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光殿燭光搖曳，蘇戩一人跪在圣像面前，身上的血和臉上的淚痕都干了，她目光淡然，表情平和，不怒不傷不愁，她只是有些想念。
想念村長的紅燒豬蹄，想念熱騰騰的冰豆子，想念阿娘唱的搖籃曲，想念……那個再也回不去的曾經。
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天池那單一的寂寥成了她眼中唯一的景色，從起初的害怕到淡然接受，從開始反抗到如今的心灰意冷，她累了，不想再折騰了。這里終究不是她的家，她沒有絲毫留戀之處，滅祭一定會救懷素的，他想要破玄天雷棍便一定不會讓她死。懷素救她的這份情她便算是還了。
莫華進來的時候蘇戩仍想的出神，并未察覺，直到莫華的聲音響起，她才猛然驚醒，只是她卻仍跪在那里不曾轉身看他一眼。
“你在想什么？”
蘇戩苦笑，一雙眼睛落在陸道真人的神像問道：“寶光殿明明只供奉著三圣，為何此處卻要稱作四圣天門？”
莫華向三圣神像行禮之后道：“家師星宿天尊為天下大義獻身，因此得封，雖寶靈殿未有供奉但仍就是圣人之尊，因此四圣天門得名。”
“恩。”蘇戩隨意的應和著。
莫華見她這般意氣消沉，心覺愧疚，“對不起，大局當前，不得不如此。”
蘇戩搖搖頭，“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也不需要你的愧疚，這兩樣我從來就不缺。”
“你應該生氣的。”
“我不生氣，我只想跟你做個交易。”
“交易？”莫華一驚。
“黛瑤抓我至此，是無可推翻的事實，我手上的劍痕任憑你是神尊也無法消去，若是我將此事公開，妖界必然會借故發難于你，紫耀上尊等的不就是這個嗎？”
莫華心中不好的預感，卻還是沒料及蘇戩會如此說，“你究竟何意？”
蘇戩這才慢慢起身，拖著渾身是傷的身體站在莫華面前，她就是想讓他看清楚，她一身的傷都是拜誰所賜，“神尊，我的故鄉毀了，我無處可去，盡管你囚禁我于天池，可到底這四年來給了我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盡管吃的是冷飯冷菜，可還是沒讓我餓死，我仍舊會感謝你，昨日眾人討伐我之時，我沒有供出黛瑤已是仁至義盡，自覺不欠你什么，但是……我不會再回到天池，也不會再受你囚禁，今日時辰一到我便會離開，你若攔我，我便將黛瑤的事和盤脫出。我也勸你打消殺我的念頭，我是人，若你殺了人，是會被推上斬神臺的，何況我如今還是主母身份，你更殺不得我，你只能答應我的交易。”
今日若是別人說出這番話莫華并不稀奇，可偏偏是蘇戩，那個在月光之下因為一條銀魚而樂開花的小女孩，今日也這般開始咄咄逼人了，可這一切卻并不是她的錯，是他，是四圣天門，是妖界，是滅祭，是這些眼睜睜的看著她爬上浣靈鏡的人，將那個單純的蘇戩逼死了。
“你當真會如此做？”
可笑的人啊，你居然以為我不會？
莫華，我心里的恨何止這一件，四年的囚禁、阿娘的慘死、眾人的唾罵、輪為神妖兩界爭斗的犧牲品，這一件件一樁樁的仇恨都足以讓我恨你千秋萬世，你卻天真的以為我不會？
蘇戩連笑容都不曾有，只是冷冷的看著莫華，堅定不移的口吻，“我會！”
“若是我不讓你有這個機會呢？”莫華儼然已經感受到蘇戩離去的決心，可是她來自大無量山，滅祭知道她的來歷，此時此刻他更不能放她走，破玄天雷棍萬不可落入妖族的手中。
蘇戩突然發出癡癡的笑容，“神尊，黛瑤如今還昏迷不醒，渾身靈力散盡，多年修行毀于一旦，玉碟的力量可比你想像中的要強大的多，你如果還要強行囚禁于我，我是不會束手就擒的，到時若兩敗俱傷，怕是沒人能控制的了屠戮洞了，權衡之下我勸你還是三思而行。”
