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赟兒……”
“咚咚咚……”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打斷了柳氏的話。
謝理瑜往灶口里扔了一根干柴,這才站起身,瞅著外頭的天色,準備前去開門,嘴里嘀咕道:“這么晚了,誰在外頭敲門?”
被打斷話的柳氏面色明顯有些不佳,她站起來阻攔道:“你且忙你的吧,我去看看。”
說完,不等謝理瑜的回答就三步并作兩步朝門外走去。
謝理瑜看著柳氏逃命似的背影,撓了撓頭,柳氏好像有點怕他,這是為什么呢?
雖說已是五月,天氣逐漸轉暖,但是入夜后還是有一絲寒涼,甫一出廚房,迎面而來的寒氣讓柳氏打了個激靈,剛剛堆積起的勇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長長呼了一口氣,胸口的濁氣頓時消散不少,感覺腦子也清明了,恍然覺得剛剛百般糾結的自己很可笑。
柳氏捫心自問,如果剛才她真的問出口了,得到的結果她能接受嗎?承受得住嗎?
答案是否定的。她很了解自己。
還有……
柳氏微微側頭看了一眼廚房,雖然她不知道房內那人到底是人還是其他的東西,但是自他來到家中,對她尊敬有加,十足孝順,家中所有事情都是他一手包攬下來,壓根而不需要她操一丁點的心,而且,他跟赟兒有一點極為相似——遇到小動物受傷就會帶回家救治,細心照料。
他茹素,不沾葷腥,心善細心,這樣的他會是傷人的妖孽嗎?會是害赟兒不能歸家的精怪嗎?會是能傷害別人的妖物嗎?
不是的,絕對不是!
比起他是害人的妖物,柳氏更愿意相信他是受赟兒所托前來保護她,照顧她的一位心善的活神仙。
等到,等到赟兒處理完自己的事情回來了,他就會走了……
等到赟兒回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赟兒,赟兒……一定會回來的。
柳氏心中暗道。
她轉過頭又看了一眼廚房忙碌的身影,謝理瑜恰好抬起頭與她的視線撞上,下意識地咧嘴一笑,包子臉鼓鼓的,善良又天真。
就如同小時候的劉赟一樣。
柳氏一怔,擦了一下微紅的眼眶,回以微笑,打開了大門。
一開門,一股濃郁的豆漿香氣瞬間傾瀉而出,盈滿胡同……
陶氏隨著柳氏進入屋內,坐定后只覺得縈繞在鼻尖的豆漿香氣更加濃郁了。
她鼻子嗅了嗅,不禁驚訝道:“呀,柳妹子這是在做豆腐嗎?”
柳氏看了一眼廚房,笑言道:“我哪里會做,這不是赟兒那孩子說在書上看到做豆腐的法子,覺得有趣就自己動手試試看嘛。”
話語間,儼然帶了不自覺的維護和遮掩,唯恐陶氏與李魚疑心劉赟的異常轉變。
陶氏一聽,夸獎道:“劉赟這孩子真是聰慧,這豆腐香味聞著比外面賣的還香呢。”
柳氏笑了笑,沒有接話,倒是看著陶氏與李魚這么晚了還過來,訝異道:“陶姐姐這么晚過來,是有什么事找妹妹嗎?”
陶氏本想著一來就直奔主題顯得太過心急,正絞盡腦汁地想著該怎么寒暄寒暄,而后再引入正題,卻聽到柳氏自動遞過來的話匣子,瞬間來了精神。
她雙眼微亮,拼命壓下面上的興奮之色,故作哀愁地嘆了一口氣道:“還不是為了魚兒和劉赟的婚約……”
“小魚和赟兒的婚約?”柳氏不解了,“這兩孩子的親事怎么了?”
“唉!”陶氏嘆了一口氣,見柳氏一臉茫然,心道:“這劉赟該不是還沒跟柳氏說吧?難道是我太心急了?”
只是,好不容易才盼來退親的機會,陶氏說什么都不會放過,她看著柳氏,又嘆了一口氣道:“劉赟這孩子今日跟我家魚兒說要退婚呢。”
“我尋思著,早前咱們兩家只是口頭上的約定,并未交換信物,所以要退親也簡單,只要咱們做長輩點點頭,這門親事兒就這么算了吧,當做沒發生過。”
“啊?”柳氏大驚失色,“什,什么?!”
