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宗城內一處別府之內。樹葉繁茂,庭院內還有小橋流水。府苑極深,顯得幽靜而安逸,即便此時城頭上慘烈的嚎叫喊殺聲也沒有一絲傳入院內。
張角靜靜躺在內院正房的床榻上,面色蠟黃,早已沒有之前仙風道骨,被天下蒼生頂禮膜拜的神仙模樣。只是半睜著眼,有力無氣的看著旁邊的兄弟張梁。
張梁也面色慘白,似乎許久沒有休息,通紅的雙眼,雜亂的胡須。
張角抬起手,張梁趕緊上前。“戰事如何?”
張梁咧嘴苦笑一聲,強撐著答道:“放心,打不下來。只要大兄在一天,那朝廷官軍就打不進咱廣宗城。”
張角強撐著支起上半身,看向窗外,湛藍的天空顯得格外清澈,浮云輕緩飄動。
“多少年了?”
“嗯?哦……十二年。”
“都有十二年了。十二年啊……”
“嗯,十二年……”
“虔誠敬道十二年,一朝崛起,定要天翻地覆……你還記得嗎?”
“記得……大兄十二年前以此決心創立太平道……”
“可惜……”
“可惜!可惜那馬元義處事不周,洛陽事敗,我等失了先機。可惜那波才不遵號令,妄自與官軍野戰,一把火毀了中原之勢。可惜那張曼成無能至極,被拖在宛城,不能進逼洛陽,形成夾擊之勢。可惜因為這些蠢材毀了大兄十二年的心血……”
“是啊,可惜……”
“可惜我無能,數次敗給盧植,才讓大兄失了大半冀州,如今只得固守廣宗。實在是我無能,根本不配統帥大軍。”
張角輕撫趴在床邊痛哭的張梁,仿佛是回到了年幼時第一次見到自己的這名弟弟。那時還是襁褓中的嬰兒,連眼睛都還沒有睜開,褶皺的皮膚顯得樣子很丑。
但是張角知道自己當兄長了,心里滿是興奮。安逸富足的家,溫和從容的親長。整個家族沒有營營茍且的齷齪事,似乎每個人都洋溢著幸福的笑臉。
張梁是三兄弟中最聰慧的,那時張角漸漸的長成了一名俊秀的少年郎。不僅樣貌出眾,而且在私學中也頗受好評。教學的先生稱贊有加,同窗好友敬服信任。
兄弟的字還是自己教的,那時眼前三弟也不過剛剛會走路而已,平日里咿咿呀呀,動不動就摔個屁墩兒。看沒人過來抱自己,就哇哇大哭。二弟嫌他麻煩,總不帶他玩,卻忘記自己之前也如那小人兒一般,幾乎絲毫無差。
可惜一場大疫,那蒼天之下,無一家全身而退,每一家必有染疫身亡者。張角全族上下八十余口,最終就剩下不到十人。
何其恐怖。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再沒了那溫馨的家,再沒了那和藹的人。滿臉死氣的人們,淚水都已流干,如行尸走肉般把至親之人扔到深坑,再扔進去火把。熊熊大火,灰飛煙滅。
災難總會過去,痛苦也總會過去,只是刻在心頭上的傷痕,怕是一生難消。
堅強的人總是堅強的。或許也因為自己成了承擔責任的那個人,不堅強也得堅強。
變賣了些家產后,再次努力撐起這個家,讓剩余的人繼續活下去。好在之前定好的婚約沒有出現變故,妻子娘家也算殷實,成家后慢慢熬著也會好起來。
可是張角忘不了那場大疫,忘不了那些被火活活燒死的親長。于是開始學醫,絕不希望再出現令自己束手無策,無能為力的時候。
還好,一切似乎很順利。兩位弟弟也逐漸長起來了,一邊跟著自己學醫,一邊耕種。一家人總算衣食無憂,只要勤勞、努力日后家族總會再發展起來的。
可惜一場官司,一句攀誣。妻舅家窩藏黨人,一夜間分崩離析。為了把妻舅一家救出來,賣盡家產,卻根本無能為力。
妻舅一家還是被示眾斬首,妻子抑郁難產而死。
面對再次束手無策和無能為力。張角那雙深沉的雙眸中盡剩悲憂。
自此學道,修身,離家,看盡天下悲苦。不僅僅是去看那些世族門閥,更多的是看到黔首庶民,更多的是看到奴婢仆從。
行遍天下,治病救人,傳道解惑。人們漸漸認識了張角,開始信任這位永遠帶著一絲悲苦的善良人。天下同樣悲苦的人太多,每日掙扎著生存,經常面臨饑餓之憂。他們想從張角這里得到答案,他們想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能不再面臨悲苦。
于是張角成了眾多悲苦人的人生導師,會教他們識字,讓他們守禮,告訴他們如何善良的對待別人。漸漸的學徒越來越多,無論什么身份的人,張角從不拒絕。
可惜,善良總是難以被溫柔相待。那最得意的弟子,因為藏匿不愿被選入宮的仕女,被官府押入牢獄之內。那女子最終不敢坦言,怕家族遭禍,只得說是被這名弟子誘拐。
背污名而死,那弟子嚎啞了嗓子,也不得清白。
這蒼天,為何如此?或問蒼天,蒼天還在否?還能看見人間悲苦,是非黑白否?
如能看見,你這蒼天便當死。如不能看見,那你這蒼天也該死。
蒼天不在,該當如何?
