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呢？”蘇秋急切地問道。

　　“小老見關(guān)天使萬分危險(xiǎn)，情急之下，隨手操起一截木棍就沖了過去，不想?yún)s被金狗一刀砍在腦門上，一下子就昏死了過去。”鐘老丈嘆息道。

　　蘇秋仔細(xì)一看，鐘老丈的前額果然有一道深深的刀疤，只是被額前凌亂的頭發(fā)遮住了。

　　“關(guān)大帥和關(guān)夫人后來怎樣了？”蘇秋只覺呼吸急促，心跳如雷，手心攥出冷汗。

　　“小老醒來后，先是在城頭上找到了關(guān)天使的遺體，后來又在譙樓里找到了一副燒焦的尸體，真是慘不忍睹啊。”鐘老丈說著，不由得老淚縱橫，喃喃道：“老朽真是無用啊，眼看著......”

　　蘇秋頓感一陣剜心之痛，緊咬牙關(guān)，極力克制著即將決堤的悲痛之情。

　　“萬幸的是，小老找遍全城，都沒有找到小主，天可憐見，愿小主能幸免于難......”鐘老丈雙手合十，向天禱告著。

　　正在這時(shí)，房前傳來愈來愈響亮的嘎嘎聲。

　　“鴨子再不喂一夜也不安生，恕老朽暫且失陪。”鐘老丈拈起三根香，對著墓碑拜了三拜，上前屋去了。

　　蘇秋呆呆地望著那一抔黃土，想起昨夜的一場夢：一小兒牽著母親的手走在漫天飛雪、朔風(fēng)獵獵的荒原上，那小兒愈走愈冷，對母親哭訴道：“娘，我好冷，走不動了。”母親脫下身上的棉襖，裹在那小兒身上，小兒頓覺渾身溫暖如春，母親慈愛地笑道：“秋兒最堅(jiān)強(qiáng)了，快看，阿爹就在前面了。”那小兒抬起頭，透過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花遙見遠(yuǎn)方有一個(gè)偉岸的身影迎風(fēng)傲雪立在城頭上，腳步也輕快許多，拉著母親的手，沿著馬道向上奔去，邊跑邊喊道：“阿爹！阿爹！”可是父親似乎并未聽見，紋絲不動。那小兒跑到父親身邊，伸手去摸，卻覺異常冰冷，抬頭仔細(xì)一看，卻發(fā)現(xiàn)父親竟變成了一尊石像，驚恐地哭喊道：“娘！娘！”蘇秋從夢中驚醒，抬手一抹，已是滿臉淚痕。

　　蘇秋長跪在墳前，似乎又嗅到母親身上燃出的焦味，那驚恐而又絕望的情感依舊如此真切，依然痛徹心扉，心寒徹骨。蘇秋跪伏在地，張開雙臂，胸膛緊緊貼著黃土地，那一刻，他似乎重回母親的懷抱，依舊溫暖如初。

　　“阿爹，你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心念天下蒼生，為何獨(dú)不憐阿娘？阿爹可知阿娘死得有多慘？阿娘本可以活著啊。”十三年來，蘇秋在心中一千遍一萬遍地默默念道。

　　這時(shí)，房前傳來腳步聲，鐘老丈喂好鴨子回來了。

　　蘇秋忙整整衣衫，恢復(fù)了神態(tài)，站了起來，道：“若如鐘老伯所言，確是秦似道詐開城門，為何無人揭發(fā)？”

　　鐘老丈聞言，一臉哀痛，臉上的皺紋顯得更深了。

　　“金兵入城后，屠城三日，不分男女老幼，殺光斬盡，哪里還剩幾個(gè)活口，知情者更是寥寥無幾了。”

　　蘇秋也不禁萬分感傷，沉默片刻，向鐘老丈拜道：“多謝老丈關(guān)照，長眠在此地的英雄好漢們?nèi)羰侨掠兄部尚牢苛恕！?p>　　鐘老丈嘆息道：“可惜老朽不能永世照顧他們啊。”

　　“鐘老伯德義，感天動地，必可長命百歲，何出此言？”

　　“老朽本欲讓子子孫孫皆守此地，不料唯一犬子，前些日子隨人去高麗販貨，卻被金軍抓去，生死不明，怕是兇多吉少，后繼無人了。”提及傷心事，鐘老丈不禁老淚縱橫，哀嘆道。

　　“不知令郎關(guān)押何處？”

　　鐘老丈泣道：“聽逃回來的同伴說，關(guān)押在遼陽府的一處屯兵場，要被販賣到高麗或蒙古為奴，怕是此生難回了。”

　　蘇秋勸慰道：“小生不日將途徑遼陽府，定會設(shè)法營救，萬望鐘老伯耐心等待，切莫過憂。”

　　“多謝小官人。”鐘老丈大喜，躬身拜謝道。

　　蘇秋急忙回禮，拜別鐘老丈，返回驛站。

　　蘇秋走出茅舍時(shí)，天色已暝，走到一處林密之地，忽聞林間鳥雀驚飛，便放緩腳步，運(yùn)起一葦渡江的輕身功，悄無聲息地向前查探，透過一片低矮的灌木叢，隱約可見一群黑影如鬼魅般晃動。只聽其中一個(gè)漢子道：“此處林密葉茂，我等在此埋伏，定可人不知鬼不覺地滅了那廝。”

