露出一個孩子應有的笑容。
衛大哥說的對,果然會有人教自己。
他慢下腳步,學著衛康般挺直腰板,將肩上厚重的帥袍緊了緊,慢慢的朝前走去。
大雪無聲,一個流落在外剛回宮的皇子,一個歷經三朝的宮廷奴才,身后不遠處還有帶著一隊侍衛心思莫測的京衛指揮同知。
三人先后而行,默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