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元孫被捆縛回京趙禎原本已然模糊的記憶便再度清晰,這李元昊的陰影,原來從未消散淡去。但是趙禎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稚氣未脫的少年帝王,他已經知道如何沉著應戰,李元昊如果是一只鷹,大宋亦絕對不是任他強食的兔子。
這個朝堂高位萬人之上的謙謙君子骨子里是憤怒的,他的憤怒卻以一種更為理智的方式表現了出來:首當其沖的是延州知州范雍,這個迂腐的老夫子被那李元昊牽著鼻子走,損失了金明十八寨,亦令整個鄜延路出事,但他畢竟保住了延州城,于是,官家將其遷至安州,官任戶部侍郎。雖說好像沒有懲罰,但是明眼人均知,這滿口孔孟的范雍已經被皇帝調走遠離戰爭,這個老家伙教點孔孟之道還行,戰場上就別再添亂了。
范雍被遷之后,接下來還該做什么?正一團亂麻之時,現下竟還多出一件事,這石元孫在這當口被西夏使臣押著回了京城,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這西北邊界不防不行。怎么防?派誰防?
“官家,臣有事啟奏。”一直安靜的垂拱殿,被這聲音猛然一驚,官家朝下定睛一看,是新任命的陜西經略安撫使夏竦。這夏竦剛被任命,就等這些天之后便赴陜西走馬上任。現在啟奏,應該與這西北邊界穩定有關。
“夏愛卿何事?”
“臣旬月后便要赴延州上任,但那三川口一戰,我軍全軍覆沒,西北邊境,李元昊虎視眈眈,我大宋無兵無糧更無銀子,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官家您讓我一介老朽作何差事呢?”
那官家在心里暗暗笑了,果然來了,就看看這些臣子們怎么個說法吧。他太了解這滿朝文武了,每每遇到啟奏之事,準得有一場唇槍舌劍之爭,他姑且作壁上觀,先看看這群臣如何斗法。
果然,官家還未企口,就有人發話了,“西北增兵、派糧,夏公您這要求難免有欲壑難填之嫌,想當年西漢大將霍去病曾以八百輕騎脫離大將軍衛青的主力部隊遠達數百里,依舊大敗匈奴。”
你道說話的是誰?乃是戶部副史陳執中,朝中德高望重之人,其父陳恕,乃是真宗時期參知政事,家學淵源,令人側目。陳執中向夏竦行了一個拱手禮,繼續說道:“那霍去病八百輕騎與匈奴對抗之后,漢武帝又任命霍去病為驃騎將軍,獨自領一萬騎兵征戰匈奴。霍去病從隴西郡出發,翻過烏戾山,攻打了匈奴的遫濮部,還速戰速決斬殺了遫濮王。另外,唐時李靖,也曾以三千騎兵大破突厥,一萬騎兵至陰山,渭水一戰,生擒頡利可汗……歷史上這類以少勝多的事例眾多,夏公卻在這內外交困之時,向朝廷伸手,要錢糧,要兵馬,真乃一憾事!”
那夏竦聽聞此言,面色驟變,“陳大人,這泱泱中華,千年歷史,那霍去病那李靖畢竟是少數。話說秦時王翦南取荊楚,要了多少兵馬?精兵60萬!韓信北征燕趙,要了多少兵馬?三萬!陳大人,您一飽學之士,您既知渭水之戰,怎會不知淝水之戰?那苻堅數十萬精兵,照樣一敗涂地!陳大人,您所謂的霍去病、李靖都是行伍出身,而我夏子喬一介文臣,也不仰仗那以少勝多的事跡來彪炳史冊,您就看這巍巍大宋,誰擔當得起霍去病和李靖的角色,夏某就將這安撫使的位置讓賢。”
“夏公此言差矣……”
“好了,都別再說了。”那官家居高臨下看得分明,群臣均蠢蠢欲動,似乎這番唇槍舌戰才剛剛起了個頭,但是他已經不想再看戲了,“這李元昊都欺到頭上了,那石元孫是怎么被送回來的?同朝為官,同袍之誼都到哪里去了?在這里給朕談歷史,說古書。陳執中,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臣知罪!臣也是為了給官家分憂……”那陳執中聽了官家一席話,誠惶誠恐。
官家手一揮,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傳令下去,自今天起,向西北增兵20萬,平均分配給鄜延、環慶、涇源、秦鳳四路。再征集天下糧草運往西北。”
“謝官家!但臣還有一個不情之請,這人……”夏竦這老家伙是不依不饒,官家現下也正頭疼,夏竦的意思他不是不明白,這有了錢糧,有了兵馬,但是這三川口一戰,損兵折將,哪里還有拿得出手的帥才?沒有人,單靠這夏竦一人,以他55歲高齡,還沒個左膀右臂,他能撲騰出什么花樣?那李元昊大軍一到,再怎么靠他一張利嘴,也是退不了敵軍的呀!
