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晚上,家家戶戶門前都懸著紅燈籠,貼著紅艷艷的春聯,“噼里啪啦”的爆竹聲中,滬上市民們即將迎來舊歷新年,宋詩喬站在客廳的半落地窗前,凝望著園子里紛紛揚揚飄落的雪花……
宋宅位于英租界內,是一處獨棟獨院的新式石庫門建筑,家里除了父女倆還有位年過五旬的女傭,宋詩喬喚她“張媽”,張媽勤快賢良,自宋母褚氏過世后便來到宋家做長工,這一做就是整整十年,十年間給予父女倆無微不至的照料。
宋詩喬看著窗外的中式花園,覺得這個春節也和往年一樣祥和靜謐,家里雖不像人丁興旺的大戶人家那般熱鬧喧囂,倒也不失尋常百姓的溫馨安適。
“宋先生——小姐——吃年夜飯啦!”張媽溫暖又亮堂的嗓音穿透整個客廳。
“噯。”宋詩喬回頭應聲,與此同時宋士誠也面帶笑容從書房里走出。
餐桌上擺滿了各色菜肴,老派上海人過春節不吃餃子的,但年糕和圓子必不可少,張媽燒了她最拿手的排骨年糕和酒釀圓子,還很用心的買來宋士誠最愛的楓涇丁蹄以及宋詩喬愛吃的棗泥酥餅。
“哇——好豐盛啊,都是我愛吃的!”宋詩喬看著琳瑯滿目的菜肴驚嘆,轉過頭感激地望向張媽:“辛苦您了,張媽。”
“哪兒的話呀小姐,這是我分內之事。”張媽笑吟吟地說。
宋士誠取下眼鏡,拉開椅子笑呵呵地說:“噯呀,好久沒吃過這么豐盛的晚餐了,年夜飯難得奢侈一回,來來來張媽,坐下一塊吃!”
張媽面露尷尬,和往年一樣局促地擺手:“不了不了先生……我就不上桌了,你們先吃!”
“張媽,快別見外了,您是今晚的大功臣,再說年夜飯要一起吃才熱鬧才有年味嘛!”宋詩喬不由分說的把她拉到桌旁。
林家的年夜飯在外灘的匯中飯店雅間訂好了位子,美酒佳肴擺了滿滿一桌,長子君燁、次子志遠坐在林蕭的左右,一個勁地給父親斟酒布菜,少文看著一杯接一杯豪飲的父親,勸道:“爸,您少喝點,保重身體。”
滿臉紅光的林蕭推開他的手笑道:“欸,過年了嘛!咱父子仨難得聚在一起,管不了那么多啦,來來來,舉杯暢飲不醉不歸!”
這晚林蕭喝得醉醺醺,到家很快就躺下了。
周氏手里拿著個西洋小鬧鐘來到少文房間:“你幫我看看,這個鬧鐘怎么定時間呀?”
少文從母親手里接過鬧鐘,問道:“媽,你打算定幾點鐘?”
周氏想了想說:“天蒙蒙亮的時候吧,我明早要趕去城隍廟燒星宿香。”
少文垂下頭輕輕撥弄著鬧鐘背面的旋鈕,“好啦!”
書瑤從門口經過時聽到他們講話,她像只兔子似的跳進來嚷嚷道:“媽,明天我也要去燒頭香,我也要去!”
周氏輕拍了下她腦袋,笑道:“你這小懶蟲啊,保準起不了那么早,還是乖乖在家練琴做功課吧!”
