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注定是一個悲愴的夜晚，五千狼破營一日內失去了親人，家園，還有追隨的狼王。
如果不是涼王身死狼破營出征，狼城的悲劇應該不會上演，然后站在突厥人的角度，若不是阿布思為了保全部族，那么多族人包括葛邏祿部的族人也不會死去，當然還有破城子及長塞戰死的守軍，其實這一切的根源還是來自大唐勢力的傾軋和玩弄，是他們為了私欲和權勢，才讓那么多無辜生命在草原上喪生。
但狼破營只會恨背叛狼城的雷驚云，以及與其勾結的突厥人，而突厥人恨得也只是為國征戰的唐軍，還有這個殺了他們那么多部族的大唐壽王。
坐在外城的主干道上，李瑁望著身前的篝火，忽然轉頭看向謝北亭。
狐貍眼立馬知道李瑁要說什么，直接搶著說道：“我知道殿下要說什么，但殿下再說的話就休怪我翻臉了，五千狼破營直接死拼三萬多突騎施，未必會輸，再說了，那雷步不是說了喜歡我么，既然都是兄弟了，就沒那么多婆婆媽媽了。”
李瑁微微一笑，明日一戰有太多變數，但也不好再多說什么，只好對著元真說道：“元七兄，明日保護好言射兄。”
喜歡沉默的元真這時一臉認真地說道：“殿下別想太多，也別寒了謝兄的心，他的八字我算過，命很長。”
“元榜眼你怎么不上長安擺攤去。”謝北亭調侃一句，但馬上瞇著狐貍眼滿意道：“不過借你吉言了。”
李嗣業守在邊上聽著卻不搭話，這時身子一挺眼神堅定，狼城于他有救命之恩，他這身狼頭赤甲亦是這代西敕王所贈，八成是在下決心明日要把這條命給還了。
李瑁看在眼里對著李嗣業笑道：“李將軍你也別想死不死的了，都給我活著回涼州，喝我大婚的喜酒。”
李嗣業身子猛震，反應過來后豪然一笑，轉而回道：“殿下若不嫌棄，往后稱末將三狼便是。”
狐貍眼也笑著暢想道：“我也還要去搶了那草原上的第一美人兒。”
背劍端坐的元真笑的苦澀，只覺能喝到壽王與郡主的喜酒就好，能幫著謝北亭搶草原第一美人兒就好，至于那個她，像在這樣的時候能念想一下也就好了。
就在這時，在主干道的盡頭黑暗中，冒出了好些突厥人來，李嗣業趕忙抓起云紋陌刀起身，卻見前方狼破營的人見了這些人并沒有拔刀，反而一番言語之后擁抱在了一起，看樣子應該是效忠于狼城的日月部。
后面有日月部的人陸續出現，人數多達兩三千，他們之前應該是被突騎施部趕走的，現在見狼破營回了狼城，就紛紛折返回來效命了。
看來狼城這一百多年來人緣不錯，畢竟這些可是貨真價實的突厥人。
他們的回來，也算是對狼破營的一種慰藉了，至少除了背叛，還有情義。
……
第二日清晨，賀蘭黑齒率五千狼破營和三千日月部的人早早等待壽王上馬。
李瑁上馬后沒有說任何話，因為身后這八千人根本不需要鼓舞士氣。
縱馬騎過月湖，再穿過三彌山的悠長峽谷，在一個時辰的疾馳后，終于來到了突騎施的地盤。
旭日在地平線上緩緩升起，雪風吹襲封凍的雪原，前方出現了三萬余突騎施部。
夜魔兀術的三只大黑鷹在高空盤旋，而在突騎施部的上空同樣盤旋著一只雪羽巨鷹。
就在昨日雷步率眾進城前，負責偵查的夜摩兀術就被一個神箭手拖住了，包括三只大黑鷹也遭到了這只雪羽巨鷹的攻擊，最后的結局是夜摩兀術肩膀中了一箭，而三只大黑鷹傷痕累累。
在草原上諸多流傳的故事中，雪羽巨鷹是神話般的存在，據說是柔然族信奉的神祇，他們馴化的神鷹就是雪羽巨鷹的后代。
