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臺休息室,伶人都有自己的梳妝臺,江雨讓林煙坐在妝鏡前,自己則站在她身后,欣賞鏡子里那好久不見的容顏。
比起江雨的一身行頭,林煙的裝束顯得簡潔而大方。一束長辮齊腰,頭上沒戴金釵步搖,只有一根束發(fā)的紅色絲帶。修身干練的著裝,袖口扎得緊緊得,凸顯出窈窕身段。
小林煙長大了,變得更加漂亮,有了女人風致。江雨看了好久,方道:“煙兒,你稍等,我先把妝洗了。”
“好。”銅鏡為身后的江雨鋪上一層朦朧的淡黃。青衣的打扮,未及褪去的紅妝,令林煙看得癡迷。兒時的記憶飄杳而至,毫無預兆地撥開心底花。
“煙兒,你好好演好不好!正經(jīng)點啦!”小時候的江雨鼓起腮幫子,生起氣來小臉紅撲撲的。他們在排戲,江雨作旦,林煙為生。
“張生是讀書人,讀書人不會使劍!”小江雨道。
“誰規(guī)定讀書人不能使劍?”小林煙揮舞著剛剛從長輩那里繼承的寶劍,“惡霸欺負你,不用劍怎么保護你啊!”
“不對不對,戲文不是這樣的。”小江雨的聲音充滿稚氣,卻異常較真、執(zhí)著。因為這么一個小細節(jié),他生了她一個時辰的氣。
一個時辰后,賭氣賭累了,二人就躺在絨絨草地上。
“煙兒,你長大了想做什么?”小江雨問。
平躺著望天,發(fā)現(xiàn)碧藍天空更加廣袤無垠,小林煙指天道:“我要保護你,為你撐起一片天空,把那些欺負你的惡霸,通通打趴下!”
“哈哈,小煙兒。你是女孩子,我是男孩子,應該是我保護你才對。”
“我才不是女孩子呢!爹爹說了,我比男兒強,我是林家的驕傲。”小林煙嘟起嘴,鼓著金魚一樣可愛的腮幫子,“那你呢?江雨,你長大想做什么?”
太陽從云層鉆出,江雨瞇縫起雙眼,伸手擋住眼前的陽光。小手掌的影子在臉上晃蕩,他眨巴著澄澈的眼睛:“我想覓得一處地方,在那里,所有人都喜歡我的戲。”
“這不好。”林煙著急地坐起來,“我爹說了,在羲國,戲子的地位是最低的。”
“可這是我謀生的手段。”江雨也坐起,望著林煙,認真說道,“進戲班那天,班主對我說,入了行,就要做到極致。”他是孤兒,在戲班長大。
而林煙,出自將門世家。林家傳至林煙這一代,只一個女兒,于是父母把光耀林家的重擔,壓在了她小小的肩頭。她被當成男孩兒養(yǎng),文武培訓,占去了童年。僅剩的戲耍時光,便是與年歲差不多的江雨一起度過的。
十歲那年,戲班搬走了,再無音信。
八年來,林煙只要聽說哪里來了戲班,就會去碰碰運氣。碰了八年,聽了八年的戲,聽得林煙覺得自己都快成為戲曲行家了。
“煙兒。”低沉的聲音輕破湖風,打斷了林煙的思緒,將她拉回現(xiàn)實。轉(zhuǎn)頭,她看到如畫中人般緩緩走來的男子。
江雨,他果然成為了出色的伶人。此時的他,卸了濃妝,對比之下,沒有脂粉的臉看上去微微蒼白,卻有著男兒的英俊。
林煙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和江雨面對而立。
“雨哥哥。”她輕喚,柔情滿溢的瞳孔里,映著江雨的模樣:謙謙君子,端方正雅。她覺得,此前的濃墨重彩,簡直像一層僵硬的面具,遮住了他原本的風采。
“煙兒。”
江雨方來到林煙身邊,班主急急從幕外踏進后臺,見江雨林煙深難舍難分的神情,只好把江雨招至一旁,小聲道:“小雨,楊員外出重金請你去他房里獨為他唱一戲。”
“叔,今天本開場遲了,天這么晚了,能不能請楊員外改日?”
“小雨吶,楊員外可是揚州知府的大舅子,素來專橫霸道,咱們?nèi)遣黄穑憔投喑怀霭伞!卑嘀黠@得很為難。
林煙尖著耳朵聽,沒聽清楚,只見江雨走回來對她道:“煙兒,你在這里等我,我去給客人唱一出戲,一會兒就回來。”
畫舫頭倉,裝飾著鮮花的包房看上去富貴奢豪,一個四五十歲的胖碩男人,著一身黑色鑲金長袍,在房內(nèi)踱來踱去,滿身肉跟著抖動。
咚咚咚,敲門聲響起:“楊員外,我是江雨。”話音未落,門就開了。
“怎么這么慢?快進來。”楊員外把江雨拉進房內(nèi),激動地道,“我可是你的忠實戲迷。”
“員外,您想聽什么?”江雨客氣地問。
“先不著急聽戲,來,嘗嘗我這兒的好酒。”說著遞來一盞酒,酒香撲鼻。
“員外,我不能飲酒。呆會兒還要為您唱戲,飲酒壞嗓子。”
“一盞酒,壞不了。”
“真的不行。”
江雨的推遲,令楊員外感到不悅,他皺起眉頭,笑容凝固:“怎么?不賞臉?我若偏要你喝呢?”
江雨見楊員外動怒,只好喝下。
楊員外這才滿意,又堆起笑容:“這是我侄子給我?guī)У母邷厢劊秦暰疲鯇m大臣們喝的。如何?味道是不是很濃醇?”
“還行吧。”江雨敷衍回答。
見江雨不是好酒之人,楊員外不免感到掃興,開門見山說明意圖:“有個好消息告訴你。我打算聘你為我府上私伶,這么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可是給你了。你開個價吧!”直接問價,沒有詢問過江雨是否愿意。
楊員外常常流連勾欄瓦舍,自然知道,成為達官貴人府上私伶,可謂伶人夢寐以求的愿望。如士子金榜題名、將軍掛帥出征,一朝飛黃騰達,身價為之顯貴。有誰愿意跟著戲班四處漂泊、風餐露宿呢?
“蒙員外抬愛,江雨一介草民,散漫慣了,恕難適應貴府生活。”江雨淡然說道。
“你這是拒絕我?”想象中江雨感激涕零、甚至以身相許的場面沒有看到,楊員外十分不滿,“我看得上你,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不要給臉不要臉!”
江雨拂袖道:“員外既不聽戲,江雨告退。”面對上位者語氣中流露的傲慢,江雨時常也會回以冷傲。
“站住!”楊員外的好興致全被糟蹋了,粗聲粗氣地道,“既然來了,就給我唱一出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