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了種子睡在了地里。
月日余的體力輸出,農忙告一段落。
走出家門的男人、女人沒了當初的勇猛健朗如撤兵的敗將。他們睡眼惺松、拖拖拉拉至日升老高向地里走去。有時,在田間地頭湊上來幾人,點上火吸陣煙嘮一陣話嗑,話題自是少不了田地里播種下的麥子、哪塊兒地稀了哪塊兒地稠了。再蹲下去順著壟畦扒拉察看發芽的種子、以做到心中有數。心中有了數、或再插播?再次積攢更多的經驗。牲畜拉樓與人力拉樓走的快慢,樓兜里定下的斤數,樓兜蔽子的使用松緊都與麥子的稀稠有很大關系。這此年富力強的男人們,終年與土泥巴打交道個個是田地里的好手!他們又將升起對來年豐收的希冀。
再有幾個女人,她們干著入冬前的尾活、嘰嘰喳喳,完全沒了與男人一比高下的巾幗氣勢,極盡了三個女人一臺戲的能力。待被其中一人發現老高的太陽晃了眼,忙說到:“她娘兒,不能說了,快干吧?快干吧!”
牛犢兒、羊兒在月余脫韁的吃喝中肥膘、長高大了不少。它們被孩子們趕著到晚收的紅薯地里再吃幾天撒歡兒食,然后就是一個不那么好過的冬天了!那懷孕的大肚兒母羊,它的肚子大得阻礙了它行動的自由。它的主人、搗蛋的十來歲的男童,時不時騎到它身子上去或用手摸摸那大得駭人的肚子,然后“嘎嘎”壞笑起來,身邊的同伴跟著笑,幾個孩子說一些不合年紀的話。只聽得老母羊被他們玩弄得“咩咩——”叫起來!又一路趕著走開去。農家的孩子早當家!放羊回,懷里還不忘抱著給它們儲備的過冬食糧。
……放眼望去,農田遼闊河坡彎延,遠處的村莊清晰可辨。河坡上不知名的灌木、雜草匯成美麗的秋之枯衰顏色。河面上,是浣洗的女人、是嬉戲的孩子。偶有漁船漾在波光上緩緩而來。淺灘里蘆葦一片片金黃頭頂羽翼簇擁輕搖沙沙成陣成了唯一高聳的植被。田間電線上一溜溜的麻雀齊刷刷站成一長長大大的弓門唧喳如潮。藍天流云下一隊隊大雁雄壯唱鳴時而“一”字時而“人”字向南高翔?!獫O船、村莊、麻雀、藍天、大雁、蘆葦……是怎樣的一幅畫卷?!——這畫卷真實地出現過!出現在三十多年前的牛庵。世間美景千般,誰知哪卷入誰眼?歲月悠悠、思來,唯有家鄉的這卷勝卻千般!
村西北高坡上,二層的木樓更顯突兀。它占據著“牛庵疆土”的最高點。二層木樓在歲月的浸淫下滿目風霜。人去樓空曾經的繁華隱退在時間遠去的車轍里。它成了被車輪甩下的一粒發著光亮的沙石牢牢的定格在時間軸的某點上。對于牛庵那個時間點對應的人們來說,木樓所能涵蓋的一切是不可抗拒的皇天律法!可對于在風霜雨露中日漸衰敗、地基泥土沖刷流失的木樓命運它不過是一段飄散在風里的歷史!木樓向東南、西南是一慢坡漸低洼。村里的幾十戶百十人就住在坡處與木樓隔著幾十米的距離。最南面的低洼地勢就是村里的蘆葦蕩。蘆葦或密或疏分布在深淺不一或開闊或狹窄的水域里,在一年的多個季節里形成一道美麗風景更成為牛庵的一道屏障。此時節蘆葦也漸漸披上了焦黃色的衣裝,它們相偎相扶、馬尾似的羽旗隨風搖曳,空中游弋著它們花瓣似的絨毛。水位退卻,葦塘里深水處也不過沒過大人膝處。這又是個逮魚的好時節。這里的水域是白沙河小如根須狀的一支流。只有在陰雨連綿的夏秋季,一望無際的水面向西南方向匯流而去最終注入白沙河。常有捕魚的小船在蘆葦中穿過并上岸來帶來了牛庵熱鬧非凡的季節。低洼的地勢常年雨水沖刷匯流至使泥土屯積,形成了肥沃似沼澤的地帶水草肥美鳥兒棲息。被稱做“大池塘”的地方是牛庵村水域最開闊也是最深的地方。在幾代人的記憶里大旱連年難捱的日月,它的最深處愣是不干涸。隨著旱情只要向下挖,總有活水向外涌流。人們挖成一口口井狀的洞口,取回濁水澄清、伴牛庵人度過了那些缺水如油的歲月。
牛庵人和這片水,走過歲月,結下了深厚的血水相融的感情!
