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注定會有許多人無心入睡,左丞相李斯挑燈坐在案幾前一條一條地審核著各地郡守送至行宮的批文奏章,尚不及知天命之年的陛下忽然病倒外郡,這是讓李斯所始料不及的。
曠古帝國才剛剛開創十余年的光景,各諸侯國舊地依然暗流涌動,表面上海清河晏的大秦其實早已站在了風口浪尖的漩渦之中,一旦有變恐怕這創古功業就要毀于一旦,天下將重回周末春秋戰國,到時候能否固守昭襄王時期的領土都是個未知數。
陛下雖于榻前,剛剛擬詔傳長公子扶蘇自上郡回返咸陽為儲,然路途遙遠而陛下的身子或是等不到車駕至關中了,這期間旦有意外,恐天下將亂。
種種思緒不由得讓李斯想起史籍典故上那些生前建立煊赫武功死后卻人亡政息的君主們。
趙高再一次到訪時,李斯正伏臥在案幾上小憩,畢竟已是七十多歲的老者,精力早大不如從前,又連續熬上了幾天幾夜,身體幾近枯竭。
“中車府令可是已加璽詔書?”見趙高進來,李斯強撐著坐直身子問道,他微微嘆息開口:“速遣使傳至上郡吧,茲事體大,不可耽擱。”
“丞相勞累幾夜了,要保重身體,陛下已病臥床榻之上,這萬里江山還要君侯多擔待些。”趙高卻是回避了李斯所問的問題,他淡然一笑揮手打發內侍退出關門,落落大方地坐在了左丞相的下首端,神情不再似之前那般卑微,而是仿若多年的老友一樣自然。
趙高的變化令李斯稍微有些愣神,不過也就稍縱即逝而已,自己身為左丞相,該有的容人胸襟還是有的。
不計較趙高略有失禮的表現,李斯笑道:“多謝府令的關懷,這人老了精力也不如過去了。”
“我大秦昔日能一統海內,結束自平王以來五百余年的亂局,自是有陛下的雄圖大略也離不開君侯的日夜操勞。”恭維話說完后,趙高低下頭長嘆了口氣,言語中帶有幾分落寞地說道:“然,人老了總是要歸鄉的,上蔡雖不及關中繁華,但濃厚鄉情也足以令人感到欣慰。”
如果說之前趙高的行為只是失禮,那現在的表現足以讓李斯發火動怒了,他瞇萋著雙眼身體不由得向前傾了傾冷聲質問道:“府令此話何意?”
“君侯當真不解?”趙高直起身子有些吃驚地說道:“君侯自比武信君、應侯、文信侯三人如何?陛下垂垂老矣彌留在際,以君侯功大豈是新君所能容?荀卿曾有言“物禁大盛”,君侯本為布衣拔擢于閭巷,朝野內外人臣之位無居君侯之上者,功名富貴已到極致,此時若不全身而退,待詔書傳至塞外,長公子回咸陽繼承皇帝大統,高敢問那時君侯當何以立身?!”
李斯沉默了,趙高所說的他不是沒想過,只是沒想到這一天會來的這么快,這么突然,真要放下手中的權利回上蔡做那刀筆吏都能任意欺壓的布衣黔首么?闔上眼李斯又想起了多年前在鄉間廁所中所見到的那群因整日偷食污穢食物被人來狗攆而倉皇逃竄的老鼠,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
“新君繼位后不知府令又如何自處呢?”問題無解,李斯揉了揉額頭,掃了一眼趙高,將皮球踢回去問道。
“高生于隱宮,乃罪人之后,又為卑賤之身,賴以陛下恩寵才得今日微末之職,不曾位極人臣又何妨怕跌落云端。”趙高倒是磊落,語氣平淡地說道。
小小的一介中車府令若在平時李斯都不會正視多看上一眼,然而在今天趙高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化圣表現委實讓李斯很意外。
見趙高于個人前途之事表現得泰然自若,榮辱不驚,李斯不由得開口問教道:“府令此事來見斯恐怕不僅僅是勸退之意吧?有何賜教還煩請告知一二。”
“君侯以為論寵幸信任比之蒙氏如何?”
“不如。”
“論親厚程度比之長公子母族如何?”
“不敢與之相比。”
“今陛下久臥床榻,大限之日不遠矣,詔書雖下,然群臣未知,得此辛密者無外幾人爾,誰承皇帝位皆在君侯一念之間。”趙高循循善誘道。
“如此亡國之言豈是我等臣子所能言論。”李斯底氣不足地反駁道:“斯起于微末,享受奢華已久,若真為新君不容,致仕還鄉也未嘗不可。”
“君侯大謬!”趙高突然提高嗓音道:“我大秦自商君變法已有百五十年,法家治國乃祖宗國策,今天下法家門眾以君侯執牛,高雖不才亦通讀刑律,曾自比君侯子弟,然察長公子仁愛,素好喜齊儒之學,而厭我法家之說,旦若為他日國君則必將法儒顛倒,屆時君侯所著書立言皆會被禁而焚,倘問君侯百年之后又以何顏面相見我法家歷代諸賢?”
