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堡主去世的流言在大街小巷飛快地流傳著,但到了申時時分,人們的注意力還是強行被轉移到哺食的派發上來了。哺者,申時食也,乃是每天的第二頓正餐。
當湯等人跟在掌柜的隨從隊伍里,走過二縱路的飯食派發點時,無論是派發的堡主府人員還是領取的流民都一切如舊,完全看不出一點出了大事的跡象。民以食為天,只要每日兩餐照常發放,誰來做堡主又有多少人關心吧。
堡主府是由敖堡最初的魏軍營地改造而成,即使現在站在堡主府大門,還是能從外觀上一眼看出,比如磚石砌成的高大圍墻、垛堞、了望臺。
堡主府大門外清理出了一大片空地,守門的多名軍士手持戈矛,嚴陣以待。
不用靠堡主府發放的飯食過活的平民站立在堡主府的街對面,三三兩兩的議論著,不時望向堡主府的大門,翹首期盼著能從堡主府里傳遞出一些安定人心的消息。
掌柜率領的陶朱聯號隊伍被守衛攔下,守衛表示掌柜只能帶兩名隨從進入,并且不能攜帶武器。退到一旁協商了一下,掌柜帶著管事和湯兩人進入了大門。
堡主府里也是戒備森嚴,所到之處都站立著手持武器的軍士。一名仆役領著三人穿過好幾扇大門,經過好幾個院落,走過了好幾條回廊,終于來到了一個大廳,大廳里早已聚集了一些人。
大廳正中的是一個青年人,身上披麻戴孝,眼球紅腫,眼圈發黑,神情非常的悲傷,看來堡主逝世的消息是真的了。他身后左右各站立著四名軍士,腰間挎著長劍,神色警惕的打量著廳里的其他人。
大廳右側站立著三個人,卻都是湯的老熟人了。晉老遙遙的望見湯進了大廳,向他點了點頭。湯眼看躲不過,也只好硬著頭皮點頭致意。
管事把兩人的舉動看在眼里,心里不知道想些什么。掌柜代表陶朱聯號上前去和青年人說著什么,青年人的情緒似乎變得比較激動,好一會才平復下來。掌柜又和晉老打了個招呼,然后站到了晉老的下首。
晉老神秘的一笑,對掌柜說到:“貴號真是好福氣啊!”
掌柜聽得莫名其妙,木然的咧了咧嘴。
廳里許久沒人說話,湯低聲問到:“還在等誰嗎?”
“副堡主。”掌柜回答道。
晉老突然向戴孝的青年人說到:“少堡主,老夫突感身體不適,想去一趟茅房。”
青年人看也沒看就揮了揮手。
晉老又低聲的說到:“老夫年紀大了手腳不方便,可否請這位兄弟陪同老夫去一下?”
“你不是有兩個手下嗎?為何要我這邊的人作陪呢?”掌柜不敢說出心中的疑問,悄悄看了看管事,管事不說話只是看了看湯。
“哎呀,來之前多喝了幾碗茶湯,正好也想去一趟。”湯不動聲色的說到。
湯攙扶著晉老緩緩向廳外走去。
“想不到這么快我們又見面了,真是有緣啊。”晉老低聲說到,音量正好夠他們兩人可以聽到。
湯訕訕的笑了一下,說:“陶朱聯號正好在招募人手,我就去應聘了一下。”
“恐怕沒有你應聘不上的地方吧。我只好奇,陶朱聯號給你開了什么價碼?”
“陶朱聯號里面的朱家是從滎陽發家的,認識的人面廣,在這一帶勢力頗大,對找尋我家少爺大有幫助。作為交換,我答應臨時看護他們一段時間。”
“如果你家少爺真的在我兄弟會里面,那我就好奇了,陶朱聯號如何能幫得到你?”
“多一條路總歸是好事嘛,尋找我家少爺,主要的還得仰仗晉老您啊!”
“小心”,湯扶著晉老跨過了大廳的門檻。
“你知道敖堡的由來嗎?”晉老問到。
“略知一二。”湯回答。
“不嫌老夫啰嗦的話,我再給你說說。“晉老看湯沒有反對,于是開口講起了故事。
敖堡原本只是拱衛敖倉的一個據點,而且是最偏僻最不重要的那一個。堡主敖廣,原本乃是敖倉的一名偏將,副堡主敖欽,也是敖倉將士的出身。
很多年前,敖倉為秦軍所破,其他據點都被秦軍一一拔除,敖堡因為太過偏遠反而逃過一劫。被打散的幾百名將士在敖廣的率領下退到了敖堡,他們本來打算休整一段時間之后就撤回魏國。
哪知道秦軍竟然好像忘了敖堡這回事,于是他們就在這里扎根了下來。敖廣和敖欽兩個原本都不姓敖的人結拜為兄弟,并且雙雙改了姓。
接下來的時間里,敖堡竟然奇跡般的發展起來了,從一個簡單的營盤筑起了城堡,人口從幾百人擴充到如今的幾萬人。遺棄了他們的魏國又開始打起了敖堡的主意,耐人尋味的是,敖堡玩起了平衡術。
堡主投靠了魏相國魏衍,每年要向魏衍進貢不少錢財,外界都戲言敖堡是魏衍的一個不需要冊封的封地。副堡主則搭上了魏國軍方的線,后來這個軍方的人發跡了,如今是魏國的右相國了,他的名字叫石鷲。
等到幾年前秦軍設立了滎陽大營,堡主感受到了來自秦軍的迫切壓力,幾個月前,堡主又以敖堡人口太多糧食不足為由邀請秦軍使團入駐,而秦國短時間內不想攻占敖堡攬上包袱,但如果以一點糧食為代價得以提前把觸手伸進敖堡,他們還是非常樂意的。
“就這樣,敖堡以一種奇特的姿態存活至今,而且周邊的一些城堡也有樣學樣,最終形成了敖山周邊這么一個奇怪的局面。”晉老似乎真的老了,講完這些話之后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
“我有很多問題,但不知從何問起?”湯說到。
“不用急,一個一個來。”晉老找了一個石凳坐了下來。
湯跟著坐了過去,問到:“堡主投靠魏衍,副堡主投靠石鷲,堡主又邀請秦國使團,他們分別得到了什么回報?”
