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桐陰已轉,日影將斜,二人出了山口,遠遠見前方煙光透起,知有一處莊所,走到近前,但見園林掩映,粉墻朱戶,桑棗繞籬,雞鳴犬吠,莊口立有一塊界碑,上書“林和莊”。
蘇秋道:“顏弟,此地方圓幾十里沒有旅舍茅店,我們就在此處借宿一晚如何?”
顏玉點了點頭。
蘇秋與顏玉來到莊門前,連叩數聲,多時未見有人開門,蘇秋心想,看來此家也非熱心腸。兩人轉身便欲另尋住處,這時,只聽“吱呀”一聲,蘇秋轉過身來,見是一個老仆打開了大門,那老仆問道:“官人何事?”
蘇秋拱手道:“這位老都管,可否借貴莊暫宿一宵?”
那老仆道:“平時敝莊盡可安歇,今日恐難容留,君可往別處投宿。”
蘇秋道:“天色已晚,萬望老都管行個方便。”
那老仆為難道:“我家老夫人年前染病,請醫服藥,百般調理,卻病勢日沉,附近的郎中皆說是不治之癥,現已危在旦夕,一家人都慌得六神無主,故而不便相留,官人莫怪。”
蘇秋聽說有人病急,忙道:“老都管,在下粗通醫術,煩請通稟,可否容小可一試?”
老仆見蘇秋年紀輕輕,不敢輕信,但眼下確已無計可施,若有一線之望,又怎可拒之門外,權且死馬做活馬醫吧。想到此處,便道:“請容老奴稟告莊主。”
不多時,那老仆急匆匆回來道:“莊主有請。”
那老仆先將蘇秋和顏玉引到客廳,入后堂稟告莊主。少刻,莊主走出,此人約莫四十多歲,雖非華貴,但衣著講究,舉止得體,一看并非鄉野員外,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
那莊主滿臉愁容,深施一禮道:“家母危在旦夕,聽老都管說先生懂些醫術,敢問先生高姓大名,煩請診視。”
蘇秋道:“此時不暇閑敘,且去看病要緊。”
莊主便引蘇秋進入內室,見家中十余人皆圍在病床前急得搓手頓腳,病床上躺著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婦人,面色慘白,不省人事。
蘇秋急步走上前去,為老婦人把脈片刻,道:“令慈脈形極細,乃大虛之癥,因病情耽擱,如今已十分兇險。”那莊主急切道:“請先生設法救治。”
蘇秋一邊開方吩咐煎熬湯藥,一邊將老夫人扶起,坐于床上,瞑目端坐,虛靜凝神,以沖虛指直指百會穴,以無比雄厚的內力為其調息導引,約莫半個時辰后,老夫人臉上漸有血色,蘇秋又為這老夫人服下煎熬的湯藥,老夫人臉色漲紅,氣急大喘,蘇秋又為其調息導引,又過半個時辰后,這老夫人神色漸漸安詳,沉沉睡去。
莊主一臉驚詫問道:“家母究竟所患何病,眼下如何?”
蘇秋道:“令堂為心陰虛,卻長期以陽虛之癥下藥,以至大虛,在下已為其調息導引,氣通周天,又用重藥,方助令堂扭轉乾坤,日后按方將養,可痊愈。”
那莊主聞言,喜極而泣,幾不能言,半晌平靜下來道:“在下姓林名清平,適才鄙人有眼不識泰山,以致簡慢,特請開罪。敢問高姓大名,容日厚報。”
蘇秋道:“在下只是路過此地借宿,得托廣廈,已是感激不盡,碰巧為令堂診治,醫者治病救人,本是分內之事,不必客氣。”
林清平見蘇秋不愿告知姓名,一時有些躊躇,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拍腦門道:“先生可是蘇仙郎,蘇秋先生。”
顏玉有些不解,看了一眼蘇秋,打趣道:“他臉上也沒有刻字啊,先生怎知他叫蘇仙郎?”