天熱的記憶是離不開水的。水成了一條紐帶,把牛庵所有的生活片斷串起來。村前的蘆葦蕩、蜿蜒流經的河水、捕魚的小舟、最深的大池塘、沐浴的男女、河岸上東西相距的兩孔燒窯、大池塘邊高老頭的瓜田……這些場景,年年周而復始著。它們成了如來佛的手掌,入夢來的家鄉是如何如何都逃不出這些范疇的!如果說水是一條紐帶,那么蘆葦呢?它是不是另一條紐帶呢?
農田里的活計完全結束了,農家人美美的放松了一把!別說孩子頑皮,成年的人們何又不是?有漁具的或垂釣或下到河水里撒網,沒的就跟著前前后后看個熱鬧。眼見天空陰沉,怕是要變天了!或得了一個大好天,不敢再耽擱了!他們有雨鞋的就穿了雨鞋、沒的就赤足跳下水去,收割他們分得的蘆葦。牛狗留這段時日依然不能太清閑,他拉了車子放在河坡上,帶了刀具,砍一些灌木的枝條,再收割一些斑茅,捆成捆拉回家去。以備冬天取暖或牛棚及房屋之需。小牛陽每每會跟著他。入冬的太陽是那樣讓人舒服!她會躺在河坡那些柔軟密實的荒草上,向下看著河上那一片人聲喧鬧、也為走遠的父親看著收下的成捆的操勞。父親的車子上,她像一壓車的鏢徒,空車也坐著、載重也坐著。能坐上載重的車子,真是童年里的一大快事!有時來來回回的遇到了牛燕子,她看到車子上的小牛陽,羨慕得不了!喊著跳著也要坐。重載車時,坐一個小牛陽已夠嗆,因為拉回的這些東西人是不好靠近的,它刺扎呀!為了安全,父親常會脫了他的上衣蒙在上面蒙出一片安全來。“到家了、到家了,再趟空車再坐?”父親放慢速度想說服小牛燕。“不行!不行!俺要坐!俺要坐!”父親是扭不過她的,只好停下,倒飭一番。兩個擠坐在一起,你戳我一下,我戳你一下,“咯咯咯——”像倆個大傻笑上一路。有時父親本是要收工了,但小牛燕沒坐夠車子,她不依,父親就只得再拉著去一趟河坡。兩個小姑娘,在滿河坡的枯草地上瘋傻!待父親叫著要回家時,兩個一身一頭發的草屑,像兩個小叫化子!引得父親哭笑不得,他為倆個孩子一下下摘去草屑,再給她們扎好頭上的頭繩。父親笨拙粗糙的大手,抓到發時的疼還有那扎起的小糾,又引得兩個孩子一陣折騰。小牛燕一定是從沒過過這種天天與大自然接觸的日子,什么什么對于她都是好玩的都是新鮮的!她與小牛陽在那個早上玩在了一起,也就是在找了小牛陽幾趟后,很快她也就與差不多全村子的小家伙們熟絡了起來!她沒來時,小牛陽會與一叫牛月梅的小姑娘玩兒,那時候的小男孩是不與小女孩在一起玩的,所以小牛陽太多時間是跟在父親的身后。來了牛燕子,她就似一管膠水的注入,把全村的孩子們凝聚到了一起。好一個牛燕!有時,她看到小牛陽就蹲在那兒,她楞是看了一眼,就不知去哪里瘋了!去哪里瘋了?她呀,就是一蜂群的蜂頭兒,一群孩子像是一群蜂,“嗡嗡嗡”的有時出現在小村的這里有時出現在小村的那里,到哪里少不得干搗蛋的事!那二年大人孩子沒少去她家里“告狀”。飯點,她家里的人根本找不到她的人影,害得一家人找她一個吃飯!那時常能聽到一家人這個那個的叫著“牛燕子”長腔的喊聲。端了飯碗還不消停,“嘻嘻”著跑來找小牛陽,把那飯吃得哪哪都是,嘴里嚼得歡響。人吃個飯有啥看的?但那時的小牛陽,牛燕子一吃飯,她就會忘了自己要干的事,或忘了自己手里的飯碗,把飯賣涼或翻了自己的碗是常有的事!
