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自己被錄取為大學生的消息,陳彥軍先是驚喜,緊接著腦子里就有了陳忠民。為什么,他馬上就認為這是父親背后做工作的結果,大家也都知道大名鼎鼎的革委會主任陳文泉就是陳彥軍的父親。
聽到結果后,大家也對陳彥軍側目而視,陳彥軍覺得十分難堪和憤怒,他現在寧肯不要這個名額也不想被別人指指點點,何況陳忠民還是他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呢。這以后見了陳忠民說什么好呢。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由于這一變故,雙方不可能再回到從前純真的關系了。這是什么事情,這是關系到個人前途命運的事情,誰的心里也不會釋懷。
“大,你這是走后門!你不該這么欺負人家陳忠民,人家就是比我優秀,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你叫我以后怎么去見人家,你讓我今后怎么活人!”一向溫順的陳彥軍突然沖著父親大發脾氣,這是陳文泉萬萬沒有想到的。陳彥軍從小就很聽話,以前和大人說話連高聲都沒有,今天這真是觸到他的底線了。
陳文泉怎么能任憑兒子如此沒有家教:“你想干啥!狗日的反了天了,敢對你老子大喊大叫了,看我拿棍子不打死你個王八蛋!”陳文泉臉上掛不住惱羞成怒,他站起來操起門后的笤帚想撲向陳彥軍,卻被一旁的老伴死死的拉住了。
陳彥軍沒有退讓:“你就打死我吧,打死我心里還能好受些,我不想去上這個大學。丟人。”陳彥軍蹲在墻角哭了。
“你能不能少說兩句,啊!”陳彥軍的母親拉著父親勸著陳彥軍,一時間顧得了東顧不了西。
“真是個白眼狼糊涂蛋,不知道好壞的東西。書是不是把你念瓜了!你真是瓜得實實的。”陳文泉仍然氣恨難消。
“你也是,這不是欺負人家娃哩么,你咋能這么做事情!”大字不識一升的老伴也在一旁埋怨起了陳文泉。平時沒事的時候,她總喜歡去陳忠民家竄門,他和陳忠民的母親是無話不談的好姐妹,現在這么一鬧,她也沒臉去見人家了。這以后再找誰去說說心里的委屈呢,其她人她一時還看不上。
“那你到底有沒有走后門呀?”
“是有人找過我叫我給兒子活動活動,我說按組織原則辦事,不勞這個神!要走后門,我早把你兩個姐活動到城里當工人去了。你姐現在干啥哩,還是農民么,找的女婿也是農民么。農民咋啦,我從來沒有覺得農民低賤!至于別人咋想的咋干的,我無權干涉。”
“啊?”
“人家為什么看上你,我想你總有強過陳忠民的地方,與我去關!你要是心里過意不去,你去找陳忠民商量,把這個名額讓給陳忠民我也愿意。”
“哦?”陳彥軍不知道怎么辦了。
對于陳忠民,父母沒辦法理解和擔待他的痛苦,也沒有水平和能力去做兒子的思想工作。兒子高中畢業,算是所謂的大知識分子了,自己是文盲,差距不是一點點。陳忠民的這種痛苦終究還是要靠自己和時間去消化。
時間真是一個好東西,它會沖淡一切人間的痛苦和不幸,在時間的長河中,一切都顯得那么微不足道。
過了些許時日,陳忠民的這一股子邪勁慢慢消磨地差不多了了,他終于看開了一些。哎!不看開有什么辦法,沒有人能說服他只能靠自己去悟去想。放眼陳家村,走出去的人畢竟是極少數,自己這樣的地位和出身正常結果就是當農民。什么臉面不臉面,自己是能要臉的人么!若要臉面,那就結束自己的生命吧。結束自己的生命,那就就等于認輸了,自己還年輕,只要是金子終究會發光的。只要有死灰復燃的機會,我絕對不想放過。人生的路還長著呢。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出水再看兩腿泥。陳忠民把這一口氣暫時狠狠地咽了下去。
陳忠民開始不想呆在黑暗的房子里再折磨自己了。難道自己一輩子就要呆在這個黑窯里度過嗎,這也不可能。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想躲開人不行的。
這個時候,陳彥軍和他的母親提著滿滿一籃子雞蛋上門看望陳忠民來了,陳彥軍含著眼淚說對不起。最近幾日,陳彥軍也備受折磨,他的心也很難受。
看到老朋友真誠的態度,陳忠民的恨煙消云散了。他嘿嘿一笑說沒什么,將來說不定還有機會。
“你說的是真的!”