果不其然,次日晨光熹微,周氏便踏上了去城隍廟的路,滬上市民們喜歡在年初一競相趕到廟里上新年的第一柱香,俗稱“燒頭香”,“燒頭香”的風俗初見于道教,后來滲透到佛教寺院,人們篤信“燒頭香”會給自己和家人帶來一整年的好運。
城隍廟歷年來為滬上香火最旺之地,供奉的土地神是元末明初的士大夫秦裕伯,此人是上海浦東人,在元朝做過官,自明太祖朱元璋得天下后他便隱居不出,朱元璋看重他的名望學識多次請他入朝為官,但都被其拒絕。他死后,朱元璋下詔:“秦裕伯生前雖不為我臣,死后卻要為我護城、守疆土!”于是便封他做了上海的城隍。
去城隍廟燒香問卜的善男信女向來絡繹不絕,這一帶金店銀樓、酒肆、茶館、說書場、陶瓷鋪子鱗次櫛比,美食攤書畫攤兒更是挨挨擠擠,茶客香客們云集于此,小販的叫賣聲和游客的嘈雜聲交織成一幅充滿市井煙火氣的畫卷。
上海城隍廟的山門朝南,是典型的明代三扇門古建筑,青綠色的玻璃瓦屋頂,紅漆屋檐,彩繪的斗拱極其絢麗,山門的兩側是一對古樸的石獅。
周氏穿過兩道山門,來到城隍大殿前,抬眼看到正中有塊匾額,上面寫著“我處難瞞”四個大字,門兩旁的對聯分別是“做個好人,心正身安魂夢穩”、“行些善事,天知地鑒鬼神欽”。
周氏走入大殿,一股濃郁的香火味襲來,她看到城隍老爺塑像紅臉黑須,戴著官帽,正端坐于供桌上后面,供桌上錯落有致地擺放著香爐和水果,地上還有個功德箱。
接過侍者遞來的香火,周氏恭恭敬敬地給城隍老爺上了炷香,而后跪在蒲團上,雙目緊閉雙手合十,嘴唇蠕動了幾下,對著莊嚴的神像俯身叩拜……
許菲琳和母親來的更早一些,此刻,母女倆已拜完各路神仙,來到了附近的算命街,這條街全是占卜攤兒,一眼掃過去就數墻根旁那棵粗壯巍峨的老銀杏樹下圍的人最多,許太太便興奮地拉著女兒往前湊。
遠遠就看到玄幡上畫著太極八卦圖,寫有“摸骨算命排八字”“神機妙算活神仙”兩列大字,又近了些,許太太從人群中影影綽綽的瞥見桌后坐著個身著白袍,須發皆白的老者。
許太太暗自揣度:這老先生雖須發皆白,卻紅光滿面精神矍鑠,頗具仙風道骨之姿,這么多人圍觀,想必對方定有兩把刷子!
許菲琳白了她一眼:“媽,看什么呢?”
許太太抬下巴指了指對面,拉著她道:“走,咱也算算去。”
“噯呀媽——阿拉不信這些,阿拉不要算啦!”許菲琳掙開她的手。
“欸,算算……算算!”許太太大力將她拉回。
母女倆擠到攤前,老先生翻了翻眼皮,許太太這才發現對方竟是個瞎子。
“二位想算什么呀?”老先生一口地道的寧波腔。
“給阿拉囡囡算算姻緣!”許太太興致盎然。
老先生請許菲琳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問了生辰又摸了手骨,捋著山羊胡一個勁的搖頭嘆息。
這可急壞了許太太,她伸長脖子問:“欸?怎么啦?”
“八字官殺混雜,此女命帶孤鸞煞啊……”
“呸呸呸!”老先生話未說完就被打斷,許太太單手叉腰戳著他的鼻子痛罵:“儂個老瞎子老壽頭盡胡說八道!阿拉囡囡樣貌出眾家世又好,多少人想高攀都高攀不起呢,儂曉得伐?”
“我、還沒說完……你、你怎么罵人吶!”老先生被噴一臉唾沫星子,邊說邊抬衣袖揩臉上的口水。
“觸祭儂哪能啦?伐服氣啊?”許太太氣焰囂張,扯著尖細的嗓子踢了一腳桌腿。
看客們笑成一片,對著三人指指點點,路過的香客聽到吵嚷也紛紛往這邊湊……
許菲琳臉漲得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她拽了拽母親衣袖抱怨道:“媽,走吧!人家都在盯著我們看呢!”
許太太骨碌了幾下眼睛,臉色也一陣兒白一陣兒紅的,作為滬上有頭有臉的貴婦,她可丟不起這個臉!許太太不愿給這幫底層人看笑話,嘟囔了幾句便拉著女兒離開……
算命先生急忙叫道:“別走哇,卦金還沒給呢?”
“骷郎頭儕要敲癟脫了,伐要搞七捻三!”許太太扭頭狠狠剜了他一眼,又拉著女兒往前走,母女倆還沒走幾步遠呢,就聽見身后“蓬”的一聲!
緊接著是算命先生氣急敗壞的吼叫聲:“哎喲哎喲,哪個砸的?!”
許太太轉身,見他正捂著后腦勺翻著白眼嗷嗷叫,“撲哧”掩嘴而笑,幸災樂禍地罵道:“儂活該!”
幾個頑童正圍著算命攤兒跳來跳去,樂的直拍手,原來他們在不遠處踢球,不知怎的球就落到這老先生的腦袋上了。
老先生還在扯著嗓子嘶吼:“小兔崽子!哪個砸的?”
許太太撇撇嘴:“儂不是神機妙算嘛?不是活神仙嘛?有能耐儂自己算呀?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