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陽今天的心情壞透了,實習一個多月,卡羅爾第一次批評了她。
午餐會的產品盡管大部分都聽不懂,她還是堅持聽了幾次,每次都是卡羅爾通知她的。卡羅爾那么的寬容和善,并沒有因為欣陽的唐突額外要求而介懷。
最近幾天因為客戶資料的錄入工作量比較大,欣陽沒有去午餐會。中午時間她正處理著案頭工作,威廉從她桌旁走過,停下腳步,跟她打招呼,說:“最近午餐會上沒見到你。”
威廉有非常容易識別的好聽的聲音,對她這個發展中國家來的留學生,態度跟對客戶或其他顧問一樣,總是溫和而有禮貌。事實上這里的顧問幾乎都具備這樣的素質,只是威廉的聲音讓他顯得更和氣可敬。
欣陽馬上站起來跟威廉打招呼,告訴他自己最近有些工作需要加班。威廉讓她務必坐下,不必這般隆重拘謹。
唐納德從旁邊經過,跟他們打了個照面就進辦公室了,唐納德也喜歡在休息時間跟欣陽和顧問們聊天,他嗓門大,說說笑笑地恐怕卡羅爾在辦公室都能聽見,威廉則是低聲的、緩緩的,臉上總帶著笑意,卻從不笑出聲來讓旁人側耳。
威廉跟欣陽聊了十幾分鐘,細細地問欣陽許多關于中國的問題,問欣陽生活的城市,不時顯露出好奇和興致勃勃的神情。
他的藍眼睛一直注視著欣陽,實話實說那眼睛好看極了,讓欣陽說著話也有點走神。
欣陽對別人的各種跨國感情都很理解,但自己卻從未考慮過或者說不能接受不同種族的男女關系,這全無說得出的理由,只是天性如此。故而她看待威廉近在眼前的英俊面孔也如同看西方男演員的照片一般,只在心中贊嘆著“真好看”,便沒了其它“邪念”。
他們正聊著天,卡羅爾回辦公室了,她的辦公室離欣陽的桌子有幾米遠,在她20多分鐘前離開辦公室時,威廉就已經在跟欣陽說話。
欣陽看見卡羅爾在進辦公室之前轉頭注視著自己和威廉,趕緊站起來向老板表示問好。卡羅爾看著欣陽的神色有些不尋常的嚴肅,鏡片后的目光欣陽分辨不清楚。
卡羅爾進了辦公室,欣陽心中隱隱不安,威廉還沒結束向欣陽了解中國的意思,欣陽只好告訴他卡羅爾還等著自己交工,威廉仿佛這才想起欣陽中午是在加班,客氣地表示歉意,回了他自己的辦公室。
下午完成了電腦錄入的工作,欣陽看看時間還早,開始著手打電話做客戶回訪。這是她第一次接到這個工作,主要是向客戶反饋關于他們年金賬戶的一些情況。
欣陽初生牛犢不怕虎,對于陌生電話沒有任何畏懼,一個個電話打過去,用并不完美的英語講清楚了事情。客戶大多態度友好,每個電話結束后欣陽便在客戶名字旁邊做好記錄,一切進展順利,順利得讓欣陽在流程中跳過了對特殊情況的預先設想。
這位客戶從出生年份看是超過70歲的老人了,欣陽電話打過去,接聽的是位聲音較為年輕的男士,欣陽念了客戶的名字,請他幫忙讓客戶來聽電話。
對方很禮貌地說客戶不在,問有沒有什么可以代為轉告的。
卡羅爾在布置任務時并未特別交代些什么注意事項,欣陽也毫無戒備地忽略了應該是常識性的東西,便在電話的愉快氣氛中,把年金相關事項告訴了對方,請他代為轉告客戶。
放下電話,欣陽在客戶名字旁邊做了相關備注。
快到下班時間,欣陽完成了客戶清單上所有要打的電話,去向卡羅爾匯報。
卡羅爾如常對她溫和地笑笑,說:“你干活可真快。”從她手里接過備注好的客戶清單。
她正一身輕松端立著等卡羅爾那句“很好,下班吧”,審視著清單的卡羅爾卻皺起了眉頭,推推眼鏡,站了起來,嚴厲地說:“陽,你怎么能隨便把客戶購買年金的情況在電話里告訴客戶的家人?”
