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丈夫秦胡亥御駕親征移師洛陽后,身為皇后的羋南就成為了咸陽諸宮的主人。
每日里處理了瑣碎事務后,就是讀牘聽樂,騎乘游獵,平淡且充實。
熊負芻覲見之時,羋南正與女史姜卉商討甄選遣咸陽諸宮女眷送去洛陽的事,以宮中嬌娥許配禁中士卒為妻是秦胡亥早就定下的,如今大戰在即,皇帝陛下要在洛陽為出征將士舉行集體婚禮。
殿階下,待內侍進去通稟,熊負芻油膩肥胖的臉上很自然般流露出焦急的神采,細長雙眸里也隱隱泛紅。
“汾陽侯。”
須臾,內侍小跑著過來,說道:“請覲見。”
“有勞。”
熊負芻很客氣地說道,秦宮管制森嚴,絕非六國可比,最開始熊負芻也曾想贈送一些黃白之物用來酬謝,不過看內侍一個各面如死灰般地不敢接后,他也就放棄了。
涼爽的寧安殿和外面暑氣蒸騰的階下成了鮮明的對比,見父親進來,羋南隨之也屏退了殿中諸人。
“君父。”摻扶著熊負芻坐下,羋南于一旁陪著,說道:“今日怎有空來女兒這里?”
“君父,君父。”熊負芻看著羋南,痛心疾首,潸然淚下,哽咽道:“君父為強人所逼,不得不入宮請求庇護。”
“強人?”羋南聞言一愣,又看了看演技浮夸的熊負芻,心中好笑不已,知父莫若女,熊負芻是什么樣的人,羋南最是清楚,如今做出這樣的姿態,不過就是惹了什么麻煩事想要撇清與自己的關系罷了。
想到這里,羋南安撫地用絹帕為熊負芻拭去不值錢的淚水,開口詢問道:“君父有言請明說女兒知曉,我大秦以法為治,又怎會有強人逼之?”
“唉!”熊負芻長嘆一口氣,他故作懊惱地說道:“都怨君父平日里疏于管教,但也無曾想過任倪竟膽大至極,竟,竟,唉,如此大逆不道之語,君父說不出口。”
拙劣的演技在羋南面前毫無遮掩性,小女郎也不說話,就這么靜靜地看著熊負芻一會兒拊膺頓足,一會兒槌胸蹋地,在那里賣力地表演。
許久,見女兒始終端坐一旁褎如充耳,面帶微笑,熊負芻也知道了自己剛剛純粹是在自找無趣。
“令昭。”熊負芻嗮笑道:“君父也是迫不得已。”
令昭是羋南的表字,如今她貴為皇后,已經許久不曾有人這么喚過自己了,夫君秦胡亥更喜歡寵溺地叫其南姬。
熊負芻的這一聲呼喊,讓羋南一時間有些怔愣,她看著君父已是斑白的鬢角,油然生起幾分心酸。
知父莫若女,又何嘗不是知女莫若父,見羋南此時的狀態,熊負芻心下暗喜,此事有戲。
“令昭。”長嘆一口氣,熊負芻嗓音蒼老地說道:“君父也是今日才知,任倪竟瞞著君父與山東亂黨私下接觸,意圖謀亂關中,顛覆我大秦江山。”
此話音落,羋南原本恬淡的面容怫然變色,她是個聰明人不會去問真的嗎這樣的愚蠢問題,熊負芻在傻也不會拿這事說笑。
關中咸陽,兵力空虛!
眉頭深鎖,心思百轉,好一會兒后,羋南漸漸有了頭緒,她好整以暇地看著熊負芻開口問道:“如此,君父今日是來女兒這里告奸?”
