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前,興慶府。
野利遇乞天都王府。
雖說是打了一場硬仗,還活捉了主將劉平和石元孫,面子上是贏了,但是野利遇乞面上無半點喜色。回府最后便閉門謝客,那劉平以區區萬余兵力居然拖住了他西夏10萬兵馬,搞得周邊戰事是焦頭爛額。野利遇乞雖說凱旋,但嘉獎全無,連日來如履薄冰。
那日三川口輕騎兵突襲之后,劉平并石元孫諸將與西夏大戰三天,最后退避到西南山。那劉平帶領殘部在西南山安營扎寨,居然建了7個寨子。幾次勸降不成,最后還是李元昊親自帶兵,沖進營寨,活捉了劉平和石元孫。
區區幾個宋將殘兵,竟然如此負隅頑抗,野利遇乞這種身經百戰的老將心知肚明,這種所謂的勝仗在李元昊眼里,都是減分的。
“爹爹,何必不快,我們延州一戰,至少也是凱旋。”野利北笙是野利遇乞的女兒,也是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十二歲時,野利遇乞便將她送到軍營歷練,今年16歲,已然是鐵鷂子中的一員悍將。只是,這次征戰,鐵鷂子連坐騎都被人搶奪了,野利遇乞對女兒也相當惱怒。
“至少,你也知道說‘至少’,宋軍多少人?我們多少人?慘勝而已,僥幸而已。”野利遇乞很是惱恨。
野利北笙當然知道爹爹的心情,她更是明白,若非這個爹爹,依照鐵鷂子的規矩,就算她這個項上人頭保得住,那200鞭子的軍刑是必不可少的。
北笙從小便心思活絡,甚是伶俐,尤其是周旋在天都王府中那些牙尖嘴利,腹黑心兇的姨娘堆里,她養成了一個“不吃眼前虧”的性格。
既然沒有人拿她丟了坐騎說事兒,那她就不提;既然沒有人要她吃鞭子,那她就當做不知。想那李元昊是心知肚明的,不過礙于野利氏的面子,也不好發作——不好發作,那他就別發作了。
野利北笙心下明白,現在姑姑在宮中貴為皇后,也算是盛寵正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而爹爹野利遇乞,叔叔野利旺榮也皆是他李元昊倚重的朝中大將,區區她一個小丫頭犯了事,李元昊自然是順水推舟,做了人情,也算是給她野利家一點面子。
“能收斂還是收斂,這野利一族的盛寵不過仰仗一個女人,圣上寡情而好色,遲早會有另外一個女人取代你姑姑的位置,我野利氏便是滅族之時。”這是叔父野利仁榮私下對北笙的告誡,對于這個叔父北笙心服口服。偌大一個西夏國,能讓北笙言聽計從的也就這么一個叔父,他比爹爹,比叔叔,甚至比那李元昊都要有智慧。
而現在,北笙卻在爹爹面前竭力表現,因為心虛,從來不心虛的北笙這一次非常不安,甚至連睡覺都很警醒,因為她有了一個軟肋,這個軟肋就是那個大宋國的男人!
當日三川口奇襲宋兵,由哥哥野利南鳶率一只輕騎兵直搗宋兵主力,兩大將為掩護主將撤退在西夏軍隊里是肆意橫行,最后一名大將被砍得血肉模糊,而另外一名則被哥哥帶了回來。
“妹子,哥哥我今日活捉一宋國大將,要拿去邀功請賞。”
“何必如此,你砍了他頭不就得了,為何活捉。”
“你道他是誰?他是宋軍主將劉平的兒子。”
“哦?那又如何?”
“什么叫‘那又如何’,告訴你,這小子有用得很,拿他威脅劉平那老王八蛋,肯定嚇得他卸甲投降。”
野利北笙不以為意,冷冷一笑,“你當都跟你似的,貪生怕死么?”
哥哥圓眼一蹬,像極了那夏日荷塘之上的青蛙。
北笙常常在心里做對比,那李元昊也是圓眼,一瞪便像是懸崖峭壁之上翱翔的鷹隼,而哥哥,卻只像得一個大肚子的青蛙。
這大約就是仁榮老爹所說的,“人各有志兮思何量”吧。
雖說是滿面血污,北笙也一眼能認出這宋將的面孔,或者說,她從來沒有忘記過這張面孔。
那一柄寒劍,直指眉心。四目相對,他便收回利劍,策馬而去。北笙焉有忘記的道理。雖說只有16歲,但是跟著爹爹走南闖北,也經歷了好些個陣勢,第一次遇到疆場之上尚有如此溫情的眼神。
雖無比凌厲,但卻埋著一絲人性的慈悲。
北笙覺得這就是溫情。
“如何?哥哥我這個戰利品有價值吧?”
