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莫粦,隨老夫來!”看到布爾留哥對莫粦的叮囑已畢,蕭未平背著雙手悠然的自莫粦身前走過。
莫粦知道,蕭未平對于自己那日沖動的答應做個留守使節是不高興的,他明明示意了自己不要答應,但自己,終究還是答應了布爾留哥,留下來,留在了海京。
跟著蕭未平的腳步,莫粦和他來到了護城河奔騰的活水邊沿,莫粦低頭看了一眼那護城河之水,那水流激流湍急,在寬達數十步的溝塹中奔騰而過,仿佛能沖毀阻擋它的一切。
“眼觀之,只覺其明流固急矣,卻怎知未有暗流更為洶涌?”蕭未平亦是盯著湍急的水流,喃喃自語了一句。
“暗流更為洶涌?”莫粦隨之默念了一句。
“莫粦吶,你即已答應布爾留哥留下,我定會向你的母親和哥哥耐心解釋,你為何選擇留下來的。”蕭未平緩緩轉過了身來,看著莫粦道。
“蕭老頭兒?我擅作主張留下,你不生我的氣了?”莫粦輕聲道。
“嘿,你即心意已決,布爾留哥又以結盟合兵的大義相迫,現在木已成舟,我再是想勸你,再是想教訓你,都為時已晚嘍,生氣又有何用?小莫粦,你終歸是長大了啊,是個想要自己做出決定的男兒了呢。”蕭未平搖頭嘆道。
“哈,蕭老頭兒,別這么悲春傷秋的,這可不像你啊,想點高興的吧?我在海京吃好睡好,比起在草原的風吹日曬,狂風暴雪,不知好出多少倍呢,你應該為我高興才是啊。”莫粦言不由衷的仰頭一笑道。
“我倒寧愿你回到草原上享受那風吹日曬、狂風暴雪,這些不過是天地之自變罷了,何況草原人大多質樸淳厚。不像這海京,真個是處處人心難測,處處波云詭詐,處處暗流涌動吶。”蕭未平伸手指了指莫粦身后的大城,皺眉道。
“剛才便聽你念叨甚么暗流更為洶涌,這到底是什么意思?今天你就要走了,我啊,就再給老頭兒你一個說教我、向我炫耀的機會吧,快說說?”
莫粦努力的讓自己的語氣變得輕松一些,他知道蕭未平是在擔心他在海京的安危,畢竟他和胡律金、勿良合臺三人遠離草原,身邊沒有自己的兵馬勢力,勢單力薄,任何一股海京的勢力都可能將他們毀滅,而他們死了,速慎人可以找任何理由來解釋他們的死亡,病死或是意外溺水而死?都行,他相信,以施邏歡的性格,多半不過是再派使節罷了,他是不會為了他們和速慎人徹底翻臉的,畢竟,合兵共擊塔依爾人、牙關榷場的重開,才是施邏歡心心念念的大事啊,可能到時,為他留下一滴眼淚的,就只有母親、大哥和三弟了吧?但他們又能如何呢?相隔數千里,小小的奇駱溫部又怎能奈何得了有兵三十余萬的海平國呢?
“當下的海平國,扶浪海寇之余患,塔依爾人之襲擾西北路,高余國之窺伺雅祿江以南數州之地,皆外患,便如水流之明流,雖一時湍急,但只要疏導合乎其法、君臣一心,集中兵力,各個擊破,料來終不能動搖其國之根基也。唯是其國之暗流更為洶涌,若不早些將之排除疏散,恐其國便有傾覆之危。”蕭未平沉聲道。
“哦?那什么才是海平國所謂的暗流呢?”莫粦微微挑眉,問道。
“戈舜謀、戈清雄、韓文禹、韓繼興,五十年間,數代權臣亂政,威壓君父,代掌大權,骨相貴族亂相投,今日投戈氏,明日投韓氏,不投韓氏、戈氏者,便投穆氏、赫氏,布衣黔首無所依靠,不知王權何在?君臣失合,竟相算計,如此之國,如此之政,天下未聞能社稷長久者。其二,虎、熊、鹿、馬骨相之制,真陋俗也,彼輩憲象中土制度,又無法徹底根除部落遺俗,致使骨相貴族高高在上,世代掌握權柄,寒門之士則少有進身之階,哪怕當年韓文禹稍稍改良了骨相之制,但礙于自身本為熊骨大族,故而也未能徹底廢棄骨相制度,寒門士子通過所謂龍門、掄才兩級大考者百中無一,骨相貴族仍然是其國中啃食百姓骨血的勢力最大者。