更有這樣一個古老傳說，雪羽巨鷹會為草原帶來救世主。
李瑁望著眼前的三萬余人，這片地方是個較緩的斜坡，突騎施部處在高出，忽然他們人群中有一騎沖出，穿過戰場來到了他的面前。
“我們大汗說了，請大唐壽王丟了身上的刀，一個人走到中間。”
這個突騎施部的人說完話就調轉馬頭回去了，也不等李瑁答應不答應。
“那么怕我的刀么？”李瑁想也不想解下后背的赤殤跳下馬，連刀帶鞘插入大地，什么話也沒交代就走向戰場中央。
元真面色凝重，一旁的謝北亭認真說道：“元榜眼，李將軍，但凡對面有任何風吹草動，你們直接過去救人。”
元真和李嗣業同時點頭，緊盯向遠處的突騎施部。
李瑁迎著雪風信步向前走，在昨夜剛覆雪的雪原上留下腳印，內心正在盤算一件事，拿整座狼城來報復，卻又故意留著雷步的命，點名讓自己今日來要，對方一會到底會玩怎樣的把戲？
當他來到戰場中央，離兩方人馬都較遠了，這時突騎施部又冒出一騎，正是阿布思賬下的鷹眼神箭手。
李瑁確定了一件事，昨日射夜摩兀術一箭的神箭手一定是他。
只見他挽弓搭箭，照著六十丈開外的李瑁朝天射出一箭，這支箭矢劃出一條優美弧線后落向李瑁，李瑁一動未動，可當它落至眼前，發現箭桿上縈繞著絲縷猩紅之氣，如鮮血又如煙氣，下一瞬李瑁的眼前猝然化出一個身影！
幻術？！
不管是孁離還是大神晴麻呂，他們施展幻術時人都在近前，這么遠的距離還利用一支箭矢，這樣的幻術李瑁還真是驚奇。
不過他沒有多余的思考，因為此時站在面前的人并不陌生，一頭銀色長發，消瘦如狼的面龐，竟然有一對詭異的狼瞳，全身烏黑鐵甲有點殘破。
在那夜潛入阿布思營盤搶奪涼王人頭時，正是這個人發現了他！
這個怪異的突厥人咧開了嘴，露出的竟然是一口尖牙，說出的漢語十分生硬：“大唐壽王，初次見面，我叫夜久不赦斤·蒙哥，蒼狼與白鹿的后代。”
這確實是幻術，因為除了李瑁之外的所有人，都不曾見他面前站了一個人。
“你和阿布思是什么關系？”李瑁問道。
這個狼瞳怪人只是咧嘴搖頭。
“狼城的人是你殺的？”李瑁再問道。
狼瞳怪人嘴咧得更猙獰了，從牙縫中蹦出幾個字：“這是復仇。”
“那怎樣才放人？”
狼瞳怪人不獰笑了，漸漸恢復成冷酷面容后，瞳孔驀地緊縮，傲慢道：“站在這，人給你，做我的敵人。”
李瑁微微一笑，這狼瞳怪人的身體隨之消散，歸于天地萬物。
緊接著，突騎施部發出嘈雜聲，不久后，被黑鏈鎖身的雷步走了出來，往日奪目的狼頭重鎧被撕裂地殘破不堪，狼翎頭盔也不見了，披頭散發已經去了大半條命。
當雷步蹣跚走到陣前時，五千狼破營用戰刀捶盾，齊呼：“赤——那！赤——那！赤——那！……”
赤那在草原上是狼的意思。
雷步垂著頭發出憤怒的笑聲，立時從嘴里冒出大口殷紅鮮血，他強撐著虛弱的身體不讓自己倒下，因為這是頭狼的尊嚴。其實說到尊嚴，今日在敵人的刀下茍活，已經是無比屈辱，但他咬著牙必須要活下去，是為了阿爺，是為了家人，是為了整座狼城，狼只要不死，等舔好了傷口，就算尋覓天下也要向敵人復仇！
在狼破營的吶喊中，雷步終于走到了李瑁面前，他沒有抬頭，艱難地呼吸著，因為再沒有一絲多余的氣力。
李瑁正要上前一步，卻驀然眼前一黑，緊接著看到了一個身穿七彩銀飾神服的薩滿，頭戴古樸的鹿角冠，少女的面龐，閉著雙眼恬靜純潔宛如神女。當她睜開雙眼，李瑁兩眼瞬間映入現實世界，只是發現身體變得無比虛弱，難以動彈分毫。
