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天，鄭隨就體會到了重癥監護室的沉重。

　　不同于急診科爭分奪秒的疲憊，也迥異于手術室見慣生死的麻木，生命的重量，就沉甸甸地擠在心頭。

　　一位年紀頗大的老太太，已經到了彌留之際。

　　醫生事實上已經放棄了，只采取保守的治療來維持老太太的生機，家屬也已經接受了很可能會藥石無醫的結局。

　　眼睜睜看著一個人慢慢失去生命的感觸，是在學校里解剖再多的尸體，做再多的實驗也體會不到的。

　　病床已經空了，哭泣的家屬也早已離去。

　　在張宜萍的指導下，鄭隨安排好了老人的后事。

　　“臉色有些發白啊，身體不舒服？”

　　“只是有些不習慣，我沒事?！?p>　　已經快要到吃飯的時間了，鄭隨還是沒什么食欲。

　　“還是早點適應比較好，要不然，這段時間你可就難熬了?！?p>　　“謝謝，我會注意的。”

　　張宜萍是個熱心的姑娘，和同事的關系相處不錯，至少表面上如此。

　　有她在，重癥監護室明顯更加有活力。

　　不遠處，突然傳來吵雜的聲音。

　　“怎么了？”

　　張宜萍壓低聲音答道：

　　“應該又是誰的男朋友送吃了來了吧，你懂的！”

　　女孩子也會因為同事、朋友的緋聞而起哄。

　　“這種事很多？”

　　“很少！關系穩固的情侶，極少半夜來送飯。只有剛確定關系的熱戀期，男朋友才會不辭辛勞地跑這來獻殷勤?！?p>　　“‘前輩’還真是見多識廣?！?p>　　鄭隨會心一笑，端起外賣，吃了兩口。

　　剛剛有一個人逝去，已經是深夜了，這樣的喜聞樂見的八卦，也許能沖淡有些憂郁的心情。

　　“你之前，是在哪個科室實習？”

　　“婦產科！”

　　“哦豁，那可就有意思了，感覺怎么樣？”

　　“不比這里好多少。”

　　如今社會變化不小，醫院對男護士需求量是越來越大。

　　也有很多不認可男護士的病人和家屬，說他們沒有女護士溫柔細心，將男護士拒之門外。

　　尤其是婦產科男護士，弄不好會非常尷尬，鄭隨就差點被一個情緒激動的準爸爸給揍一頓。

　　這樣的傳統思想鄭隨非常理解，但自己作為一個男護士，想要堅守自己的崗位，可不是意見容易的事情。

　　“那里是生命開始的地方，不少生命卻在這里終結，差別還是挺大的?！?p>　　沒想到張宜萍會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原來就算是資深的護士，對近在眼前的死亡也不會無動于衷。

　　鄭隨慢慢地將嘴里的飯菜咽下去，恢復了一點精神，

　　“守在病房外的家屬們心情都是一樣的，希望我們給他們帶來好消息?！?p>　　剛過幾天，鄭隨就被現實打了個大嘴巴。

　　一個病情嚴重的老爺爺被送入重癥監護室，剛開始還有家屬關心。

　　沒過幾天，這位老爺爺就無人問津了。

　　通過罵罵咧咧的子女之間的抱怨，鄭隨大概明白了不少。

　　這位老爺爺已經八十多了，患有阿爾茲海默癥多年，也就是老年癡呆癥，老伴已經過世多年。

　　子女開始還很孝順，照顧得無微不至。

　　可惜老爺爺的癥狀越來越嚴重，給他們帶來的負擔越來越重，子女的經濟條件也漸漸支撐不住了。

　　最后，只能將無力照顧的老人送到專業的養老院。

　　時間磨滅了曾經擁有的親情，不是子女們不想盡孝，只是生活中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已經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哪有時間照顧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

　　這一次，是養老院將病危的老人送到醫院搶救，然后送到重癥監護室。

　　脫離危險期的老爺爺被轉入普通病房。

　　后來，鄭隨再也沒有見過這個老爺爺和他們的家屬。

　　結束夜班與早班的交接，鄭隨泡了一杯速溶咖啡，坐在休息室的窗邊，看著外面來來往往的人流。

　　桌子對面，一個身影坐了下來，是前幾天男朋友來送飯，鬧出騷動的王曉敏。

　　“怎么不早點回去休息？”

　　“睡不著?！?p>　　若是疲憊超過一定限度，鄭隨反而會顯得比較精神。

　　“還在為那個老爺爺耿耿于懷，埋怨他的子女沒有孝心？”

　　“沒有。”

　　“你啊，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p>　　王曉敏撲哧一笑，

　　“當時你的臉色那個難看啊，誰還看不出來。”

　　“有這么明顯？”

　　“你真的不擅長隱藏情緒。其實用不著想太多，有些人有病不敢治，而有些人卻打著“孝順”的旗號讓父母痛苦地活著，為他們掙養老金。等你見多了，就明白了。”

　　“是嘛！謝謝你。”

　　鄭隨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剛走出校園，還沒見過這種事？”

　　“也不算吧，婦產科也不全是好事?！?p>　　那里多的是未婚先孕的年輕女子，有些奇葩故事，比網絡上的段子都還夸張。

　　鄭隨覺得在婦產科，醫生和護士說服病患和家屬的能力，可能比專業技能還重要。

　　熱咖啡下肚，舒緩了一點熬夜大半宿后有些酸麻的四肢。

　　“我們女護士都不喝咖啡的……”

　　“為什么？”

　　“對皮膚不好?！?p>　　鄭隨聽了，微微一笑，沒有多說什么。

　　哪怕是學醫的女孩子，也被各種偽科學影響著日常生活。

　　許多美容化妝品，有點醫學常識，都知道那些看起來非常神奇的效果都是胡說八道。

　　但為了漂亮，她們依然選著相信那些騙錢的鬼玩意。

　　喝咖啡會讓皮膚變黑之類的謠言，在醫學知識豐富的女醫生、護士之間也有不少人覺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咖啡一概不喝。

　　兩人就這么閑聊了一會，王曉敏突然看了看周圍，沒有其他人靠近之后，突然壓低了聲音，湊過來問道：

　　“你是不是在追求萍姐？”

　　鄭隨一愣，

　　“張宜萍？你怎么會這么想？”

　　“你們經常在一起嘀咕，大家還以為你們倆有情況！”

　　“大家？”

　　鄭隨撇了撇嘴，

　　“我可是第一次聽說。”

　　“看來只有我這么實誠，直接來問你。”

　　“那我還得謝謝你??！”

　　接下來的話題，就越發沒有營養了。

　　從目前得到的消息來看，工作上大家配合得一絲不茍，私底下的關系，也沒想象中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