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15年前的“一記悶棍”，蟄伏如此多的人事浮沉，冷不丁從腦門鉆出來，“長途跋涉”的陳年老辛味兒，也足夠言青川一陣陣發暈了。

　　她依稀回望得到那個還沒正式入夏的15年前的傍晚，天是北方日落后常見的幽藍色，溫度讓光腳踩在地板上可以感受到微微涼意，血色從五官尚還擠作一團的臉上散去，悶棍像從腦門蕩開的漣漪，將人從頭到腳攏住。言青川忍不住想，平次在此后漫長的年月里，有沒有哪怕一次意識到過，當時當刻那個吊兒郎當抱著球點評文字的少年，對她帶去過什么影響。

　　大概率是沒有的，如果不是今天這番來自陌生網友的留言，她好像也忘掉了。像一顆蚌，在以為安全的海灘曬月亮時，被愣生生鏟掉了珠，之后就閉緊殼扇，輕易不再打開。

　　“看不懂是你沒水平”，惱羞成怒的人可能會口不擇言，也可能腦子里空白一片，什么話都組織不出來。年輕的言青川還沒有急智懟回去，只得撒潑似的悶喊，再背過身，以示抗議。

　　她突然覺得有點好笑。這么多年自己其實也沒多少長進。

　　平次的話被證實不算偏激。雖然依舊虔誠地打印出文章，寄出，但除了收到征文組例行發放回寄的雜志，再無回音。

　　之后有意無意的，言青川也不大再寫規定情境之外的東西，尤其是“美的、華麗的”意識流感的內容，試圖再挖一條文道，把自己規規矩矩地擱進去。再之后，博客豆瓣校內時代，她都沒有積極地適逢其會過。

　　言青川捶捶腿，站起來。低頭最后看一眼15年前那張面色全無的臉。

　　換上寬松的薄荷綠薄綢長褲和白棉短衫，從手腕上褪下一個發箍，抓個發團，隨手把框架眼鏡擱在洗手池邊的置物架上，換上隱形眼鏡，臨出門前在玄關鏡把額發撥棱得松散些。

　　北方的夏夜總舒服得不像話，干燥的風繾綣地拉住人袒露的手腕、脖頸，比什么情話都讓人臉紅耳赤。小區護欄密密扎扎的藤蔓植物，和大咧咧憨笑的月季朝向街道，她順著齊藍介紹過的夜跑路線走上健步道，夜晚的場面比她以為的熱鬧很多。

　　身姿立體緊實的男女，穿著熒光色的裝束有節奏地來往，言青川凝神打量，又下意識捏捏自己的胳膊。快步走的長輩更多，悠悠閑閑的，也不費心說話，就這么背著手或甩起胳膊，自有一套他們的鍛煉法則。

　　臨近上次和齊藍稍坐的小廣場，兩個舞蹈風格截然不同的廣場舞團隊，打著擂臺，她饒有興致地停在很近的位置欣賞，阿姨們自然都是不怯的，有人看著更是舞得來勁。隔壁一隊新響起來的曲調，是有著草原風格的情歌，兩三排阿姨跟著領隊扭動腰肢，真有幾分媚眼如絲的惑人，旋律突然一個轉折，全員齊齊下腰矮下去，她又驚又樂，掂量自己有沒有這么柔軟的腰肢。

　　商業廣場燈火通明，火鍋底料的辛辣摻和著黃油面粉烘焙的甜香，大塊大塊的落地玻璃，詳細地勾勒出“富麗堂皇”四個大字，言青川扯松被風吹得貼在腿上的長褲，抬步往一個門臉二層的燒烤屋上去。

　　木質樓梯窄而陡，有吱吱呀呀的伴奏聲。

　　面龐飽滿年輕的女服務生確認過只有一位用餐，領著她到一個燈光不太亮眼的單桌。桌面上浮著經久難褪的油光，她從紙抽里飛快扯出兩張紙巾，厚折成手掌大小，墊在掌心在身前半扇桌面來回擦，但認真看去，紙面上其實并沒有明顯的油漬。

　　菜單是仿手寫字體，還有可愛的手繪圖案在一邊做注釋，不過除了讓人更加迷惑，似乎沒有起到指導作用。言青川輕笑著拿出手機掃過桌牌上的二維碼，頁面彈出的第一個選擇項是“用餐人數”。

　　雞胗、板筋、炭烤五花（2根，不能再多了）、廣式香腸、香菇、尖椒、香菜，唯怡豆奶，啊，還有紅糖糍粑，她在這個選項上來來回回翻屏幕，想到溫熱的，外脆里面的糯米沾上粗糙的紅糖與油香，一咬牙數量+1，下單，結賬。