這個時候,官家才有點懊惱,偌大一個朝廷,竟然沒有能拿得出手的武將,劉平已然被俘,盧政、王信剛剛戰敗而歸,灰頭土臉,亟待修整;石元孫更是別提了,形同廢人。武將里只有徐碩、狄青二人可堪重任,延州?有折繼閔屯兵府州為掣肘,所以不能輕舉妄動,那涇源、鄜延如何固守?
“你們誰有這個膽子,助夏公一臂之力?”官家望著朝下群臣,既然武將乏善可陳,那就文臣吧,誰有膽誰上。他倒是要看看,誰有這個膽識。
“臣愿助夏公一臂之力。”
本來,群臣個個噤若寒蟬,那三川口一戰,全軍覆沒。西夏軍隊如狼似虎,武將尚且不敵,這一幫子文臣,就是再有謀略,說起騎馬征戰之事,還是心生膽怯。不想這官家話音剛落,就有人站出來,要助夏竦一臂之力。
官家也沒想到,這羊群之中,居然真有虎狼。他凝神一看,出列的是樞密直學士韓琦。不錯,就是那西夏軍師張元最嫉恨的大宋才子韓琦,進士及第,殿試榜眼,而就在前一年,這個韓琦竟然一紙諫書把朝中一眾老臣一本參倒,令中書省樞密院集體換人。此人可謂國家的中流砥柱、藩籬重臣。朝中被稱為“韓公”,你道這“韓公”有多大年紀?32歲而已。
那韓琦正值盛年,心高倨傲,滿腔的抱負,三川口戰敗之后,韓琦內心便是有一團火,那西平王番邦算是一個什么東西,竟然稱國?什么西夏,就是俯首稱臣的西平王而已。膽敢侵襲我西北邊境,收復蠻夷一定要用蠻夷的法子,現在這官家已然增兵派糧,缺的是什么,缺的就是腦子,就是有腦子的人。
韓琦并不認為打仗一定要靠武將,那三國蜀相諸葛亮,魏國謀臣荀彧,豈不都是飽學之士,并不使槍弄棒,依舊戰場立功,報效其主。
官家點點頭,“韓公此番抱負,朕先在這里謝了!”
眾臣子沒有想到堂堂官家竟然會在朝堂之上對一個大臣說出這樣一句話,實在是震耳發聵。
“官家言重了,所謂‘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大丈夫理當報效國家,為國捐軀。臣愿與西北同生死,共存亡。”
“好,朕現任命你為陜西經略安撫副使,主持涇源路,全力輔佐夏竦,共御番軍。”
“謝官家,臣定不負官家重托。”
官家點點頭,現在剩下的就是鄜延路了,誰還當得起這個重任?韓琦一出,眾臣皆低首,誰都知道,能與韓琦比肩的人,這堂堂大宋朝,也沒有幾個,或者說,就壓根還沒生出來。
“官家,臣舉薦一人。”韓琦拱手進言。
“說。”這個韓琦倒是好,他不但自己扛了事兒,還拉上一個。群臣自危,內心都怕己是那個被舉薦之人,雖說被韓公相中,那是殊榮,但是這西北戰事,卻不是人人都能抗。
“饒州知州范仲淹。”
群臣一聽此名,心內先是一緊,然后又松了一口氣。而官家亦是心下一驚,范仲淹!怎么把這個“老家伙”給忘了!說起這個范仲淹,令官家是又愛又恨,又氣又敬。這民間都有傳:“朝廷無憂有范君,京師無事有希文”,現在就是用人之際,這朝廷沒有了范君,處處都是憂患啊。
一切都是那幅《百官升遷次序圖》引起的,說起這范仲淹,官家的思緒又回到了景祐三年,也就大約四年前吧,這范仲淹因不滿宰相呂夷簡把持朝政,培植黨羽,任用親信,當著滿朝文武,向官家進獻了一張《百官升遷次序圖》。
“官家,正所謂‘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我朝這官吏的考察、提拔都需要一定的時間周期,還要有政績的佐證,按照規范的手續辦理。”范仲淹指著自己所作的那幅圖進諫道,“呂相整治之下的群臣隊伍,如今破格提拔成風,靠著裙帶關系往上爬的人也不在少數,不按次序的升遷實則是為官大忌,勢必會造成官員隊伍的混亂。年輕朝臣的破格升遷,易致氣盛自負,剛愎自用;年邁朝臣的破格升遷,則引起官場貪腐,晚節不保。依臣之見,凡重要的崗位的人選定度,非一人之言為重,須得全面考察,集眾家之言。如確需破格提升者,亦不能由宰相一人說了算。”
但是,那遭彈劾的呂夷簡是什么人?身世顯赫,家學淵源,系太子國師呂蒙正之侄、光祿寺丞呂蒙亨之子。22歲進士及第,歷任通州通判、濱州知州、祠部員外郎、刑部員外郎兼侍御史。呂夷簡才識卓優、清慎勤政,當時便有“廉能”之譽。最重要的是,當年劉太后把持朝政,重用呂夷簡,如若不是他從中協調和努力,官家也不可能順利親政。