“魏國那邊可以提供一些軍人、武士、兵器幫助敖堡防守,而秦國使團的進駐則安了秦國人的心,讓他們認為敖堡已是囊中之物不必馬上動手。”
“這樣說來,其實是一個拖字訣?”
“正是,敖堡對當事的幾方來說,都是一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地方,所以拖下來對各方來說都是可以接受的。”晉老點頭說到。
“拖,呵呵,可就苦了敖堡的百姓了,他們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每日兩餐嗟來之食!無論是歸順秦人,還會回到魏國,都比留在敖堡好啊。”湯不以為然的搖頭。
晉老贊賞的看著湯,說到:“閣下游走在民間,能體察到民間疾苦,而堡主、相國這些身居高位的人才不會這樣想呢!”
“如今堡主死了,局勢會如何演變呢?”湯換了一個話題。
“我還以為你會先問一下堡主是怎么死的呢?”晉老呵呵笑道。
“哦?莫非堡主不是正常離世的?”湯奇道。
“好吧,其實我也不知道。幾天前堡主見過城外的魏軍使團之后召集我們開了一個會,那個時候看起來還好好的了。”
“哦?不是說城外的魏軍只是一個傳言嘛?”
晉老神秘的一笑,“今天城外的晉五派人來報,說曾經有四人可能探訪過營地禁區,我想,就是你們吧?”
“兄弟會是不是一直在幫忙隱瞞魏軍早已到來的消息?”
“這個話題扯遠了,我們還是說堡主之死吧。”
“好吧,因此你對堡主的死因有所懷疑?”
“好了,我完全只是猜測而已。我們還是說說局勢演變吧。敖堡其實是一個多方勢力的聯合體,堡主死了之后,本應由多方勢力重新推舉堡主。”晉老岔開了自己發起的話題,緩緩的說到。
“最有可能的人選是誰?少堡主還是副堡主?”湯問。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了。如果堡主不是死得匆忙的話,應該會幫少堡主鋪好路,讓少堡主有相當大的競爭力。可如今,少堡主在外什么聲望也沒有,堡主的手下也不見得會聽從他的。就算少堡主變成了新堡主,他可能否看得住這個家?所以,如果副堡主想爭位的話,也許...”
“副堡主上位了有什么不好嗎?”
“剛才我說了,堡主是魏相國魏衍一派的,你可知道魏衍這個人?”
“完全不知。”湯搖頭。
“魏衍是魏國王族,而魏國多年來一直都有由王室子弟出任相國的傳統。魏衍的政見是堅定的向秦國妥協、絕不和秦國發生糾紛。這和堡主的想法完全一致,所以兩人多年來合作十分默契。”
“嗯。”
“但石鷲就不同了,他的一貫主張是合縱六國,將秦國趕回函谷關,收復安邑故都,由將入相之后,他開始強推他的主張,據說這次的魏國大軍就是他派出來的。”晉老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
“你是擔心副堡主上位之后,會和秦國鬧翻?”
“顯而易見。”
“既然城外的魏軍是石鷲派來的,那假如副堡主上不了位,他們必定不會善罷甘休,只怕會立馬攻城吧?”
“是啊。”晉老長長的嘆了口氣,站起身來。
“那兄弟會站在哪一邊?”湯問到。
“貴號呢?”晉老反問道。
“我如何知道?我只是看家護院的啊,哈哈。”
“如果敖堡立馬亂了起來,只怕找尋你家少爺更加不利了。”
“你們支持副堡主?只怕魏軍來了之后要整合所有資源,兄弟會的生存會變得艱難吧?”
“我們的宗旨本來就是凝聚魏人,不讓他們被秦國分化吸收掉。如今魏軍回來,我們功成身退,有何不好?”晉老一臉玩味的看著湯。
“道理是沒錯,但這樣一來,秦軍勢必要興師報復,只怕兄弟會的所有成果都會毀于一旦。”湯不以為然的說到。
“兩難啊,敖堡遲早保不住。”晉老長嘆了一口氣。
終于看見茅房了。
持矛的侍衛們看到一個青年人恭恭敬敬的攙扶著一名頗有貴氣的老人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