“價值?你看看,他已經死了。”北笙趁野利南鳶疏忽之際,手指在宋將的膻中穴、膺窗穴兩處一摁,那人頓時氣息全無。這一招是仁榮老爹交與她的,為的是在戰場之上,能救上自己一命。想不到現在倒是派上了用場。
“怎么可能?!”
野利南鳶用手一探,“死了?!”
“哥哥,必定是你一路上對俘虜或打或罵,極盡虐待之能事,現在可好,人沒了。”
“妹子,你把哥哥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是那等殘暴狠毒之人嗎?”
“你什么事情沒有做出來過?平日……”
“好了好了,你瞧他一灘爛泥似的,我能怎么虐待,我一路把他像爺爺一樣供著,就指著拿他邀功請賞,想不到,還他媽死了。”
“瞧你干的好事。”北笙強忍住笑,覺得哥哥蠢得要命。
“沒了我也可以取他項上人頭。”
北笙心頭一驚,哥哥此話其實沒有一點毛病,這西夏國論功行賞,拿了人頭自是能論功勞的。她強行嘴硬道:“哥哥此言差矣。”
“妹子有何高論?”
“若是個尋常大將倒也罷了,拿著人頭去邀功,還能得些賞賜。這個人是誰?是那主將劉平的兒子,一個死人怎么要挾劉平?而且他要是知道我們殺了他兒子,狗急跳墻,來個反撲,看你怎么辦?”
野利南鳶思忖著妹妹的話,一直面無表情。過了一會兒,似乎悟出來什么,臉上閃現出一絲陰毒。
北笙心下一驚,難不成他真的要取人頭?
“我有什么怎么辦的?沙場未歸,橫豎那劉平也猜到他兒子死了。我既然沒法要挾他了,也能取他人頭去領功。”
“哥哥!”
“怎么?”野利南鳶望著這個妹妹,有點詫異,這到底是怎么了,難道這也有問題?他盯著妹子數秒,突然邪魅一笑,“我知道了,你必是不想哥哥砍這人腦袋,自己想拿他邀功,對不對?”
“哥哥你……”北笙一聽這哥哥的話頭,倒是有點意思,便故作被他猜中,一臉惱恨。
“你一個鐵鷂子,被人搶了坐騎,定是想借這宋將的人頭去邀功,想著將功補過是不是?”
“還望哥哥成全。”
“不成。”
“你難道見死不救?這樣,我用銀子買,可好?”
“那是榮譽,你花多少銀子也沒用。”
“既然哥哥不仁,也別怪妹子不義……”北笙一臉嚴肅,轉過臉背對著哥哥,她知道,這是殺手锏,屢試不爽。
果然,哥哥立馬沒了脾氣,“隨你隨你,你愛干嘛干嘛去。這人,不,這尸體你帶走吧。”
“謝哥哥,來人,將這尸首給我拖走。”
望著北笙帶著人馬離去的背影,野利南鳶搖頭一笑,自言自語道:“妹子,你當哥哥傻啊,哪有人說死就死了,哥哥今天就當就送你一份大禮。”
“大小姐,這……尸首是拖出去埋了呢,還是擱府里?”那負責搬尸的下人用一輛大的平頭車拉著受傷的宋將,一時間有點找不到東南西北。
人是拿到了,但是帶去哪里,北笙尚未想過。
“就……就先送到我房間。”
“大小姐,這可是尸體啊,使不得使不得。”
“那你說送哪里?”
“您不是要他的頭嗎?直接割了,尸體我拿去埋,也算是給他一個去處。”
“不,我得留著明天見了爹爹,再行割頭儀式。知道嗎?得有個儀式。對了。今晚的事情,你們別聲張,誰也不準說,說了我砍誰腦袋。”
“是!但是,大小姐,這往哪里搬呢?”
“別嚷嚷,待我想想。”北笙的頭腦里,將興慶府七七八八的犄角旮旯想了一個遍,那句話真是不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一個大活人能藏到哪里去。
正思忖著,遠遠一匹駿馬飛馳而來,天黑看不清楚,北笙也未曾想過要招呼,現在就巴不得低調,誰都別注意到自己為好。
“大小姐,這么晚了,往哪里走啊?”
