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有趙高外有李斯,始皇帝病重的消息一直都被嚴密地封鎖著不曾被透露絲毫,重新加蓋過符璽的新詔書違背了始皇帝的意志,此時的秦政已不是曾經睥睨天下傲視列國地千古一帝,而是終日處于昏迷狀態的將死之人。
密謀改詔的第八天,始皇帝在趙高、李斯以及幼子公子胡亥的注視下閉上了眼睛,一切都靜悄悄的毫無聲息。
秘不發喪是趙高與李斯早就既定好的,待一切就緒,龐大的車隊離開沙丘宮,依舊沿著始皇帝制定的路線緩慢地向咸陽方向進發。
雨季后的天氣愈發地悶熱,公子胡亥脫下寬袍大袖半躺在駟馬辒辌車里打著盹,繼位詔書已經在車隊中秘密傳開了,眾人不知始皇帝已經駕崩,但立少公子為儲君的事可謂人盡皆知。
一名年輕的內侍慢慢爬上了正在行駛的辒辌車,動作躡手躡腳盡量不打擾到公子胡亥。
“有事?”半開著眼,打量了下面前長相頗為俊秀的宦者,公子胡亥開口道。
“回稟公子,中車府令求見。”
“讓他進來。”
“臣中車府令高見過公子。”鬢角斑白,皺紋層層疊疊,若不是來自后世,單憑面相來說,公子胡亥肯定不會把眼前忠厚老者劃歸為奸佞之臣的。
“師傅多禮了。”隱下心中的厭惡之情,公子胡亥淡淡地說道:“大病初愈,這身子也不利落,整日窩在車中也是昏昏沉沉的。”
“公子還當保重身體,待車駕返還咸陽,繼位為君,大秦的江山還需要公子秉國。”
“胡亥年幼無知,國之大事自當要多多倚仗師傅。”公子胡亥不咸不淡地說道。
“我大秦自先君孝公始依法家治國理政,律歷之下,人人當以遵之,不避親疏。”
“好,胡亥當遵之。”
半闔著眸子點點頭,見公子胡亥如此神態,趙高也不再多說什么,躬身退出車駕。
惹人生厭的趙高離開了,公子胡亥換了個姿勢躺下,穿越快有一周了,然而自己卻依舊無法分清這一切到底是現實還是虛無縹緲的夢幻,莊周夢蝶蝶也夢莊周。
胡思亂想很容易讓人昏昏睡去,后世有個詞叫放空自己,但起碼現在公子胡亥做不到,他可以連續睡上幾天幾夜但都將所想融入夢中。
“公子安睡了,噤聲!”
“是夫人有請公子。”
“那也不可,一切要待公子醒來再議。”
“……”
半睡半醒的恍惚中,公子胡亥聽到自己的貼身內侍正壓低聲音和一個陌生的女子交談,車駕顛簸,睡意漸漸散去坐起身,公子胡亥輕敲著車壁道:“進來。”
內侍躬身而進,叩首惶恐道:“奴死罪。”
“外面是誰?”打了個哈欠,公子胡亥睡眼惺忪地問道。
“回稟公子,是夫人身邊聽用的女婢。”
“哦。”內侍口中的夫人想來就是自己未曾謀面的妻子了,心下了然,公子胡亥饒有興致地問道:“有說了什么事么?”
“夫人有請公子過去。”見秦胡亥沒有責罰的意思,內侍松了一口氣到:“夫人今天已經是第二次派人來了。”
“走,過去。”
兩次派人來請,想必是有重要事情要與自己分說,得到命令后,依次進來幾個女婢上了車駕開始為公子胡亥穿戴衣物整理發髻。
“汝叫什么?”
看了眼這些天一直跟在自己左右的年輕內侍,公子胡亥開口問道。
“回公子。”內侍俯身跪地道:“奴名景夫。”
“景夫?”公子胡亥緩步下了辒辌車,回身看了眼名叫景夫的內侍問道:“可是荊人?”
“回稟公子。”景夫叩首道:“奴隸籍南郡,為秦人。”
“呵呵。”公子胡亥笑了笑,不再理會這個求生欲很強的年輕內侍,徑直朝著夫人的安車走去。
隨著女婢的通稟,公子胡亥剛至安車之前時,夫人便已下車等待在那里,眼前之人雖已是人婦,卻不過及笄之年女孩子罷了,上著淺色藂羅衫下配素色花羅裙,搭淡色銀泥云披,纖腰不足盈盈一握,顯出玲瓏有致的身段,明眸皓齒,不點而赤,柔順地秀發輕挽銀玉紫月簪,恍若傾城,似是飄然如仙。
“奴見過公子。”聲音清冷毫無嬌柔之感,女子雙手至于胸前,微微屈膝,臻首道。
“嗯。”公子胡亥點點頭算是回禮,他左右環顧四周后開口命令道:“吾隨夫人坐此車,令隊伍繼續前行,不得多過停留。”
“唯!”