欣陽不曾被批評過,驟然緊張,瑟縮道:“電腦里登記的那個電話號碼,打過去說客戶本人不在。”
卡羅爾說:“那你必須以后再打電話,確保是和客戶本人說他的年金計劃,而不是把情況告訴他的家人。”
欣陽一時仍未醒悟,眼睛睜得大大的,里面盡是茫然。
卡羅爾搖搖頭,大聲說:“如果他的家人并不知道他買了年金呢?”
欣陽腦中一個激靈,財富管理純屬個人事務,即使在大家庭文化的中國也未必昭告全家,何況是在高度重視隱私的美國呢?
卡羅爾在布置工作時顯然沒有想到欣陽的隱私意識缺乏到了這種程度。如果客戶因此而投訴卡羅爾,欣陽可就真是把老板坑了。
欣陽勉強站直身子,不要被發軟的腿拖累。她的道歉沉重得如同在教堂里懺悔:“卡羅爾,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卡羅爾嘆口氣,說:“我不曾想過你的MBA課程并不教這個。”
她坐了下來,示意欣陽可以下班了。
欣陽知道更多的道歉毫無意義,拖著上身緊繃而雙腿綿軟無力的身體離開了辦公室。
她沒有回家,在街心公園的木馬旁一直坐到了天色漆黑已有星星閃爍。
她是對自己職業表現要求極高的人,何況這近兩個月的全天實習,讓她真心產生了更多期望,她希望在暑假結束后,還能繼續做規定時間內的實習,只要工作時長符合移民局的規定,她可以在上課的同時,做多元文化中心和美羅兩份兼職,把日子過得跟程成一樣充實,把留學生活的收獲和價值最大化。如果她在美羅旗下分行有一年的實習工作經驗,她畢業后進美羅或者其他投行的可能性將提升不少。
然而今天她讓卡羅爾失望了兩次,作為實習生跟男顧問在辦公區長時間聊天,雖然不是她主動的,可她并沒有及時停止;加上隨便泄漏了客戶隱私,足以讓卡羅爾對她一貫的好印象歸零,或者因為擔心她給自己闖禍而不再延長她的實習。
她之前去學校找負責國際學生事務的老師辦實習手續的時候,曾見過另一位中國同學正在跟一位老師商量著什么。
那學生請求說:“我想把實習時間延長幾個月。”
老師說:“那你要在一開始就告訴我實習期限,都已經在移民局蓋了印了,現在怎么改?”
學生不知又輕聲說了什么,老師大著嗓門回應:“留下來?為什么你要想著留下來,你這么有前途的學生,為什么不能回到你的國家工作?”
欣陽看到過這一幕,所以在面試時就向卡羅爾申請一年的實習期,但卡羅爾那時對她一無所知,并未答應她,只寬慰她移民局一定可以給實習蓋不止一次印。
然而事情被自己搞砸了。這種失誤貌似不嚴重,但卻因為能動搖老板對自己的信心而變成影響前途的大事。
她還沒接觸任何專業領域的工作,連客戶服務常識都不具備的實習生,還有機會去更高深的領域嗎?
美羅集團是連美國學生都很難有機會進來實習的金字塔尖的金融機構,她何其幸運地得到了機會,本應該每天都在耳邊敲打自己至少三遍:“許欣陽,你不能犯錯,半點也不能。”可是她竟然沒有這樣提醒過自己。
欣陽在凌亂的回憶中坐得整個人有些麻木,木然站起來。剛才電話響過幾次都沒接,她拿出手機看,程成還在外面賺錢必定不會找她,有丁薇薇和溫旭的來電提醒。
丁薇薇的電話打過去是忙音,欣陽在精神脆弱中感覺需要智慧的指引,她默默站了一會兒,撥了溫旭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