一代老臣,朝堂之上自然不能落了下風,范仲淹的《百官升遷次序圖》一出,那呂夷簡不甘示弱,當即反譏范仲淹迂腐,也是振振有詞,直指范仲淹身為右司諫居然彈劾當朝宰相,“越職言事、勾結朋黨、離間君臣”。
你道那范仲淹是省油的燈?既然連《百官升遷次序圖》都敢拿出來,自然不懼那呂夷簡,“范某堂堂右司諫,為官之責就是道德教導,發現國事堪用之人才。呂相連連破格升任官員,到底是不是人才,到底是否為堪用之臣,一系列的考核教導,難道范某這個右司諫都不能提出意見了嗎?”不僅如此,范仲淹竟然連上四章,論斥呂夷簡狡詐。
這兩個德高望重的老臣,年齡加起來都逾百歲的白發老人家因結黨營私之事吵得是可不開交,一連數月,整個垂拱殿都像是二人的舞臺,上朝就見這二人唇槍舌劍,加之二人皆有“擁躉”,那一番激烈辯駁,令官家耳根子不能清凈。
最后官家礙于呂夷簡當年作為官家陪讀的情面,將范仲淹罷黜,任饒州知州。
這范呂之爭,牽涉甚廣,一時間與范仲淹交好的臣子都憤慨不已。太子中允尹洙上疏自訟和范仲淹是師友關系,愿一起降官貶黜;館閣校勘歐陽修責備高若訥身為諫官竟然對范仲淹被貶之事一言不發,隨即西京留守推官蔡襄作了一首《四賢一不肖》詩與歐陽修是“同仇敵愾”,指責高若訥為官不力,官家對這二人的做法真是哭笑不得,這些文人,罵人都文雅,非得舞文弄墨寫首詩,干脆一同貶了,愛寫多少寫多少。
一場爭斗下來,官家對結黨營私,朋黨之爭已經深惡痛絕。那呂夷簡自然也沒好到哪里去,景祐四年,官家找了個借口,說他年紀大了,須得在家將養,免了其宰相之職。
此時,韓琦卻舉薦范仲淹主持鄜延路,這一招不得不說是高明。雖說這些年,陸續有臣子為范仲淹說情,都收效甚微,現在國難當頭,也沒個明白人前來主持大局。這用人之際,他韓琦舉薦范仲淹可謂是“行的正,坐得端”,“事出有因”,名正言順。
“官家,范公向來秉公直言,他曾經向朝廷上疏《上執政書》,奏請改革吏治,裁汰冗員,安撫將帥。您稱他是朝廷可用之才,可立經天緯地之功,官家您難道忘了嗎?當日太后把持朝政,范公一再上書太后還政于官家,甚至跪于宮外烈日酷暑,這些官家難道也忘了嗎?范公當時對晏尚書直言,侍奉皇上當危言危行,絕不遜言遜行、阿諛奉承,有益于朝廷社稷之事,必定秉公直言,雖有殺身之禍也在所不惜。這些官家難道也忘了嗎?還有當年江淮和京東一帶,蝗災蔓延,范公臨危受命,應召救災,這些官家難道也忘了嗎?現西北戰事吃緊,三川口大敗,人心動搖,亟待范公這樣德高望重,又具有全局觀的老臣來主持工作,官家如果此時還因朋黨之事,遷怒于范公,實非明智之舉啊。”
而官家也不得不開始認真考慮范仲淹回歸視線的可能性。現在的鄜延路,除了范仲淹還有誰能去主持呢?呂夷簡嗎?已經半截入土的老人了,你還指望他能到戰場上建功立業?他再也不是那個陪著官家讀書,才識卓絕的大學士了,但是呂相曾經對剛剛親政的官家說過,好的帝王,一定要做到八點:“正朝綱、塞邪徑、禁貨賄、辨佞壬、絕女謁,疏近習、罷力役、節冗費。”
好吧,朕今日就依呂相之言,“正朝綱、塞邪徑、辨佞壬”。
官家沉思良久,對韓琦點點頭,其實也是在心里對自己點點頭,“將范仲淹召回吧,出任天章閣待制、出知永興軍。并為陜西經略安撫副使,協助夏竦,主持鄜延路。”
“官家,這范仲淹當年結黨營私……”
有臣子提出異議,官家對其擺擺手,“此事毋需多言,韓公言之有理,朕心意已決。”
“另,將當日一同罷黜的尹洙召回,協助范仲淹主持鄜延路,任鄜延路都監一職;任命狄青為三班差使、殿侍兼延州指使;劉平之子徐碩,承父職,任鄜延、環慶副都部署副總管。另外,那因范呂之爭被貶的歐陽修、蔡襄也官復原職吧。”
“謝官家,官家英明。”群臣齊呼萬歲,官家的西北戰事就這樣定下了。
此刻,官家卻并不輕松,征戰西北,抵抗那李元昊,談何容易。聽得“官家英明”四個字,他在內心卻暗暗嘆息,“官家英明”,分明就是不得已而為之,談何英明,這分明就是毫無營養的溜須拍馬之言,朕在這朝堂上卻已經聽了快二十年。
西北局勢已定,后事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