莫華不可置信，這樣理不饒人將他逼入絕境的人卻是一個普通的人間女子，“離開這里，你又要去向何處呢，既然無處可去為何不肯讓我照顧你？”
蘇戩沒有回應，只是抬起慘不忍睹的腳，莫華羞愧難當，當下不再言語。
供爐里的香落下最后的灰燼，時辰到了，她該走了。
沒有告別，沒有不舍，眼角的絕然是蘇戩對莫華最后的態度，她瘸簸的腳步一步一步踏向門口，莫華縱有千種理由，卻也攔她不得。
走到門口時，蘇戩恍然回頭對莫華說道，“玉碟和主母之位我暫借些時日，待有一天我有能力自己保護自己的時候，我會親手將玉碟和主母之位交還，請神尊放心，我絕不會借此而故做壞事，有損四圣天門的清譽。”說完這幾句話話一道金光閃過便帶走了蘇戩。
莫華急忙追出去，卻再也不見蘇戩身影，他慌忙追入云層萬仗之外仍舊沒有看到任何影子，莫華不免吃驚，在四圣天門之內居然還有靈力如此之高的人，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將蘇戩瞬間帶離，不留痕跡，即使是滅祭也是無法做到的，此人非同小可，不知是敵是友，蘇戩被他帶走會是什么樣的結局？
滅祭此時也來到寶靈殿，未見蘇戩，只有地上似干非干的血印和那已經燒燼的斷香。
莫華歸來見滅祭于殿中，“她被帶走了。”
滅祭吟吟冷笑，“莫不是神尊當真動了心將那小丫頭私藏了？”
“若非你步步逼人，她也不會絕心要走。”莫華于滅祭此番行事十分惱怒。
“罰的人是你，與我何干，你心中有鬼不敢維護，可別把錯強怪于我頭上。”
“你我爭辯毫無意義，帶走蘇戩的人其靈力在你我之上，你心中可有人選？”
滅祭狡詐陰冷的眸子印著莫華篤定風清的身影，這一刻他并不十分相信莫華，玉清神尊向來行事光明磊落，唯獨蘇戩一人讓他亂了方寸，這件事情可比所有事情都有意思。
“有一人。”
“何人？”
滅祭轉而望向三圣的神像，滅祭的目光落在陸道真人身上。
莫華驚聞，“真人為何……？”
滅祭不知莫華已知曉蘇戩來歷，便故做謊言玩笑道：“或許是真人看上這丫頭了。”
“圣人面前，修得無禮。”莫華呵斥。
“最討厭你們這種假正經，做著見不得人的事，還自覺清高，你若真這么大義凜然，也不會無辜白白關她四年。”
莫華冷笑反問滅祭，“卻也未見你施手相救啊。”
滅祭從莫華身旁走過，湊近他耳旁嬉笑幾聲只留下一句話，“我是妖啊。”說完便走了。
留下莫華一人立于殿中，久久不能平靜，滅祭沒有說出口的下一句，他聽到了。
可你是神啊……
‘我情可相信一只對我有善心的妖，也不愿去想信對我起了殺心的神。’
蘇戩往日說過的話在此刻全都涌上了心頭。
……
‘自我入這四圣天門以來，我所見之神皆兇神惡煞，明明不是我的錯，卻卻個個都對我投以惡意的目光，若非我真的親眼所見，我真的不敢相信你們是神，你們還不如一只兔子溫和。’
……
‘你這個人講不講道理啊，你不放過，又不殺我，難道是想把我囚禁在這里到死為止嗎？明明不是我的錯，為什么要我接受處罰？你到底是神還是強盜啊，只有強盜才這般蠻橫無禮呢。’
‘我做錯了什么，我難道不是最無辜的嗎？你們人人給我冷眼，連送的飯菜都是涼的，不讓任何人跟我接觸，阿沁好意為我找吃的，卻被黛瑤重罰，你們就是這樣做神的？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狗屁神仙，根本就是一群流氓土匪。’
莫華痛苦的身體倚在門上，這些年他究竟都對蘇戩做了什么，原來她一直這么討厭他，原來在她眼里他與妖并無不同。
莫華倚門慢慢倒下，在屠戮洞受的傷如今因為氣血上涌又重了些。
蘇戩……
你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