這孩子簡直胡鬧!這是他爹給他定下的親事,他,他怎么能說退就退了?
陶氏見柳氏臉色巨變,心里咯噔了一下,剛想開口說,兩孩子都不愿意承認這親事,這強扭的瓜也不甜啊。雖然做不成親家,但以后還是可以當做親戚一樣走動往來的。
不料,柳氏搶先了一步,滿臉歉意地看著陶氏和李魚道:“這門親事是孩子他爹親自定下的,赟兒又最是孝順,怎么可能會想要退婚呢?赟兒這孩子定是跟小魚開玩笑呢。”
“這孩子也是,這么大的人了,開玩笑不分輕重!還請陶姐姐和小魚原諒,我一定會好好教訓這孩子一頓!”
她朝廚房的方向怒瞪了一眼,又轉頭歉然地看著陶氏和李魚二人,打包票道:“陶姐姐和小魚也無需擔心,等赟兒守孝期過了,我立馬讓媒人上門提親,迎娶小魚過門。我劉家雖然清貧,但三媒六娉、八抬大轎這些婚嫁事宜,別人有的小魚也會有,絕對不會讓小魚受一絲委屈或是矮人半頭!”
柳氏起先是想要安撫陶氏與李魚的情緒,但是她說著說著,眼前就浮現出赟兒娶妻生子,她含飴弄孫,祖孫三代齊聚一堂其樂融融的畫面,她越想越是激動,越發認為不能退親,言語間便也流露出無論如何都不會退親的意味。
陶氏暗道一聲不好,想要跟柳氏說,“若是兩孩子真對對方無意,那這門婚事就算了吧。”
奈何柳氏一人噼里啪啦說了一大堆,壓根兒沒給陶氏插嘴的機會。
陶氏只能坐在一邊陪著笑,一邊沖著李魚使眼色,“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跟說好的不一樣?!”
呆坐在一旁毫無發言權的當事人——李魚聳了聳肩表示:“我也不知道劉赟到底怎么回事。現在的我只是個莫得感情的木頭人,啥也不知道,啥也不清楚。”
陶氏沒想到關鍵時刻李魚如此不頂用,她使勁瞪了李魚一眼,無奈地聽著柳氏規劃起美好的未來,展望即將到來的新生活,準備伺機再提一提退親之事。
只是,瞧柳氏這滔滔不絕的架勢,恐怕沒機會再提及退親的事情啊……
陶氏不太樂觀地想著。
就在此時,門外一道身影快步走了進來,打斷了柳氏的話,語氣堅定地說道:“娘,我想與那……她退親。”
他指了指在一旁裝死人的李魚,又強調了一句,“不是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沉溺在美好幻想中的柳氏被驚醒了,愣住了。
被迫浸泡在柳氏美好幻想中的陶氏,興奮了。
她看著眼前額頭帶著一層薄汗,雙眼黝黑明亮的少年,忍不住重新確認一遍,“劉赟,你是說你要和我家小魚退親?”
謝理瑜點點頭。
他一回來就忙著搗鼓做豆腐,忘了跟柳氏說退親的事情。
直至見到這粒塵埃上門他才記起這事,只可惜剛剛他要給豆腐定型,壓根兒走不開,想著反正由這顆塵埃開口,把他的意思帶到也一樣。
不料,卻聽到柳氏拒絕退親。謝理瑜頓時急了,想要告訴柳氏自己確實想退親,呃,不對,是你的兒子真的很想退親,你不要自作主張拒絕了啊喂!
再說了,什么是真男人、真英雄?
是不斷追求進步,不斷通過反派磨礪的明珠啊!
什么是塵埃?
是毫不起眼的灰塵啊,是讓珍珠蒙塵的罪魁禍首啊!
娶了塵埃,就等于淪為塵埃或者即將淪為塵埃,這完全是自取滅亡的行為啊!