黃天當立,救盡天下眾悲苦,不讓蒼生多悲鳴。
于是,十二年前,立太平道,矢志救世。
十二年間,教眾百萬,擇勇者練兵,選智擇為吏,善殖貨者為商賈。態勢已成,天下舉手之間便可翻覆。
籌謀許久,先以陰謀破洛陽,造成朝廷混亂,則趁機占據州郡各地。而后迅速出兵圍困洛陽,則改天換地之勢再不可逆。
可惜,籌謀不密,先手盡失。自己知道失了先手,這盤棋便是怕贏不下來了。
回顧半生,張角兩行濁淚傾瀉而下。這蒼天不死,奈何?
廣宗城墻之上,蒼天之下,血肉橫飛。
以為自己剛剛逼退了官軍的進攻,剛想緩力休息,結果下一波攻擊瞬息而至。依舊是一片箭雨覆蓋城頭,夾雜強弩的呼嘯聲,壓制城頭黃巾軍本部抬不起頭來。結果箭雨剛停,攻城兵卒已經爬上城墻。
嫻熟而流暢的配合,恰到好處的戰機拿捏。皇甫嵩站高臺,持劍而立。一個個命令發布下來,如奔流般的攻勢再掀潮頭。
雙方在城墻上拼命爭奪,寸步不讓,整整一天一夜,官軍連番三次強勢急攻,讓廣宗城上的戰局徹底陷入泥潭。
即便是皇甫嵩這等兵法大家親自指揮的戰局,面對悍不畏死,人數眾多的黃巾精銳,也是數次攻城而毫無進展。只是氣勢已經打出來了,現在能做的就只有硬抗,誰的士氣先崩潰了,這場仗便也就結束了。
鳴金之后,大軍入退潮般撤出戰場。
皇甫嵩在軍營內四處巡查,親自安撫傷殘兵卒,而后下令犒賞攻城將士。
三日后,整軍再攻,攻勢亦如之前,急速強攻一日一夜。
兩次攻城,折損兵卒三千有余。皇甫嵩依舊不改初衷,眾將士也無人敢有多怨言。第三次再攻,依舊一日一夜,依舊如奔流潮水。
城上的黃巾軍雖然也疲憊不堪,但是以十萬之眾守城,即便是用尸體堆積,也絕不讓朝廷官軍破城。必死之心,眾志成城。故而盧植、董卓都不得破之。
看著已經完全瘋狂近身搏殺,劉和原本不愿把屬下兵卒派到最前陣攻城。畢竟這兩千人是自己一路帶過來的,這一路行來,無論是軍心和情感,都已經和自己很是深厚。
其實皇甫嵩也沒打算讓劉和以及那兩千兵卒出戰,一直都讓其在旁隨行督戰而已。只是程普跟韓當催問了劉和幾次,黃忠雖沉默不語,但是想參戰的心思也表露無疑。最終還是戲志才的話打動了劉和。
其言道,若再經歷此攻城血戰,那么活下來的舊卒,便決然是真正的百戰之卒。而且戰事結束,難道皇甫嵩還能不給自己補充兵卒?到時候再將此次參與攻城而活下來的強悍戰卒編入軍伍內,那此軍之強別說中原,便是河北之地也足以縱橫無敵。
這才使得劉和向皇甫嵩請戰,只是皇甫嵩并未答應讓劉和立即出戰,而是說再等一等。
劉和也不解其意,回去跟戲志才商議。只見戲志才冥思推演許久,睜開眼后,說了句出戰之時,便是奪城破敵之日。
劉和滿臉疑惑的問道:“文正此言……那廣宗城何時可破?”
戲志才笑了笑,說道:“這就得看看張角,能不能頂得住三日之后的下一次攻擊了。”
此時床榻上的張角以及瘦的幾乎不成人形,原本睜眼的都勉強,今日卻突然有了些許精神,特意要了一碗肉羹。
張梁將肉羹捧到張角面前,張角笑著嘗了嘗,說道:“記得小時候,家里人還很多的時候,你還總偷偷搶你二兄的肉羹,每次被發現都挨揍,然后還氣的大哭一場。”
張梁仿佛也回憶起了那段快樂的時光,忍不住輕笑道:“我自小便頑皮,二兄那性格又倔強。他雖是兄長卻不謙讓于我,我便故意跟他對著干,但我們都聽大兄你的話。”
長兄如父,一直以來張角如兄如父的照顧著至親的兩位弟弟,無論何時都未曾放棄對他們二人的保護。可是現在,似乎再一次力不從心了。
張角拍了拍張梁的手背,說道:“太行山和青州境內,我已經安排好了后手,等這廣宗城下耗盡了漢家官軍的力氣后,你兄弟二人便分兩路而去。將來若有機會,再重新來過。如果河北跟青州之地難以復起,那你二人便去兩遼之地找安定大帥,屆時他會照料你二人。”
張梁的神色頓時凝固,看著面容憔悴的大兄,嗚咽的搖頭,手中的肉羹不停的顫抖。
張角微微笑著,渾濁的眼神透露出一絲寵溺,對著張梁輕聲的說道:“可惜……我這個做大兄的,不能再護佑著你們兄弟二人了。”
說罷后張角閉上了那曾經深邃的眼眸。
一碗肉羹跌落在地上,頓時間四分五裂。
張梁趴在床榻邊上,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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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家大虎
明天有幸上熱門推薦,感謝諸位書友,愿意支持本書,不甚榮幸。前面也有書友提出了一些我疏忽掉的設定,下周會盡快找時間修改。希望能有個好的數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