安車在御者地操作下緩緩地行進,公子胡亥箕踞坐在車上,雙臂舒坦地搭在玉制地憑幾上,而女子則不像他這么無禮,規規矩矩地屈膝直腰地跽坐在公子胡亥左側。
“昨日。”女子低聲細語道:“中車府令來見奴,多有言及嚴君。”
“嚴君?”這個詞匯讓公子胡亥不由得一愣,良久他才反應過來這是眼前女子對她父親的稱呼,也就是在說自己的岳父了,《易》有言:‘家人有嚴君焉,父母之謂也。’,還好本尊是讀過一些書牘的。
見公子胡亥低頭不語,女子貝齒輕咬朱唇,附身叩首,聲音瑟瑟地懇請道:“嚴君雖曾為罪荊之主,然自遷至咸陽以來,終年深居簡出從不與旁人相約,奴懇請公子明查,嚴君絕無謀逆之心。”
公子胡亥依舊沉默,他在思考,不是思考女子的父親有無謀反的舉動,而是在回憶,努力地把腦海中殘留的信息碎片拼湊在一起。
有在上林苑飲酒游樂地場景,有在甬道中追逐宮娥們地畫面,也有漫步在氵皂河旁與千古一帝共處地時光。
最后,公子胡亥剝開雜七雜八地記憶終于想起來了眼前這位被自己冷落了許久的女子,這是他三年前大婚迎娶地亡楚公主羋南,她的父親正是如今關押在咸陽的末代楚王熊負芻。
深埋地記憶慢慢浮現,那年那日,帳暖紅綃,搖曳燭光,綢衣微敞,佳人在懷,軟玉溫香,精致艷麗的面容上露著些許嬌羞,眼角帶笑,檀口輕張,鶯語喚一聲夫郎。
解帶色已顫,觸手心愈忙;那識羅裙內,銷魂別有香。
當公子胡亥從記憶中清醒過來時,羋南已伏身叩首一刻鐘之久,潔白如玉地額頭泛著淤紅色。
“干嘛要這樣折磨自己?”公子胡亥嘆了口氣扶起羋南柔弱地身子,他看了看眼前一副決絕神色地妻子,猛然間回想起就在不久之前趙高覲見時說的那些話:律法之下,人人當遵之,不避親疏!
原本還奇怪好端端地趙高為什么要說這些,如今一切卻是都明了了。
史載二世元年,在趙高的教唆下,公子胡亥的所有親族無論男女老幼皆梟首棄市,而皇帝本人徹底淪為不知外事的孤家寡人。
“中車府令精通律法,既以斷定負芻有謀逆之心必然以勝券在握,夫人且和吾說說,坐實這罪名的都有哪些事?”
公子胡亥略有斟酌地問道,趙高所求無外乎一則剪滅黨羽徹底架空皇帝大權獨攬,二則就是為報與嬴秦經年累月之仇恨,可是所謂的黨羽真的是未來皇帝的親腹嗎?
這個可不好說,旁的不說就是這熊負芻恐怕對大秦的亡國之恨不比趙高要輕上多少,歷史是厚重而神秘的,原來那個任趙高隨意教唆誅殺宗族朝臣的二世皇帝,也不盡然沒有別的考慮吧?白癡天子司馬衷尚且拎得清親疏遠近,智商正常的秦二世不會都不如他吧?
丈夫生疏的語氣羋南早已見慣不怪,她抿了抿嘴唇,開口說道:“故荊令尹任倪非所宜言以論朝議,嚴君受其牽扯。”
非所宜言既是說了不該說的話,這種事情可大可小全看廷尉怎么判斷,楚令尹任倪公子胡亥也是見過的,此人端好老莊之道,對大秦的法家治國不削一顧卻又有一顆積極出仕的心,時常會對朝政發出自己的見解,亡國之臣還不安分守己難怪會被廷尉監盯上。
“府令為何做說?”公子胡亥想了想問道:“負芻與任倪已非君臣,既是任倪之事又何來牽扯?莫不是負芻有包庇之嫌?”
左一聲負芻右一聲負芻,公子胡亥的表現甚是無禮,羋南雖聽著刺耳卻也不敢為此爭論一二,她從袖帶中拿出一卷簡牘沉聲道:“爰書所查,任倪乃酒宴之中亂言,嚴君亦在席間。”
“讀鞫如何?”公子胡亥接過簡牘看了一眼后扔到一旁開口問道,對于此事趙高還未向他通稟,所以關于負芻之事當真是一無所知。
羋南眼眸低垂似有淚痕,她聲音輕顫地和丈夫說道:“任倪車轘,嚴君具五刑,其家眷男丁鬼薪,婦人作如司寇。”
自知魂穿秦二世以來,公子胡亥就開始構想如何保存帝國不被傾覆,毀滅大秦的其主要外部力量既是故楚舊貴族們。
秦楚仇殺可謂是天道輪回報應不爽,八百年悠然歲月,如此立國之資誰也不敢小覷,負芻也好任倪也罷,他們妄不妄議國政對于公子胡亥來說無關痛癢,活著也就是咸陽一米蟲而已,但絕不能受辱用刑,留下他們對于楚人多少都會起到心靈的慰藉。
“夫人莫過擔心。”公子胡亥輕握著羋南的柔荑寬慰道:“待回了咸陽,吾親自為負芻二人乞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