“汝待如何?”李斯握在袖中的拳頭青筋暴起,內心反復掙扎著。
“為天下計,為大秦計,為丞相計,高敢請與君侯商議另立新君。”趙高步步緊逼道。
“汝這是亂政,當夷三族!”李斯拍案而起怒斥道:“此等言論乃禍國殃民之說,真以為吾不敢殺汝?”
“君侯何必動怒呢?”趙高的臉上絲毫看不出害怕的神色,反而起身眥目睜怒地說道:“高不過卑賤之人,今日護法死又何惜!哀哉我大秦國將不國,法家百年基業將毀于君侯一念之差。”
權利的誘惑,信仰的堅持終于壓迫了李斯最后的心理防線,他頹然地坐下,無力地說道:“府令可有人選?細細講來,斯洗耳恭聽。”
趙高贏了,他賭對了李斯終歸是放不下,不甘心。
面露誠懇之情,趙高長身作揖道:“高以為少公子胡亥可為人君之選。”
“何故?”
“其一,少公子近在咫尺,隨車駕返咸陽即可繼位為君,不會重演齊桓悲劇;其二,少公子自幼隨高通讀律歷法令自是我法家之君,可免于人亡政息;其三,少公子弱冠之年承大統,國事自是倚仗君侯,況且其與君侯有半師之情,若為皇帝,君侯大可不必受去職還鄉之辱;其四,少公子母族卑賤妻族又為亡國之后,無穰侯之人可用,避外戚干政禍事;其五,少公子聰慧好學,加之年幼,君侯可多多教導,日后為我大秦賢君,君侯也可得伊摯叔旦之名;其六,少公子倚賴君侯得已為皇帝,必會加恩于君侯子孫,李氏一族當與國同休。”
趙高所言六條字字敲落在李斯心上,如同上述公子胡亥無論從哪方面看,與公與私都較之公子扶蘇都更為合適,李斯妥協了,最終點了點頭。
見李斯已被說服,趙高拿出已經加蓋過符璽的詔書呈上道:“詔書已擬定,高請君侯過目。”
絹布上,佐書蠶頭雁尾,一波三磔。
赫然在目的卻是詔十八子胡亥為國儲,并由左丞相監國理政。
“這。”李斯訥言,他放下詔書,看著趙高。
左丞相想問什么,中車府令早已知曉,見狀一笑道:“此既為原詔,陛下口述,由高代筆。”
李斯驚詫,他楞楞地看著趙高,等待中車府令的解惑。
“陛下有恙在身,目難以視。”趙高神色自然道:“行宮之事,就不煩勞君侯費心,有高在,必會無虞。”
事已至此,李斯也無言以對,沉默中看著趙高大步離去。
長廊下,一身材魁梧身著石甲的秦將伴中車府令左右,低聲交談。
“大兄,成以令宮衛百余人入行宮換防,陛下那里有閻樂親在。”
“少公子呢?”趙高問道。
“自大兄離去后,少公子一直久臥于在床榻之上,不曾有異。”趙成道:“只是……”
“只是什么?!”趙高不滿地看了一眼胞弟,喝道:“吞吞吐吐的,有事盡管言說!”
“少夫人執意請見少公子。”趙成道:“成已攔阻數次,不過怕是......”
“荊女婢賤。”趙高冷著臉道:“荊人之事可曾告知少公子?”
“未曾。”
“罷了,此事吾親去吧。”趙高想了想道:“少公子不日便為國儲,其夫人則不可立荊女,荊女多事,不安分。”
“那依大兄之見?”趙成問道。
“行宮之中可有伶俐知事之女?莫好過亡國之人。”趙高問道。
“宮中之事,成乃外臣,進出只為當值,知之不多。”趙成嗮笑,見趙高臉色不虞,忙收住神情,正色道:“不過倒是前些時日,成得一女,女為亡齊人也,姿色上乘,意欲娶妻之......”
“卿怕不知死!”
趙成的話未說完,趙高就狠狠掌摑在其臉頰,并喝退左右親信,咬牙切齒道:“秦律!夫有一妻二妾,其刑聝;夫有二妻,則誅!卿當真以為律法可恕汝?!”
被打的懵神的趙成見狀,忙作揖下拜道:“大兄,是成一時口誤,非妻也,實為篷賤。”
見趙高沉默不語,趙成也知當是時候,自己私納亡國之女犯了忌諱,他靈機一動湊上去開口道:“成欲納齊女,非為一己之私,實則是想他日有仿昔年荊國李園之事。”
“李園?”趙高冷笑,看著胞弟道:“汝為李園,吾為春申君否?”
“不敢!”趙成被嚇得不輕,他不顧甲胄在身跪伏在地道:“成焉敢叛兄!”
趙高不語,良久道:“齊女喚名何?”
“單名一個宓字。”
“宓者,伏也,屈從之!”趙高點了點頭,對這個名字還算滿意,他沉默了片刻道:“媯宓,齊之亡女,有德貌,且領來予吾觀之,若可,則配少公子。”
“成謹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