聽聲音北笙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一聲“不好”。怕什么就來什么,你道來者何人?恰恰就是北笙最怕見到的李元昊手下第一軍師張元。
要說這張元,還是個漢人,早些年混跡于中原,以求取功名為己任。這張元書生性情,倒是有幾分張狂,常常是以俠自任,自覺負氣倜儻、有縱橫才。在大宋卻累試不第,自視才能難以施展。
但屢試屢敗,那張元內心最痛恨的就屬當朝右司諫韓琦,當年同期科考——這張元考了好幾期,總有那么一次是跟韓琦同期的吧。結果,張元名落孫山,而那韓琦不僅進士及第,還位列榜眼。非但如此,當年韓琦科考,因污了卷面,臨時更換考卷,依舊從容作答,同場考生都為他捏了一把汗,覺得這人即便是三頭六臂,通天的才華也只能迎接落第的命運了。不想這人果真三頭六臂,有通天的才華,不僅中了進士,還位列榜眼,真是紅極一時,甚至是當年的狀元,風頭都遜他一籌。
韓琦與張元并不熟識,頂多幾個照面。
“你瞧瞧人家那韓琦,臨時換卷,都能考得榜眼,你科考數載,從來榜上無名。”被家中娘子屢屢數落不中用,并且都以韓琦做比,加之幾次迎面走過,韓琦幾乎沒有正眼瞧他,于是張元這心里算是記恨上了這大宋第一才子。
什么第一才子,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加倍奉還。
此時韓琦位居大宋朝右司諫,而他張元也在李元昊跟前謀得軍師一職,也算是各得其所,但是張元并不甘心,只要一想到韓琦還不知道有他張元這號人物在,他就抓心撓肺,一通難受。
北笙是野利家的大小姐,含著金鑰匙出身,自然是看不起張元這等落第舉子。北笙早就聽說,當年張元與其朋友吳昊的那些個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故事。
都是景祐年間的事情了,這張元與好友吳昊二人在西夏一家酒館里,終日飲酒,守株待兔。二人用筆在墻壁上寫下:“張元吳昊來飲此樓”。巡邏者見到后,情知他們不是夏人,便將他們拿下報送元昊。
元昊問他們為何觸犯其名諱?為何進入夏境?二人大聲說:“我們這姓氏皆有父母所取,你們大王的李姓,卻還是大宋朝皇帝賞賜,提不提,又有何區別?”分明諷刺這元昊本姓拓跋,其先人卻先后受唐朝皇帝和宋朝皇帝賜姓。怪是怪了,本來脾氣不好的元昊倒是沒生氣,反倒很賞識二人才華。請回了興慶府,給了一官半職,久而久之,發現是個人才。
“什么張元吳昊,說白了,就照著大王的名字自己瞎取的,還父母所取,我不信。”北笙私下對爹爹談及張元吳昊,頗不以為意。
“女娃子家家,莫在背后議論人臣。”
北笙不喜歡張元,還有一個原因,此人輕狂,自視甚高,偶有言語上的不敬,便惱羞成怒。而且對大宋那是恨之入骨,過去哥哥偶爾提及大宋才子韓琦,那張元惱得恨不得要將哥哥一口吞了。
大王只是一笑,說這是文人相輕。
怕只怕人韓琦壓根沒把他這號人放在眼里,還相輕呢。
“他那是自卑,人家壓根就沒輕過他,都不知道他這號人。”
這張元如此痛恨宋人,若是發現這平頭車上宋將,還不知道會怎么樣呢。北笙心下一陣緊張。那張元既然已經打上了招呼,她也少不得還禮。
“張大人,別來無恙。”
“呵呵,風高夜黑,大小姐領著這一眾人何處去呢?哦,還有一輛車?”
“前日宋營中搶來的一些財物,打算帶回去。”
“哦,有此等好事。大小姐立功了啊。”
“你們快走,別耽誤。”北笙一面對張元陪著笑,一面催促下人快走。
“慢著,什么財物啊,軍中財物一律上繳,大小姐這是要私吞。”
“張大人說笑了,怎么叫私吞,我小女子家家,您的大帽子我可戴不穩。”
“去,看看大小姐的平頭車上有什么好東西。”張元在馬上,俯身對旁邊的侍衛說。
北笙心里一陣焦急。這可如何是好?
“哎喲,大小姐,你搶來的兵書怎么還沒送到。怎么還在這里耽擱?”正焦慮間,一個聲音響起,北笙心內一陣雀躍,是仁榮老爹的聲音,怎么沒有想到他呢?
野利仁榮自北笙身后往前,走到張元馬下,行了一個拱手禮,“張大人,此前老夫就勞煩大小姐在宋朝軍營找尋兵書。老夫知道我朝也有規定,戰利品一律上繳,所以才私下請大小姐幫忙。這次,張大人能否網開一面,將這些書賜予老夫。”
“呃……”張元當然知道,這野利仁榮德高望重,等同于是大夏國的開國老將,連大王都要禮讓其三分,這老者尊口一開,國內無人敢說一個“不”字。他當然也明白,這哪里是什么兵書,那劉平行軍打仗,帶什么兵書,幾張破地圖也差不多了。何況還能有一車,睜著眼睛說瞎話呢。但礙于野利仁榮的勢力,他無論如何也不敢阻攔。
“謝張大人成全。大小姐,趕緊的,把書都搬到我造字行館中吧。”
北笙松了一口氣,拍拍下人肩膀,“走吧!”
不知宋將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