“是真的。”陳忠民說。
陳彥軍把陳忠民緊緊地擁進了懷里。
陳彥軍知道陳忠民心里的疙瘩,他直截了當地就說自己問過父親了,雖然事關重大,但父親說自己沒有找過任何人說情。
望著陳彥軍真誠的眼睛,陳忠民絕對相信他說的話。捫心自問,要是自己在兩個人之間選擇,他也覺得陳彥軍不錯,陳彥軍富有親和力,不顯山不露水,讓人感覺很舒服。而自己鋒芒太露,咄咄逼人,說話做事不注意,動不動就得罪人。這個毛病,雖然他意識到了,但是總是克服不了。沒辦法,人的有些東西是胎里帶來的,天生的。
人看人,有時候是很微妙很細節的。大家見了面都夸他有才,其實心里不一定拿他當朋友。才華使他和大家有了距離,有時也讓人嫉妒。
可等他們母子倆走后,陳忠民又產生了一種被欺騙的感覺,自己怎么這么好說話,自己應該說一些難聽的話讓他們羞愧才對。陳忠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陳恒茂兩口子始終把陳彥軍母子倆和陳文泉他們嚴格區別了開來。雖然現在他們是一家人,但是結婚以前他們是兩家人,他們本質上不是一類人,組合成一個家庭也不能縮短這個距離。
看著重新展開笑顏的陳忠民,姐姐哥哥親戚朋友長出了一口氣。一切總算有轉機了,他們終于敢來到他的房子給他說說寬心話了。陳忠民沒有想到,他們把這件事情竟然看地很淡很淡。哥哥說,天底下的能人被糟蹋的多得是,恒義叔就是一個例子,他要是不回農村早都當大官了,你算啥,我算啥,我現在也不活的很開心么。有爹媽,有你嫂子,有你嗎我就夠了,我從來都沒有想過你成龍成鳳,這個結果是你想多了。村里人雖然為你感到惋惜,但是也說這個結果是正常的,要是真想不開,人家才會笑話你的。這算啥么。
“哦!”哥哥的話使陳忠民對這件事情的看法又有了改變。退一步海闊天高,陳忠民心理上得到了放松。看來的確是自己把有些事情想的嚴重了。裹在自我封閉的世界里,很容易鉆牛角尖把問題想象地很嚴重。
是的,沒有被推薦上大學不丟人,自己的實力就在哪里放著呢,你不推薦我上大學問題在你,我還是我,我根本沒有什么難堪的,我有什么錯。陳忠民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上說服了自己。
想通了,陳忠民終于走出了自己的黑房子。
今天是星期日,巷道里可真是熱鬧。小妹領著一群女生在北巷里輪流丟沙包踢房子,南巷里陳小燕混在一堆高年級的女生堆里玩老鷹抓小雞的游戲;陳志強和幾個男生在皂角樹下提著板子打木猴,木猴是一個如同指頭長短兩頭被削尖的木棒,用一塊木板向下敲擊猴的尖頭,等猴彈到空中,用板子向前擊打,打得遠的算贏;身高體胖的陳增智在和幾個同樣膀大腰圓的伙伴玩摔跤;打麥場里陳長鎖在和一群人比賽滾鐵環,被他們圍在中間的有幾個小孩在玩狼吃娃,旁邊還有四個人在打撲克玩升級。
陳忠民被這個場面一下子震驚了,他們并沒有陳忠民活得成功,但他們是那么的歡樂和輕松,根本把苦痛不放在心上。和他們比較,陳忠民覺得自己是那么的小氣和狹隘。自己怎么是這么一個人呢,他有點嫌棄自己,可是,一時半會他還改變不了自己。
眾人無視他和他的苦痛,他暫時還不想融入這個群體,于是東躲西藏地來到村北的塬上。這個時候,痛苦和不甘仍然沒有徹底退卻,還時不時出來啃噬他的心,但他只能讓心臟的承受能力逐漸增強來適應這個多變的社會。人總是要見人的,正如魯迅說的那樣,你只能直面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才是真的猛士。
陽春三月,寒氣還沒有散盡,但春意已經悄然而至,它綠了枝頭晃醒了大地,陳忠民放眼望去,青的山,黑的樹,金黃的土地,綠色的麥苗盡收眼底,還有桃花正粉杏花正白,塬上的菜籽花金黃滿地,小草也冒出了嫩嫩的葉子,一切生物都仿佛剛出生的嬰兒萌萌滴地睜開了眼。
望著這一地的鮮活,陳忠民的心里也泛起了一股春意。是啊,你看那草那樹冬天不也是毫無生機嗎,春天一來到,他們不也活過來了么。人生難免也有冬天和春天,挫折都是正常的暫時的。
