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左丞相政務,遷李斯至敖倉督運軍糧后,時間就已然來到了秦二世二年。
秦朝使用的歷法是上古六歷中的《顓頊歷》,為《殷歷》的一支,與東方六國所行的《周歷》大相徑庭,歷法以十月為歲首,輪至次年九月為年末,歲首十月同樣稱為十月,不改稱一月或正月,端月是立春之月,二十四節氣起點,閏月置于年末九月之后為后九月,即歲末置閏法。
正因為與后世歷法不同,所以才會于史書上出現諸如秦二世二年,十二月陳勝被殺,九個月后的九月項梁被殺,一個月后后九月楚懷王派宋義、項羽救趙國,三個月后秦二世三年十二月巨鹿之戰等等讓人眼花繚亂的記載。
所以對秦胡亥而言,實際上他繼位并沒有一年的時間,但歷法上如今已經是二世二年。
亥月初一,獻歲日。
盡管戰時從簡,但儺戲與驅邪的傳統儀式依舊在懿德宮前如常舉辦。
百余名身著皂服的少年郎,手持大鼗與有戴面具披熊皮的方相,十二獸等裝扮成各種神盠做舞,儺變驅鬼逐疫而為酬神納吉。
按制,一般皆是由帝后率眾卿觀禮,但秦胡亥此時卻沒有那閑工夫,驅除李斯后最大的痛苦就是每日都要處理堆積如山的案牘,從睜開眼到轉回榻上,基本沒有空余的時間。
皇帝沒空,皇后又遠在關中咸陽,恃寵而驕的戚姬就僭越地換上了皇后才能穿的謁廟服帶著懿德宮眾人前去觀禮,望著處處已國母自居的戚姬,御史大夫馮劫幾次欲言又止,他是宦于王者的私臣,很多事是不適合直言相諫的。
燭火跳動,豎排而書的小篆上緊下松,圓勁均勻,十分具有美感,只可惜看的多了看的久了也難免讓秦胡亥眼花繚亂。
負氣般地將竹牘丟在銅案上,秦胡亥闔目倚靠在憑幾前,任由宮娥用柔遠的指腹輕按著額頭穴位,這個年過的真是累。
“景夫。”秦胡亥閉目養神,他輕喚道。
“奴在。”躡手躡腳地行至皇帝陛下身側,中書謁者令躬身俯首帖耳。
“頓弱到哪里了?”
“回稟陛下。”景夫道:“頓君已于今日抵達洛陽。”
“明日宣其覲見。”
“唯。”
“去找一下。”秦胡亥頗為舒服地往后靠了靠,雙臂也由搭在案幾處轉移到了身后宮娥的嬌軀上,他道:“各地郡縣的賀表,找到皇后的,給朕讀一讀。”
“唯。”景夫應諾,不敢有片刻耽擱,忙去翻看查找。
須臾,中書謁者令展開一卷竹牘,跪坐在皇帝陛下身側,開口問詢道:“陛下,奴已找到皇后的賀表。”
“念。”
“唯。”景夫得令,他大致地掃過一眼,抑揚頓挫地念道:“二年亥月,妾已即躬率少府、衛尉、將行、少仆等華陽宮臣屬望闕宣讀訖,觀時制變,仰圣哲之宏規;善勝不爭,實帝王之妙算。念此艱難之久,姑從和好之宜。睿澤誕敷,輿情胥悅。妾飛誠歡誠抃,頓首頓首……”
滿是公文官話的賀表讓秦胡亥越聽越失望,他打斷道:“停吧,千篇一律,不知所謂。”
眼見陛下不悅,景夫忙道:“陛下,這里另有一文,非是賀表,為皇后所親篆私密之語,奴不敢觀之。”
這話把秦胡亥從失落中拯救了出來,他睜開眼坐起身,從景夫手中接過竹牘,細細地品味起來。
私信不長,不過千余字,但卻是在字里行間中隨處可見地充斥著思念之情,幾個月的分離讓妻子十分惦記丈夫,關懷意味躍然于牘上。
“景夫,研墨。”將竹牘反復讀了幾遍后,秦胡亥吩咐道:“寡人要給皇后寫信。”
“唯。”
殿外儺戲聲聲聲入耳,秦胡亥以帛為紙,伏案奮筆疾書,他從二人的接觸、本尊的回憶以及含蓄地表達里,將情感全部都抒發在這絹白之上。
“亥月獻歲,吾獨居殿中,案牘勞形,稍有休憩,于假寐間心緒思伊。感懷舊日期期,唯念初逢驚瞥。每每憶起,無不嘆命運之眷顧,皇天之所幸,遂作斯賦。
其辭曰:
吾年少時,于六國宮闕,伴皇考諸公子左右,與宴群臣。有隨侍二三人,奔走檐廊,游敖嬉戲。
如每常間,忽有聲來。由遠及近,喚之朋儕。林籟泉韻,洋洋盈耳。吾聞聲而探察,對望睹一麗人,于宮娥旁。
斯須問曰:“彼何人斯?若此之貌,不遑西子!”