　　另一漢子道：“那廝頗為狡猾，咱們還是要布置的周全些，不能留一個(gè)活口。”

　　只見那群漢子細(xì)細(xì)地尋找著各自隱蔽之處，很是嫻熟地布下絆馬索，定下弓弩手陣位，安排停當(dāng)，悄然離去。

　　等那群大漢離開后，蘇秋在林間細(xì)細(xì)查看了一番，這才繼續(xù)返回，待回到驛站時(shí)，顏玉正在門口靠窗的桌前苦等。顏玉見蘇秋進(jìn)來，嘟著嘴有氣無力地埋怨道：“你再不回來，我怕是要餓死了。”

　　蘇秋滿含歉意道：“顏弟何必久等，先用膳便是。”

　　顏玉白了蘇秋一眼，含混地咕囔了一句。

　　兩人進(jìn)入二樓一個(gè)雅間，驛子很快端上上等美酒佳肴，兩人也早已饑腸轆轆，正在大快朵頤之時(shí)，忽聞樓下一陣喧鬧，蘇秋從窗口向下望去，原來是一位金國軍卒正沖著一名驛子咆哮，那軍卒越說越怒，竟動起手來，打得那驛子抱頭四竄。驛丞聽到動靜，慌忙出面相勸，隨后，一名百戶也趕了過來，將這軍卒喝止。

　　不多時(shí)，一位驛子來為蘇秋和顏玉送菜，但見那驛子鼻青臉腫，想來正是剛才那挨打的驛子。

　　顏玉問道：“這位小哥，剛才樓下發(fā)生何事？”

　　那驛子知顏玉身份尊貴，正好趁機(jī)訴苦，痛哭流涕道：“二位大官人有所不知，在山東駐有魯王完顏昌所掌武勝軍，此處是武勝軍往來上京的必經(jīng)之地，官軍大多在此歇息。此前，按照齊國規(guī)定，武勝軍百戶以上的軍官都可特別享受一級待遇，不僅衣食住行上優(yōu)待，臨走時(shí)還有五十兩銀子的犒勞費(fèi)，每年僅此一項(xiàng)就要花費(fèi)八十萬兩之巨。兩個(gè)月前，朝廷更改規(guī)矩，取消了武勝軍的此項(xiàng)待遇。近來入住的武勝軍軍官，仍照舊例索要優(yōu)待，被拒后尋釁滋事者不在少數(shù)。小人只是依規(guī)行事，武勝軍對朝廷新規(guī)不滿，我等竟遭此罪過，實(shí)在冤枉，請二位大官人明鑒。”

　　驛子說罷，更覺委屈，竟痛哭流涕起來。

　　顏玉聞言，不禁勃然大怒，“欺負(fù)一個(gè)小哥，算什么好漢？”起身要找那軍官，蘇秋急忙攔下道：“顏弟息怒，那軍卒人多勢眾，現(xiàn)在鬧將起來，反使驛棧牽連受累。”

　　顏玉沉吟片刻，拿出二兩銀子對那驛子道：“你且拿去治傷。”驛子感激涕零，躬身退下。

　　這時(shí)，透過樓下的木地板，傳來樓下客房里的說話聲，一聲音沙啞的漢子斥責(zé)道：“我等此次辦差不比平常，本將反復(fù)叮嚀，為何還要惹事？”

　　另一甕聲甕氣的漢子道：“小的知罪，愿受大人處罰。”

　　那漢子道：“先給你記下。”

　　另一漢子道：“謝大人寬恕，小的一定將功補(bǔ)過。”

　　那漢子道：“弟兄們連日趕路，十分勞累，今晚上可稍吃一些酒，自明日起，不得再吃酒。”

　　接著聽到一陣杯盤嘈雜之聲，不一會兒，那喧嘩聲越來越大，想必那些軍卒已是酒酣，只聽一個(gè)漢子有幾分醉意地大聲道：“劉老狗真是個(gè)反復(fù)無常的小人，想當(dāng)初背主叛國來降，咱家大王好心收留了這條喪家狗，沒想到這廝又抱上老驢夫的大腿，倒把我東路軍忘得一干二凈，真是個(gè)狼心狗肺的東西。”話音未落，又響起一陣不滿的喧嘩聲。

　　另有一個(gè)漢子道：“劉豫這狗日的現(xiàn)在一心一意地侍奉老驢夫，把我們搶過來的肥肉都奪了去，連點(diǎn)湯也不愿給我們，真是可惡至極。”

　　那聲音沙啞的漢子道：“明日咱們就要做一筆大買賣，這個(gè)仇一定會報(bào)，各位兄弟稍安勿躁，今日不可多飲，各自歇息去吧。”

　　片刻后，樓下房內(nèi)便歸于沉寂。

　　蘇秋和顏玉鞍馬勞頓一日，也已十分疲憊，早早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