林清平道:“在下聽說有一位少年神醫,尤其是內功導引術獨步天下,此人從不告知真名,百姓皆尊稱‘蘇仙郎’,先生如此大醫大德,必是蘇秋先生。”
顏玉緊盯著蘇秋,問道:“蘇秋兄,你真是蘇仙郎嗎?”
蘇秋避開顏玉的目光,微微一笑道:“徒有虛名罷了。”
林清平激動地上前握住蘇秋的手道:“蘇秋先生果真名不虛傳,能遇先生,真是三生有幸。在下乃是參知政事甄懷忠府內管事,若是先生來到汴京,一定要賞光小住,也好讓在下略表心意。”
蘇秋含笑點頭。
林清平大喜,立即吩咐庖廚殺雞宰鵝,準備酒撰,道:“農莊粗糲,休嫌簡慢。”
蘇秋和顏玉早已饑腸轆轆,也不再謙讓,用過晚膳,林清平親自將二人引至東偏房,床帳被褥鋪設一新。
林清平道:“倉促之間,只打掃了一間閑房,請二位將就些。”
蘇秋笑道:“我二人是兄弟,同行同臥有何妨?”又閑敘片刻,林清平便告退了。顏玉只是和衣而睡,不脫衫褲,也不去鞋襪。
蘇秋道:“顏弟何不寬衣,也可解乏些。”
顏玉怔了一下,趕忙道:“兄弟自幼得了寒疾,若解動里衣,這病就發作,所以如此睡慣了。”
二人整日趕路,早已乏了,說話間,便各自酣睡了。
第二日雞鳴時分,蘇秋聽到門外有人來回忙碌走動,便走出門來,見院內有十余名兵丁和莊客正在忙著小心翼翼地搬運貨物,并在車上覆蓋竹席茅草。
蘇秋問站在一旁監工的那老仆:“敢問老都管,這一大早便如此忙碌,不知搬運的是何物?”
那蒼頭道:“這些全是莊主在附近采辦的物件,正在裝車運到汴京去。”
蘇秋問道:“汴京距此地千里之遙,多有不便哪。”
那蒼頭壓低聲音道:“先生是神醫,和你說說也無妨,自宋金開戰后,中原之地飽經戰亂,都快成不毛之地了,現在咱們齊國也就數山東好一些,這些全是我家莊主在山東境內精心挑選的名貴特產,是要送給金國人的。只是這一路頗不太平啊。”
“可有強寇出沒?”蘇秋問道。
“離此地百里外有個好義寨,那大當家的和二當家的乃是叔侄,大當家的據說是個將爺,當年大名府一戰,渾身中了百余箭,愣是從金兵千軍萬馬中闖了出來,人稱‘馬無敵’,二當家的年輕氣盛,更是英雄了得,據說一次獨自下山,偶遇一金軍百戶率一百多人押著錢糧路過,那二當家的竟然單槍匹馬取了那百戶首級,將一百多金軍打得死的死,逃的逃,又將所獲錢糧分給附近百姓一半,人送綽號‘渾身膽’。”那蒼頭道。
“如此說來,這二位倒是俠義之士?”
那蒼頭道:“好義寨與其他強寇確是不同,一向剪戮豪強,行俠仗義。貧家小民若被豪強所欺,一旦得悉,不拘遠近,親率人馬,懲奸除惡,劫富濟貧;良民善士,秋毫不犯;過路單身客商,并不加害,百兩之內,一絲不取;百兩之外,十取二三。落難之士,必贈盤纏。故此遠近盡皆悅服。本郡各縣幾次差兵擒剿,士兵捕卒哪敢冒犯虎威,只是遠遠吆喝,敷衍了事,附近郡縣老爺無不望洋興嘆。”
“如此好漢,老都管又有何憂?”