幼時的冬天好像特別的冷!雨雪的天氣也是常常發生的事。有時的記憶覺得整個冬天都是在飄雪的日子里!那些長久的時日里,家家戶戶的人們都待在了屋子里。人們用來取暖的爐子還都是手工壘的土臺子。別小看這土臺子,它好用不好用也是很有技術含量的!牛狗留是一細致人,小牛陽能記得每年天冷時,父親和了泥、搬來提前做了曬干的土坯、提了泥刀壘爐子的樣子。琢琢磨磨的有時還會把泥好的土坯掀了再壘。家里只有三間像樣的土坯房,到了日暖為了空間再好用的爐子也只能扒了來年再壘。有時壘好了,趁著外面天氣還能待人的當兒,父親就開始試他的爐子了!孩子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覺有趣!當父親抱來河上砍來的木柴、小心的在濕爐子里引燃,那濕氣加著柴的煙氣躥得一屋子都是時,父親嗆得直咳!小牛陽會歡樂得跳起來!
——這滿屋嗆人的煙氣,直到后來牛陽到了青春的年紀,是多么讓她痛恨……
一家人都在屋子里待著時,爐子里不斷加入樹枝、玉米芯等把屋子熏得暖和和的。其實那時已有人家燒起了煤。牛狗留是買不起一車子的煤的,他會跑上幾家、想出一些錢給村上拉一車子煤能賣出一些的人,買來一二荊籃子,像比肉還金貴一樣等著過陰歷年那幾天家里來客人用。那時的早上起床,對于小牛陽真是太艱難了!身上蓋著板結的薄薄的棉被,越是沒入睡的時候越覺得被窩里的濕冷!她俯臥縮成一團、頭抵著床,鉆進被窩的中間去。也好想穿了衣走下地去,但一想到那裝有風洞一樣的冷冷棉衣褲,就是過不了穿衣這一關!冬日的清晨,她就那樣聽著外面的一切動靜。聽著父親打開似乎永遠都關不嚴實木門的“吱呀”聲,接著他踩著腳下“吱吱”的積雪,“嘩啦啦”敲去房檐垂下的長短粗細不一的冰凌柱。它們折斷碰撞、跌落進積雪里,發出清脆光溜的聲響……
一家人的早飯好了,與母親忙了一早的姐姐正在那個狹小的灶棚間把飯一碗一碗走過院子的寒冷端進正屋來。母親急急地走來,懷里揣著在爐子大火上騰烤得熱乎乎的棉衣棉褲。就著包裹在棉衣簡子里的熱氣、在聽來就覺得很是暖烘烘的“起了、起了!”母親的催促下,三下二下穿上它們!其實,沒有穿任何內衣的身體,在一個大冬天只穿了簡子一樣的棉衣褲,是很難暖和的。因為那里面的棉花,哪能是新的?哪能那樣松軟?不知經了多少年的棉花板結得硬硬的,外表再有一些風干的一層層擦上的大鼻涕,真是現在想想都覺得冷呢!等著棉衣簡子里的熱火勁兒一過,真是一個冷呀!留在童年記憶里的寒冷大都來自光身子穿上的直簡簡的棉衣里了!小牛陽的冬天,待得最多的是父親壘的長方形的土臺上!她常會光著腳丫、爬上去。有時,小牛燕在自家待不住,她會躡手躡腳地推門進來,本是賊賊的樣子,但因那門太重又要帶著“吱呀”聲,她一站在門外,父親就知道了!進得屋來,還要與小牛陽一樣坐上爐子,爐子面上實在坐不下兩個小姑娘!父親就搬來了那個“八仙”椅,抵在爐前,兩個又開始了瘋顛。母親在旁邊做針線,家里來了和姐姐同齡的梳著長長辮子的大姑娘。她們在里間說話,手里作著各自的針線,談論著“婆家”的事,笑聲不斷。父親會抱來一捆收拾好的白白光光的蘆葦,散放在堂屋中央。站上小石滾,反復用力蹬,那蘆葦發出來來回回的“劈劈啪啪”開裂聲,直到把蘆葦碾壓得扁扁軟軟的。父親把攆好的蘆葦在整個冬天編成大小不一的席子。累了,就拿起自己滿抽屜的“四經五書”看起來,看著看著,就不由地讀出聲來,母親在一旁總是撇嘴……