他匆匆忙完手上的事情,連汗都來不及擦,就趕來制止柳氏將自己親兒子往火坑推的行為,“我想退親。”
謝理瑜重復了一遍。
陶氏一聽,瞬間大喜,經過柳氏剛才的一番“摧殘”,她現在已經顧不上那些表面功夫了,趁著柳氏還沒反應過來,忙拍板定下,“既然你不喜歡我家小魚,我家小魚對你也無意,那這門親事就算了吧。”
“可以。”
“那就這么說定了。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嗯。”謝理瑜點頭,“這是自然。”
退親的事兒,成了!
達成多年心愿的陶氏如今是見啥啥美好,看啥啥順眼,她憐愛地拍了拍謝理瑜的肩膀,哎呀,以前怎么沒發現這孩子這么討人喜歡呢?
謝理瑜也很高興,總算不負劉赟所托。
兩個心情舒暢的人虛情假意,裝模作樣的客套了一番,若是不知情的人指不定還以為這兩人是母子呢。
李魚瞧著眼前笑得跟兩朵花似的二人,弱弱提醒道:“天色不早了……”
恰好,此時的謝理瑜和陶氏皆已找不出恭維對方的話,聽到李魚這話,兩人心照不宣,相視一笑——
“呀,這么晚了,我得回去了。”
“天色已晚,陶伯母早點回去休息。”
說著,謝理瑜笑臉盈盈地將陶氏送至門外,陶氏則是心滿意足地領著李魚離開。
皆大歡喜,真是完美的一天!
謝理瑜關上門,叉腰看著夜空,若不是怕驚擾到左鄰右舍兼嚇到柳氏,他真想仰天大笑三聲。
本大俠果然厲害!
他這般想著。
冷不防,身后突然傳來一道幽幽的質問聲:“你為什么要和小魚退親?”
謝理瑜回頭,見柳氏倚在房門上,面帶埋怨的看著他。
謝理瑜看著天空如明珠一般的明月,收斂了臉上的笑意,雙手背在身后,感嘆道:“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明珠蒙塵,而是英雄寂寞啊。
就如同他一般,為了解救劉赟這顆明珠,就必須忍受柳氏的埋怨和不理解。
沒辦法,英雄都是寂寞如雪,孤獨而行的!
“唉!”
如夜空的明月,光照大地,輝灑人間,獨一無二的耀眼卻有高處不勝寒的孤獨,旁人只能遠觀不可褻瀆。
大俠就是這樣!
他顧影自憐了一番,若是李魚見到,肯定一眼就看出他真身是誰,大喊一聲神經病。
奈何,如今見著他的是善于自我洗腦的柳氏。
柳氏看著院中負手而立,抬頭望月的人,皎潔的月光灑在他身上,渡上一層柔和的光輝,仿佛馬上就要羽化登仙,乘風而去。
柳氏看著他這仙風道骨的模樣,吃驚地捂住了嘴,原本心中對謝理瑜的身份還有幾分懷疑,如今卻是堅信這人不是什么亂七八糟,居心叵測的精怪,而是神仙!心善無比的神仙!
她激動地看著謝理瑜,心中暗道:“既然赟兒能遇到神仙,那赟兒定是平安無事的。赟兒遲遲未歸,定是有事纏身,暫時脫不開身,怕我擔心才讓神仙扮成他的樣子來安撫我。赟兒的這番苦心我又豈能辜負,我只要假裝不知,在家好好等著赟兒回來就行了。”
想完,她又感激地看了一眼謝理瑜,“這仙人不僅允了赟兒的請求,還特地化身前來照看我,著實心善得很又平易近人。幫赟兒將親事退了定是與他剛剛所說的那句話有關,只恨我腦子愚笨,參不透仙人話中的玄機。”
哎,看來是我誤會仙人了。
柳氏懊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對著謝理瑜懺悔道:“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執意要退親,但若是你覺得退親好,那就退親吧。”
謝理瑜聞言,轉過頭驚訝地看著柳氏,這么快就想通了?
他并不知道,在這短短的片刻之間,在柳氏自欺欺人的自我催眠中,他的身份已經從妖怪變成神仙,不僅達到質的飛躍還瞬間奠定了他往后在劉家說一不二的地位。
柳氏見仙人看著自己,忙扯出一抹討好的笑容。
謝理瑜見狀,也朝著柳氏笑了笑。
月下,庭院,母子二人笑臉相迎,真是一幅美好天倫的畫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