宮娥對曰:“荊負芻女也,今詔書與宴,喚曰羋南。”
吾心下銘記,卻恐皇考相尋,不敢多留,是以失交。旬月之間,吾信步于鞠域,如常環顧,輕瞥入目。倏忽間隙,見之伊人。言笑晏晏,樂樂陶陶。吾囅然而駐足,凝觀之而悅目。心下了然,不由慷慨。
飄飄兮青絲垂蕩,鬢發玄髻,裊裊兮纖腰盈盈,亭亭而立。雅媚不妖,仙玄靈氣。由遠觀而近視,嫭以姱兮。
其人也,膚脂昝白,玉質柔肌。欺壓梅雪,未爭春芳。蝤蠐霜肌,頸云遮藕。莊姜愧嘆,帛枕相憐。臻首雙靨,楚楚眸盈,剪影秋水,黛眉如張。瓊瑤玲瓏,膽懸而立。明眸梨渦,滿月如頰。素口絳唇,薄薄檀紅,編貝瓠犀,皓齒含鮮。柔荑筍芽,蔥白玉削。姿態光艷,瑰靜體閑。顰笑蹙眉,恍之若仙。淡妝淺畫兮玉似面,青衣素雅兮不遮艷。
錯位而過,空留香淀。漫尋周遭,身影未見。偏若流光,拂空驚現。一逝而瞬,迤邐已遠。
倏焉二年,眾人與事皆變,安各瑣事萬千。
偶聞其音,吾皆當問。卓約身姿,常于夢見。鳳求其凰兮唯愿,仰敬傾慕兮眷戀。
得幸大婚,卿為妻伴。紅綃宮帳,含羞臻首,語喚夫郎,青絲挽扣。芊芊細結,共邀白頭,環抱肌骨,輕點唇眸。數月之期,不曾有倦,寥語言言,切記心間。
然,可憐嗟乎,時運悲嘆!
吾受蠱于高之讒佞,別離淡漠情淺。冷卿幾載,故不肯見。卻不得棄,依伴身邊。后又數年,皇考殯天。吾為君王,回想舊日兮眺眺思念,往事浮憶兮孤影難眠。
卿自吾畔,無有生怨,引事據古,以常相諫。歷舊時提點,醒吾茫然淺見。上啟軒轅,至周千年,得之賢妻,當屬天眷。吾常自想,永不分見,結發而一,執手偕念。
旦,月有陰晴缺間,世有不足人愿。山東舉逆,烽火燃遍。為國之君,親抵前沿,與卿做別,思之甚念,吾廣有四海,實孤寡相伴。左右之人,心懷雜現,名為親近,各有求前。與卿距遠,吾身難情欠,各處一方,久不得見。卿垂淚而身遠,吾久病而難見。
思舊日之情,恩愛交纏。吾唯愿與南,心心相連。事縱千萬,毋有相叛。不離不棄,何懼路遠。大江橫攔,河水天塹。
然未有恒古不變,太行雖險,北山公埋首而撼,海縱無邊,女娃銜木枝而填。
既為天緣,不負相見。鵲橋經年,攜手嬋娟。道阻慢慢兮越山顛,以寸丈步兮深執念。
夜深掌燈,以文遞言。揮墨萬字,寄之筆硯。詞賦行間,情深點點。寄文托情,吾不虛言。長燈夜半,輾轉未眠。若得所愿,幸而命眷。感懷與卿結發數年,具成其賦誓天。”
放下筆,秦胡亥小心翼翼地將絹帛交給景夫道:“遣人送至咸陽,交予皇后。”
“唯。”
景夫領命而去,秦胡亥也從回憶的甜蜜中清醒過來,他搖了搖噩噩發渾的腦袋,繼續看著竹牘,翻閱著,一個來自有關東海郡的消息,引起了皇帝陛下的注意,看過之后,秦胡亥不由得笑了,東方,又有文章可以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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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吳叔心生間隙也并非是陳涉的多疑,實在是形勢所迫,逼著他不得不將吳叔的地位逐漸邊緣化,否則不等秦國打來,新生的張楚就會自己四分五裂了。
這事非是陳涉多慮,事實上,張楚已經分裂了,魏國魏咎、趙國武臣以及坐擁燕地的韓廣昔日都是出自他陳涉的賬下,然而如今卻都紛紛自立與張楚分庭抗禮。
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根源上不能全怪陳涉,先秦本是等級森嚴的貴族社會,唯血統論充斥在每個人的腦海中,這不是階級固化而是階級固定,祝融的子孫統治楚國已有八百年之久且從未易主,遠非三晉齊國那樣中間斷絕過,所以陳涉做楚人的王,法統何在?
也正是基于出身這一點的先天不足,所以陳涉在起事之初就喊出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言論,然而,也正是這一言論讓陳涉原本就不那么穩定的王位變得更加岌岌可危,無他,既然王侯將相都不是天生的,那么,你陳涉可以憑借手握兵馬當王,我武臣也可以,韓廣也可以,這也使得東方反秦勢力從一開始就處于極其分裂的狀態。
一個非楚國宗室出身的人僭越為王,而且還起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張楚”國號,這事許多楚人都不能忍受的,尤其當陳涉被王賁屢屢擊敗,勢力萎靡之時,坐擁東海郡的張楚大司馬秦嘉就起了別樣的心思。
楚人需要一個真正的王,一個擁有羋姓血統的君主來領導楚人的復國大業。
就這樣,混跡于秦嘉軍中的景駒就成為了合格的人選。
和陳涉相比,景駒雖然沒什么威望可言,又是文不成武不就的典型廢柴,但其楚宗室的出身與稱王的正統性卻要比陳涉那種草頭王的含金量要高的多。
景氏出自楚平王庶長子公子西,和源于楚武王次子公子瑕的屈氏,源于楚昭王三子公子良的昭氏并稱為羋姓公族三大宗氏,其楚人的認可程度不是媯姓陳氏那種老世族可比擬的。
順理成章地,景駒在秦嘉的擁護下于秦二世二年亥月于郯縣加冕稱王,國號為“楚”,正式宣布與陳涉決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