走過日日月月、走過人間的煙火,而或到了某個年紀?就開始了無體無止的回憶!而這些回憶是逃不開家鄉那一片土地的!而或無論白天黑夜就那樣家鄉的一些人或事跳入過來,或會在一連幾日的夢景里回到了家鄉、回到了幼時,在那些個貪玩過的地方再玩上一把……當然場景里是有父母親的,還是他們年輕些的樣子!或許你從沒像眼下這樣能客觀地看過父母的一生,他們也只不過是薈薈眾生里最平凡不過的一分子,他們身上也一樣有優、劣,錯、對。但太多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從他們身上延續并傳承了什么!重要的是他們走過風風雨雨幾十年所有的艱辛與堅韌!是他們養育你所有無所計較傾盡所有的付出!才發現,你是這樣與之難以分割!總以為你走出了很遠很遠、走出了他們的世界,結果才發現,他們就一直一直站在你的左右!才發現,他們才是你今生最能靠近最能包容基至最能混蛋的地方!是他們最希望看到你的好、為了你能好而揪了一生的人!才發現好想好想再如孩童一樣地走近他們……
人說四十不惑,可牛陽在她的四十歲時“惑”如只身陷城池!無以突圍。為了走出被困在身體里的自己,她幾乎透支了所有的精力差至于枯竭……當終有某刻身心俱疲的她感到高聳逼仄的、自我淪陷的圍城正一點一點地轟隆隆坍塌,那種坍塌是有質感的聲音的!她看到了亮光照進來!照進井洞一樣的天地一方一方的擴展,她一下想到了父親:在某方面她越過了他!越過了在日復一日里與公牛較量的父親!隨之而來的是對父親揪心的痛楚與敬仰!較之于父親,自己的超越無非是借肋于時代的不同而幸運可以更完善自我!僅此而已!
讀過張鐵生的《地壇》相信有太多的人理解地壇里那個坐著輪椅無法與自己一至的張鐵生!他的那些話語她屏著呼吸深以為然的感同身受著!他殘疾的是雙腿可靈魂一樣活躍著不甘著……對于命運對肉體乃至精神的捉弄牛陽比他幸運得多!可就是那些時日里她依然如行尸走肉般四處游蕩,可與之相同的是肉體里叫做神經的東西敏感不知疲倦、沒日沒夜的思考建立起什么而后再推反如此反復繁復翻覆!……當自信至少可以說是自信的東西再次回到她臉上,盡管這張臉已不同往夕。但她分明感覺到了血液里被沖刷過的輕松!它的名字叫重生!
她可以再次揮揚美麗!
——心碎過。或許、或許有父母給予的定位、有必然的注定的命運的成分。但不會再抱怨與感不公。只會更加珍惜這妙不可言的緣分!只會更悟得了父母、理解了他們。如果他們或他或她已不在、請好好地緬懷!如果都健在或有一位健在,請好好珍重!有說子欲孝而親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