陳忠民興之所至,就伸手折下了幾串繁密的油菜花花枝放在鼻子底下聞了個不亦樂乎,油菜花可是真香呀。
但陳忠民的行為被不遠處的一雙眼睛緊緊地鎖定了,負責看護生產隊莊稼的郭老六不懂詩情畫意,他只知道自己是看護莊稼的,日子過得艱難,他最恨那些糟蹋莊稼的紈绔子弟,年輕人不把這個生產隊放在眼里,郭老六的心里這個集體千斤重。
維護集體利益,郭老六從來不管你是隊長還是社員,他眼里只有生產隊。也難怪,農業社是從他們手里建起來的,也是他們出死力發展到今天這一步的,哪一種感情就像生產隊是他們的孩子。他們把自己最寶貴的青春都獻給了這個孩子怎么能不珍惜!何況,村里的人對他們這些移民是那么情深義重,照顧地無微不至,他們可不能不知回報呀。
看到陳忠民的行為,煞氣沖天的郭老六一路怒罵著就沖向了陳忠民,那一種雄霸的氣勢一下子震懾住了陳忠民,陳忠民頓時感到滅頂之災就要到來了。
侵犯生產隊的利益,郭老六打人就下死手,皮鞭一揮劈頭蓋臉皮開肉綻,人稱郭閻王。全村的小孩誰都不怕,只怕郭老六,其次還有陳宏泰。村里的婦女哄小孩只敢說狼來了,要是說郭老六來了,小孩會哭得更厲害。當年,天不怕地不怕的陳增智說他不害怕郭老六,他要挑戰郭老六讓其他小孩臣服于他。
機會來了!隊里的桃子熟了,陳增智去偷生產隊的桃子,郭老六提著鞭子追過來,其他的小孩跑地比兔子還快,陳增智吃著桃子嬉笑著看向郭老六,閆勝利滿是挑釁和不屑。最后,郭老六空中帶哨的一頓皮鞭打得陳增智只能跪地求饒。陳增智本來想憑借著自己和郭老六的戰斗一舉成為孩子頭,結果事與愿違,原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些威望也因此一掃而空。
陳忠民知道對這種人一切的解釋都是沒有用的,只能丟掉面子狼狽不堪地撒丫子逃竄,眼看著郭老六越追越近,想著自己免不了一頓毒打,雙腿發軟的陳忠民一拐彎驚喜地發現土崖下有一個窯洞,窯洞里屎尿遍地,他一頭拱進去也不管不顧了,他等待著郭老六把他堵在窯洞里要他的命要他的面子。腳踩在他頭頂上的郭老六老花了眼,他遠視能力很好,可眼前的東西看不清楚。郭老六知道陳忠民就在附近,但他沒有想起來腳底下還有一個破洞能夠藏身。
郭老六嘴里嘟囔著瞇縫著眼在土崖上轉來轉去就是找不見人,于是故意說老子看見你了,你乖乖出來,我放過你,你要是不出來,我抓住了看打不死你個狗東西。陳忠民不會上當,他大氣也不敢出。郭老六一看沒希望了,最后罵罵咧咧的走遠了。估摸著郭老六走遠了無法再追上自己,陳忠民才趁機氣喘吁吁的跑回了家。
躺在炕上,陳忠民心有余悸,但這不是主要的,更沉重的打擊是感覺自己就是一個任人欺凌的狗,自己何曾這么狼狽過。剛才的場景他都不敢回想,那簡直是狼狽不堪哪,自己為什么要跑呀,讓他打一頓就打一頓也不會折了名頭呀。陳忠民有些后悔,不禁悲從中來:自己是什么?自己什么都不是!回到農村,誰都可以把他不放在眼里,學校里那一種萬民擁戴眾星捧月的場景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恥辱呀恥辱,沉重的失落感腐蝕著他那顆脆弱的心,他的世界進一步被毀滅。這一次毀滅的更徹底。
連郭老六都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自己還活個什么勁!自己活著還有什么價值!我的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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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味地黃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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