“若有官府賄贈之財物,此人可從不放過。”
蘇秋道:“原來如此,林莊主確是要多加謹慎才是。”
用完早膳,蘇秋和顏玉便向林清平辭行。
林清平懇切道:“恩公何不多住幾日?”
“多謝林莊主美意。”蘇秋轉頭看了看顏玉道:“只是顏弟尚有緊要之事,不容耽擱。”
顏玉接話道:“是啊,小弟還有件萬分緊急之事。”
林清平見二人去意堅決,也不再強留,向站在一旁的老都管使了個眼色。那蒼頭很快從屋里捧出了一百兩紋銀。
林清平道:“一點薄禮,不成敬意,請先生笑納。”
蘇秋道:“蘇某是來借宿的,幸得莊主容宿,已感激不盡,哪有收禮的道理?”
林清平再三相贈,見蘇秋執意不收,便拱手道:“他日若是到汴京,請一定到衛國公府來找鄙人。”
蘇秋和顏玉拜別林清平,走到莊口,顏玉道:“蘇秋兄,此地山路縱橫交錯,小弟不熟,只怕會迷了路,你能陪我去山上看看吧。”
蘇秋點了點頭,便陪著顏玉沿著山路來到虎狼嶺,四處查看,卻空無一人。仔細一看,兩旁的石壁上可見鮮紅的斑斑血跡,顯然昨日此處有一場慘烈的打斗,顏玉見此情景,心情十分沉重,喃喃道:“他們都怎么了?”顏玉喃喃道。
蘇秋俯下身去,從石縫里拔出一只箭,細細看了看。
“也許已經脫險了。”蘇秋安慰道。
顏玉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顏弟,即然他們已不在此地,多留無益,還是趕快回去,若是他們還活著,說不定還能趕上呢。”蘇秋勸道。
顏玉隨蘇秋沿著原路下了山,此處只有東西一條小路,故而又經過莊外來到莊口,蘇秋道:“前面是一條南北官道,向南通往泗州,向北則通往汴京。蘇秋停下腳步,問道:“顏弟去往何處?”
顏玉聽蘇秋如此一問,不禁悵然若失,暗自思忖:緣逢難遇,棄之恐如水過了無痕,行云難重尋,今此一別,天南地北,只怕后會無期。駐足良久,顏玉躊躇不決,忽然靈機一動,計上心來,反問道:“蘇秋兄有何打算?”
“蘇某是位郎中,自是行走四方,治病救人。”蘇秋隨口答道。
“敢問蘇秋兄,若有病人求醫,可有拒不施救之說。”顏玉問道。
“師祖有訓:‘但有疾患者求醫者,萬難不辭,無遠弗屆。’”蘇秋儼然道。
顏玉面有難色道:“小弟有一事相求,只恐交淺言深,不敢啟口。”
蘇秋道:“小弟與仁兄雖偶爾邂逅,然意氣相投,有何至情,不妨吐露。”
顏玉道:“蘇兄既許小弟直言,正有一事相求,小弟自幼喪父,母親含辛茹苦,如今身染重疾,臥床多年,多方延醫診視卻不見起色,今親見蘇兄妙手回春,可否勞駕與小弟赴寒舍為家母祛病除疴?”顏玉目光盈盈,殷切之情溢于言表。
“治病救人乃小弟分內之事,自當登堂拜母,悉心調治。”蘇秋不假思索道。
“好啊,咱們一起上路吧。”顏玉歡欣雀躍道。
“請問尊府在何處?”蘇秋問道。
“上京。”
“金國上京?”蘇秋似乎有些出乎所料。
顏玉點了點頭。
“蘇某是宋人,從未踏入過金國半步。”蘇秋面有難色道。
“蘇秋兄不是剛說過‘萬難不辭,無遠弗屆’嗎?”顏玉面色轉暗道。
蘇秋一時無言以對。
顏玉見蘇秋有些猶豫,便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催促道:“我們快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