見羋南如此說,熊負芻不由得松了一口氣,自己這干系算是擺脫了,哪怕有一天任倪事發,也牽連不到自己頭上,說不定還會有所獎勵。
秦法有律:“不告奸者腰斬,告奸者與斬敵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
想到這里,熊負芻脅肩諂笑,他說道:“君父深受皇恩,如今察覺有亂黨謀逆,自是要告奸陛前。”
明知話里摻水,但羋南還是喜歡聽父親心向大秦之語,話說丈夫秦胡亥雖然打心底里不待見這個老丈人,但自從登基以來,不僅給君父封了汾陽侯爵的位,往常的賞賜也十分豐厚,一句深受皇恩也當得起。
“既如此。”羋南滿意地點點頭,她道:“且細說與女兒聽。”
“令昭安心,君父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熊負芻點頭應諾道。
從今日任倪找上門來到景騏告發有韓人在背后指使,熊負芻毫無保留地都講給了羋南聽,只不過他隱去了景騏主動告發的事實,把這一切說成了自己洞若觀火明察秋毫,最終感化景騏說出了實情。
“君父亦不知此韓人何許人也,只是知曉,景騏言,韓人名良,任倪等喚其為先生尊稱爾。”
“良先生?”羋南蹙眉,韓國公子王孫中有名中帶良的嗎?或許也并非是韓國,他國假借亦有可能。
思及此處,羋南喚來女史姜卉,要她將關押在咸陽城中六國宗室的戶牒取來。
姜卉領命而去,父女之間也開始聊一些瑣碎打發時間。
熊負芻打量著身處中的貝闕珠宮,咂舌不已道:“胡亥……”
“咳!”羋南不經意間地輕嗑,提醒中帶有絲不滿。
“陛下。”熊負芻一笑,改口道:“是君父孟浪了。”
見羋南的臉色變得好轉,熊負芻繼續說道:“昔日令昭與陛下訂婚之時,君父還擔憂自家女郎傾軋于深宮之中,如今看算是君父多慮了,陛下富有天下,卻獨寵令昭一人。”
說到這里,熊負芻長吁一口氣道:“吾等亡國之人早已不奢求富貴,能安虞度日既是最幸運之事,也因如此,當時君父才不希望令昭與陛下大婚的。”
話說的感人肺腑,實際上羋南很清楚,自己當初之所以能夠與秦胡亥大婚,還真得益于熊負芻藏于身后的運作以及任倪的左右奔走,否則當時備選的六國公主那么多也不一定會輪到自己。
只是熊負芻如此說,羋南也不好點破,只得附和地應諾,又見君父比之上次相見更加眼白發黃,唇色無華,不由得開口提醒道:“君父,女兒聽聞以酒為漿,以妄為常……”
“并無大礙。”不待羋南說完,熊負芻就擺擺手不以為意地說道:“酒色也,吾之所喜。”
熊負芻如此說,羋南也停止了再勸,她也明白,對于君父而言,沉迷于酒色之中又何嘗不是生活所迫?
羋南不勸熊負芻,熊負芻倒是說起了羋南來,他上下打量了女兒好一會后,開口道:“令昭與陛下大婚已有數年,怎么卻毫無生息?”說著又壓低了聲音問道:“是否陛下不能人事乎?”
這話讓羋南哭笑不得,心中不禁莞爾,一般而言結婚數年沒有子嗣不都是先懷疑女子不能生養嗎?熊負芻倒好,直接把源頭鎖定在秦胡亥的身上。
“君父休要胡言,陛下一切安好。”羋南搖了搖頭道:“或許時日尚短。”
為什么沒有孩子?這個問題羋南也很是疑惑,貌似秦胡亥在咸陽時,二人也沒少行閨房之樂,只是卻始終沒有見到反響。
女史姜卉的及時回來,挽救了這一尷尬的氛圍,錄有六國宗室的戶牒被擺放在羋南的案幾之上。
“傳寡小君諭,詔廷尉姚君于華陽宮覲見。”掃了一眼戶牒后,羋南對姜卉道。
“唯。”
聽到姚賈要來,熊負芻忙開口道:“令昭與臣下有要事商議,君父就先告退了。”
“也好。”羋南點點頭同意了,對于熊負芻和姚賈之間的那點齷齪,羋南也是知道的,并不想讓君父尷尬,她便讓人領著熊負芻出了宮。
須臾,一身朝服的姚賈匆忙地趕了過來。
下佩劍、脫履、去帛韤后,姚賈揖禮參拜。
先秦時期的貴族們在居室中基本上是不怎么穿韤也就是襪子的,這一點秦胡亥剛開始很受不了,譬如羋南,整日里光著白皙的小腳在木質的地板上走來走去,雖說不臟吧,但那不涼嗎?
不過在秦胡亥看來不可理解的事,對于這個時代的人來說都是再正常不過的,這也是禮的一種,姚賈此時就脫了襪子光著腳跪坐在羋南下首。
言簡意賅地將任倪被韓人良先生慫恿串聯各國宗室意圖于關中謀反的事和姚賈說完,羋南問道:“此事姚卿以為該如何?”
這事無論是那個良先生還是任倪做的都不夠隱秘,姚賈之前也有所耳聞,廷尉監時刻都關注著呢,見羋南主動問起,姚賈開口道:“臣以為絕不可姑息養奸,凡參與之人皆依律處置,當大索咸陽,由廷尉監盡收之。”
姚賈的話羋南不置可否,廷尉監向來都是秘密調查然后大肆抓捕,只是她一直都覺得這么做就正是如那位良先生所愿。
想到這里,羋南道:“此族誅大事,怎可能不辛秘?而如今卻漏洞百出,人盡皆知,寡小君以為,若廷尉監大肆追捕,使咸陽人心惶惶正是遂了那位良先生之愿,陛下于東方剿賊,若此刻傳出咸陽盡殺六國宗室,東方局面將更加糜爛,今請姚卿來,即是希望姚卿莫要誤了賊人之意。”
“臣愚鈍。”被皇后干涉工作,姚賈心不甘情不愿,他道:“難不成坐等那些人起事不成?”
“也非如此。”羋南沉吟道:“煩姚君奏疏洛陽使陛下知之,至于六國宗室,由寡小君來安撫。”
羋南的話姚賈并不認同,只不過想著陛下獨寵皇后,姚賈權衡利弊之下還是點頭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