其三,則為當下,自戈氏被韓氏推翻后,韓氏代掌大權,然韓氏卻未能斬草除根,戈氏余孽尤在,戈復宗提兵六萬駐守北疆,苦心經略二十余載,將其國之北京路、安遠路、定遠路三路兵馬、財富、百姓悉數握于掌中,海平國之北方,儼然如中土襄朝末年之藩鎮,國中之國,王令不可達之地也,戈氏與韓氏仇恨已深,其必會伺機發大兵以攻韓氏,加之今日掌權之韓氏韓繼興,我觀之不似其父韓文禹有雄才,其不過是因循乃父之策執行罷了,如此進取不足,守成有余之人,面對種種巨患,其國焉能不亂?老夫料來,若韓繼興再不發雷霆手段,消解骨相陋制、屠滅戈氏余孽,繼續姑息養之,則十年之內,其國必有內亂!”蕭未平凝重道。
“這么嚴重?”莫粦微微張口,驚訝道。
“何止!前日朝會之前,布爾留哥把我等召入其房中叮囑,朝會前不可外出,你可還記得?”蕭未平道。
“當然!他當時是說,有海平國穆氏的貴人在官道上遭遇了襲殺!”莫粦點頭道。
“正是!官道襲殺,那是何等狂妄膽大之徒,海平國廟堂對外宣稱是昆朝奸細所為,但老夫卻是不信!想那穆氏是何等世族?其乃海平國所剩的五大熊骨大族之一,且世代效命軍伍,其私兵之強悍,舉國能有幾家可比?哪怕是速慎禁軍精銳,比之穆氏私兵,或許也多有不如!在此等兵勢下,說海京郊外,有昆朝所謂一二奸細想要刺殺穆氏之人,簡直可笑!頓諾人的腦子還沒有如此之蠢,會派區區細作自取其辱!”蕭未平肯定道。
“既不是頓諾人所為,那是?”莫粦奇道。
“不畏死難,刺殺權貴,倒讓老夫想起了當年作為昆朝禮部隨員,出使海平國時所遇之事,當年出使,昆朝使團至海京外京畿海林驛修整,入夜之時,海林驛突發大火,使團成員驚懼而出,黑夜中有數十武士沖殺而入,火光和月光下,其人皆著印有黑蓮圖案的白袍、戴羊骨面具、佩蓮花鐵指環,他們大肆殺傷使團成員,要不是老夫還算機靈,躲得夠快,加之京畿驛館禁軍尚算悍勇,最終付出了慘重代價后,總算盡數撲滅了前來刺殺的數十個賊子,老夫也僥幸撿得了一條性命。事后,我問之海林驛驛丞,方知前來行刺之人乃黑蓮妖賊,又名黑蓮武士團,其組織專事恐怖,以刺殺權貴、巨賈為己任,極其血腥殘忍。”蕭未平道。
“你是說,前日刺殺穆氏的,就是這所謂的黑蓮武士?”莫粦皺眉道。
“以老夫猜度,極有可能!”蕭未平微微瞇眼,慢慢道。
“黑蓮武士?專殺權貴、富賈?有意思呢。”莫粦嘴角微動。
“小莫粦,老夫說了這如許多,便是要告訴你,你今在海平國,要時刻睜大眼睛,多看,少說,不該知道的就不要好奇,要收一收你那對什么都好奇的性子,我知你與韓氏子弟、戈氏子弟、穆氏子弟都已打過交道,但你要記得,時刻守住本心,你是鐵炎部的使節,不要參與進韓氏與戈氏的斗爭當中,你要有自己的立場,不傾向于任何一方,記住,你始終是個外人,旁觀即可,萬不能因私人情誼而卷入海平國的世族內爭之中,若一切順遂無事,至多三個月后,你便可功成身退,回返漠北草原了。”蕭未平鄭重道。
“知道了,知道了,蕭老頭兒,快走吧,布爾留哥他們都走遠了呢。”莫粦看似不耐煩的說道,他如此大咧咧的態度,只是不想讓蕭未平太過擔心,并非真的厭煩蕭未平,也并非沒有聽進去蕭未平說的話。
“莫粦吶,雛鷹出巢,幼狼出穴,外面的天地是廣闊,但也充滿著各種危險,愿你好為之,好為之!”蕭未平最后上下打量了莫粦一眼,又重重地捏了捏他的臂膀,而后便毫不猶豫的轉身離去了。
看著蕭未平遠去的背影,莫粦悄悄的抹了把臉,面向那背影鄭重的低頭,撫胸行禮。
先生,我會牢記你的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