　　夏夜吃燒烤的人永不會少，啤酒花的香氣和大量的孜然、辣椒面被烤制過后的微焦揉在在一處，若有似無的尾氣味道，絕對是夏日限定款氣味。有一卦文青討論“成長”話題時，免不了俗都會聊到對孤獨感的承受力，或者越發喜歡一個人呆著，不在意外界目光云云。佐證里最經典的論據就是，從絕不一個人出門吃飯，到能夠坦然地替自己點一桌子菜。

　　挫折真是催人成長啊，言青川看著陸續上來的大把釬子，拿起一串雞胗，用筷子把肉從釬子上出溜到碟子里，沾過點醋，才一個個撿起來往嘴里送。雞胗的美味毋庸置疑，這是她最愛的燒烤品類。彈、韌、飽滿多汁，這些她用慣了的描寫某某餐廳新菜時的濫觴詞，雞胗遠比波士頓藍龍蝦值得被如此細致地形容。

　　香菜也極適合烤來吃。發蔫兒的枝葉變成深黃綠色，縮成一團，香氣卻更勝。就是咬起來費勁了些，她想。香菜長且茂密，烤干了也不會有多大改善，反倒纖維更難咀嚼了。她鼓鼓囊囊塞著滿口的香菜，辣椒面刺激得口腔還不斷分泌口水，不知道場面有多狼狽。

　　唯怡豆奶向來是燒烤和火鍋的好拍檔，借著甜甜滑滑的豆奶，把最后一截香菜須咽下去，言青川撕開濕紙巾擦擦手，等過幾秒，指尖徹底干透，才拿過一旁的手機，輕車熟路地點進微博。

　　不斷有新提醒。

　　陸陸續續有熟悉的ID轉發評價，更多是夸她聲音甜的，自然也有不少人看到了“熊貓頭”網友的留言，這底下爭辯的、說“你行你上”的，零零總總倒是看得她頗是感動。

　　后臺切換到備忘錄的頁面，言青川緩了幾個呼吸，一點點敲出文字。

　　“首先，很感謝您聽了我的節目，無論評價觀點如何，有人聽，我總是感謝和感恩的。對于您的點評，我想回應幾點，權當合理和平的交流，勿要做過多解讀與延伸。”

　　“先且不論這40分鐘的博客內容，是否如您所說的沒有干貨、重點不明，僅就您歸類的女媒體人、女文青的概念，就已經在性別與職業上，做了雙重歧視。文青、女、媒體人，就是在您這樣的刻板印象里，被持續污名化許多年，這樣的判斷，恕我是不能認同，甚至要回斥的。”

　　“在這里我想先貼一段播客節目的內容結構、關鍵信息提取的文案，這個在播客平臺上有詳細張貼，而微博這邊礙于格式，沒有同步上，是我的失誤。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根據這份時間軸結構說明，找到自己感興趣的部分直接收聽。然后回到您說的重點不明確問題，通過這份說明，以及我配圖中的錄制時梳理的內容提綱，應該能說明我不是無備而來，想哪兒聊哪兒，事先絕對是有重點和論題的，只能說完成度高低問題。”

　　“最后是您說的風格。原本我并不確定要以什么話語風格來做這個節目，只能在最開始嘗試自己舒服的語言風格、遣詞造句。如果沒有您說的感性、文藝、無干貨，或許我會在接下來的錄制里多做一些嘗試和調整，找到聽眾和我都舒服的方式。但現在我決定將風格發展下去，很簡單，在全在追求干貨、要求速成的今天，是不是一些所謂感性的內容，才更顯得珍貴？”

　　“至于您說的拉踩，這是絕對沒有的，如果您有認真聽，一定不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作為泛從業者和愛好者，我只會比普通觀眾更盼著國劇越來越好，以及一旦有好的劇集出現，會激動興奮，不吝贊美。還有自戀這件事，如果一個人默默地干了一件事，而不是呼朋引伴找個合伙人一起就算自戀的話，那我承認我就是自戀。但轉告各位聽友，未來肯定會邀請我覺得合適的嘉賓來對談，個人經驗、理解能力、專業屬性都有限，需要跳出自己的信息繭房，擁有更廣闊的的眼界，和接納不同觀點的從容。我盼望自己的節目出現激烈的觀點碰撞的局面。”

　　“最后，您說的有一點我是認同的。國產劇有著自成一派的人群、環境等等，但不能因為我們就是如此而自甘如此，不求新不求變。觀眾的成長是極快的，我做媒體的幾年里對此有著深刻的認識，所以不要把行業問題歸結為觀眾，因為觀眾不成器所以我們只能提供不成器的作品，這是強盜邏輯。”

　　“說了很多，也確實很鄭重地在回應，希望能為您和一些聽友答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