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湘刻意避開了趙巖的問題,熟悉?熟悉什么?對宋湘來說,她熟悉瀕臨死亡的人,熟悉冰冷的身體,熟悉滾熱的器官,熟悉人體構造的每一塊骨節。她能準確摸出患者傷口的位置,也能摸出亡者骨骼上碎裂的紋路。但背后的原因她并不追究,她的責任是將傷口撫平,亦或者數據導析,別的她不該知道,不必知道。
她也知道趙巖在說什么,說她的第一個主刀解剖對象,死在沭陽大學門口的那個女人。
那時候她才跟著老師學半年法醫相關知識,老師本事大脾氣卻怪,他有三個學生,個個都很出名,在法醫領域都聲名顯赫。
最初她只是個剛進學校的學生,只是抱著正規流程去上課,老師的課一周就只有一節,講的都是干貨,她從不缺席。有一天老師下課叫住她,問她會不會做數據導析,她愣著點頭,然后就被帶到研究室,她第一次看見各種尸體,殘缺的,完整的,焦黑的,內臟不全的,血淋淋的。
老師并不會憐香惜玉,第一件事是要求她給亡者凈身,她仔細擦拭掉冰涼僵硬身體上的污漬,小心翼翼的避開傷口,再用醫用棉花蘸凈發絲中的油脂。
老師問她:“什么感覺。”
宋湘那時滿頭大汗,頭腦暈暈的,腦子是混沌的,但是眼前的場景卻好像格外清晰,她說:“老師,我感到無所適從。”
“為什么?”老師又問。
宋湘不自在的磨著手指,因為帶著橡膠手套,在空曠的檢驗房,細細碎碎的聲響被放大,她那時候說什么來著,哦她說:“我感到難過,我在凈身的時候,并不能做到心無旁騖。”老師在上課時說過,在解剖尸體的時候,最重要的是你眼前的亡者,你的多余情緒都會影響解剖成果。
這是她上的第一節課。
“老師,我非常悲哀,我感受不到亡者的求救。”宋湘掩面。“我甚至無法分辨他身上的傷口出于什么兇器造成的。”
老師靜默了一會兒,接過她手中的用具,拿起一個托盤,低頭在死者上取下物質,頭上的油脂,發絲,小指腳指甲一小塊兒,拇指手指甲一小塊兒,用棉簽擦拭指縫,用酒精刮下傷口附近凝固的血塊兒,再裝進試管內,依次放在托盤上。
“亡者不會求救。”他說:“只會伸冤。”
“所以他們會竭力將信息傳遞出來,而你要做的,是接受信息。”老師將他手里的試劑袋在宋湘面前晃了晃:“他身上每一寸地方,都有可能是關鍵信息,你不該將自己定位在拯救者,而是傳達者。”
“將逝去之人所留存的想要表達的未完之事,詳盡知悉。”
“每天來報道吧,宋湘同學。”老師轉身走,手里拿著托盤,走前還教導宋湘向逝者致敬。
老師對待所有逝者都一視同仁,在做完尸檢以后,都會做好縫合,然后在送回停尸間以后鄭重至極的說一句:“這趟旅程您辛苦了。”
宋湘見過很多逝去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背后遭遇各不一樣,并不是所有都無辜。在老師對一名生前做過很多壞事的逝者說完那句話以后,宋湘表達了自己的不理解,她說他沒了應該是一件好事。老師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說:“每個人都是第一次做人,他們生前所犯之事在死后雖然并不能一筆勾銷,但在這世上活著,好壞參半,總也有辛苦的時候,即便如此卻沒有人不留戀人間。我對他并不是惋惜,而是感到悲哀,在短暫的人生中,活在沼泥里,沒有見過陽光。”
“人活在世上,只能看見自己,難道不是一種悲哀嗎?”
…..
宋湘第一次主刀那天,是個晚上,老師不在,出差去了墨爾本做交流,她在研究室做當月數據導析,七八點的時候,被送進來的女人,據說死在沭陽大學門口。
女人身上穿著一件碎花長裙,眉頭擰緊,眼皮半耷,嘴唇微張,手臂曲張在腹部,手肘有摩擦傷,細細密密往外滲血,指縫沾滿干涸的血塊兒,裙擺被泥土裹挾,她是長發,沾染的灰塵撲撲往下掉。
宋湘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跟送來的警員表示老師并不在國內。
她沒有主刀過,一直是做輔助工作,或者收尾工作。她不敢草率做這樣的決定,老師說過,每個逝者留存的信息,第一發現是最重要的,如果在第一次接收出現差誤,就會導致全盤錯亂。
她已經記不起來,自己當初為什么會拿著手術刀穿著防護服了。
大概是警員對案件的焦灼,也燙到她了,也許是逝者的家屬在門外的哭聲,擾得她心思撥亂。
總之她拿上了手術刀,架上攝像機,叫警員替自己拍照,開啟了第一次。
手術刀劃過皮肉的感覺和上解剖課時候的感受截然不同。
她能感受到手中的身體冰涼,只有內臟還留著余溫,細細的熱氣也并不明顯。她取下了所需的所有物質,在逝者致命傷口處,輕輕劃開半截手指長的小口,輕輕用棉簽刮下傷口內壁的血水。
患者的傷口大概長8cm,內壁光滑,傷口不偏不倚深12.3cm,腎臟傷及0.5cm創傷,但是不剝開根本看不見傷口,造成時間是死亡時間前2個小時左右,也就是晚上17:30-18:00之間,逝者出現在沭陽大學門口是17:58:23,周圍并沒有其他人,是突然倒地發生的。
造成致命傷口,但并不在案發時間造成受害者死亡,將案發時間延后15-20分鐘來以此洗脫嫌疑的可能性有多大?
宋湘在取下來的傷口組織上檢測出微量的金屬礦物質。
這能定義的兇器范圍太大了,她只能將所有疑似最接近的傷器羅列在報告里,厚厚一疊,有26張。
那是宋湘第一次去接收來著逝去之人留存的信號。
她那天送走逝者以后,突然醍醐灌頂般理解了老師為什么要對逝者說那句話,她不由自主的對著逝者鞠躬,說道:“您辛苦了。”
宋湘彼時20歲,坐在研究室對著一攤子數據哭的無聲,眼淚混著悲哀一起掉了,她頭一次感到真實的悲愴。
對逝去之人,也對自己,逝去者的悲哀在那一刻和她無阻礙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