而在這個時候，鷹眼神箭手射出了一箭，直接釘入了雷步的后背。
接著第二箭已經破空射出。
與此同時，也有一箭襲向了鷹眼神箭手，不過他身體一讓就躲過了，倒霉后面的突騎施部騎兵躲閃不及直接被射落馬下。
這一箭是同樣為鷹眼的夜摩兀術射出的，當先的元真和李嗣業已經開始沖出，接著是怒吼的五千狼破營和三千日月部。
喊殺聲震徹這片天地，突騎施部也開始下令出擊。
兩方騎兵已經開始沖陣，而身處中央的李瑁已經站在了雷步身后，九重陽爆發的他兩眼赤紅，用后背接下了鷹眼神箭手的第二箭。
沖在前陣的狼破營眾將士將這一幕盡收眼底，他們全身怒血沸騰，卻忘記了怒吼，連呼吸都停止了，兩耳中只有雷鳴般的馬蹄聲和劇烈的心跳聲，眼眸中迸出對雷步背后這個身影的熾熱。
占據高點的鷹眼神箭手視線越過沖出的突騎施騎兵，射出了毫不留情的第三箭！
瞬息之后，李瑁憑著超強感知避開要害再用后背接箭，但這第三箭殺傷極強，竟然撕裂了他身上的赤雪甲，比第二箭更深地沒入后背。
第三箭后是第四箭。
第四箭后是第五箭。
當第七箭射入李瑁后背時，赤雪甲已經徹底裂開，可以清晰看到箭竿周圍的皮肉像漩渦般擰起。
李瑁背上插著六支箭，血肉模糊，但一聲不吭死死護著跪地的雷步！
終于，元真和李嗣業趕到了，兩人才剛下馬，兩股金屬洪流也沖作了一處，戰馬與戰馬轟然相撞，騎兵之間的長槍相互洞穿對方的身體，這是一幕殘酷又悲壯的畫面，喊殺聲與慘叫聲震耳欲聾，綻開的是鮮血，凋零的是生命。
在混亂中，元真扶住了李瑁，李嗣業護住了雷步，在狼破營的保護下四人急急撤離戰場。
而在突騎施部后方的汗旗所在處，年逾五旬的大汗坐在四馬戰車上，身旁部族首領簇擁，其中正站著那個少女薩滿。
有一頭碩大巨鹿突然出現，它俯下上半身讓少女坐上，之后馱著她快速離開，而戰車上的突騎施大汗身子一顫，蒙在雙眼上的一層白膜褪去，他好像恢復了神智。
戰車前方一波波的突騎施騎兵還在不斷增援前方，馬上就要輪到狼城叛軍了，為首的雷驚云身上還穿著狼破營的鎧甲，方正的臉上盡是突厥人的特征，臉頰上從下眼瞼開始各有一道刺青。
與他并肩而立的正是那狼瞳怪人，自稱為蒼狼與白鹿的后人，夜久不赦斤·蒙哥。
在他身旁還站著一個如猿巨人，蓬頭垢面不見其面，全身穿著黑銹鐵甲，垂著的雙臂粗如木柱，兩只大手指甲垢黑厚實，手紋上積著常年血污。
見到騎著巨鹿的薩滿少女出現，狼瞳怪人朝雷驚云用突厥語說了句：“我走了，狼城的狼不該死在這里。”
“什么？！”雷驚云面露慌色。
狼瞳怪人沒有理會雷驚云，兀自帶著騎鹿少女，鐵甲巨人和鷹眼神射手走了。
“你這是要背叛我？！”雷驚云拔出了戰刀，目露恨色。
狼瞳怪人還是沒有說話，倒是薩滿少女說了句：“要說背叛也是你，草原上的叛徒都該死。”
雷驚云咬牙切齒欲留下這四人，可剛有這個念頭就放棄了，因為那個鐵甲巨人撕人的恐怖畫面他還記憶猶新。
“將軍，怎么辦？！”雷驚云身旁的部將問道。
雷驚云雙目圓蹬，心一橫說道：“拼了！”
說完他率先催馬沖向戰場，身后三千流著突厥人血液的狼破營隨他而去。
……
在狼破營的后方，已經被救出的雷步跪在了李瑁身前，把頭重重磕在大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