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江暮云準時收到了李富國的視頻邀請，她實在太累就按了拒絕。沒想到李富國的電話立刻打了過來，在電話里聽見江暮云重重的鼻音，關(guān)心地問她是不是感冒了，江暮云隨口說是。李富國囑咐她好好休息，說他下周末回國，到時候陪她去醫(yī)院。

　　江暮云忍不住笑了。如果她真是感冒，等李富國回來感冒早就好了。李富國的關(guān)心雖然不在點子上，但確實讓她心情很好。

　　周日早上剛吃過早飯，秦浩宗打電話讓她去路口。她剛想問原因男人卻掛了電話。江暮云無奈只得把安安鎖在家里，一路小跑到路口，看見秦浩宗那輛黑色大眾停在路邊。她后來才知道這輛車叫輝騰，別看外表撲通實際上要一百四十多萬，是出了名的裝傻充愣車型。

　　秦浩宗放下車窗，將臉上的墨鏡拉到鼻端，從墨鏡上方看著氣喘吁吁的江暮云：“跑什么，不著急?！?p>　　長胳膊從車窗里伸出來，食指和中指夾著一張卡，示意她接過去。

　　江暮云接過來一看發(fā)現(xiàn)是張儲值卡。

　　“我今天有事要去一趟東市，這張卡你拿去買兩件衣服?！鼻睾谱谡f。

　　江暮云看了看儲值卡背面印著的十多個商場名稱，發(fā)現(xiàn)這張卡居然全市通用，江城人民耳熟能詳?shù)母叨舜髿馍蠙n次的購物中心、百貨商場和連鎖超市都包括在內(nèi)。

　　江暮云想都沒想第一時間就要把卡還給秦浩宗：“不用了，我已經(jīng)收到您的診費了?！?p>　　秦浩宗將她的手在中途推回去，狀似不在意地說：“也沒多少錢，不買衣服買點吃的也行，總之把卡上的錢花光?！闭f完他將發(fā)動機點著火，踩油門之前看見江暮云臉上滿是猶疑之色，不得不多說兩句，“該換季了，你和安安都去買幾件好點的衣服，以后出門也方便?！?p>　　江暮云不由得尷尬地笑了笑，秦浩宗又說：“我晚上過來吃飯，你要是覺得過意不去就做兩個我喜歡的菜，多鹵些醬牛肉，我?guī)Щ厝ギ斚??！闭f完發(fā)動車子走遠了。

　　江暮云握著購物卡望著遠去的車，眨了眨眼睛。說不高興是假的，沒有人會拒絕錢，尤其是這錢有一個能讓她接受的理由并且用起來沒有后顧之憂的時候。

　　有了儲值卡，江暮云突然有了逛商場的興趣，趕緊回家去接安安。

　　看著安安略顯短小的衣袖，再想到幼兒園里其他小朋友們的穿著打扮，她不禁感慨自己粗心。確實是應(yīng)該給孩子添置衣物了，安安這半年開始長個子，衣服很快就見小。她自己也需要有兩件像樣的衣服，不能總是牛仔褲，她現(xiàn)在的打扮與李倩相比簡直可以用寒磣來形容，地震那天和秦浩宗去西餐廳吃飯甚至被人誤以為是保姆。

　　她一直想買條真絲的藍色連衣裙，去年見人穿過。修身的線條設(shè)計、飄逸的大裙擺，走起路來搖曳生姿，讓她羨慕不已。她衣柜里僅有的兩條裙子都是剛畢業(yè)那年買的，無論是衣料還是款式早已過時。

　　即便有了免費購物卡，江暮云仍然沒敢去江城最大的購物中心而是去了南城的百貨商場。先去收銀臺查余額，當收銀員告訴她里面有兩萬元的時候她忍不住嚇了一跳。剛收到十萬元診費，如今又有兩萬元的購物卡，江暮云覺得有些暈乎，暗搓搓地想給秦浩宗做針灸真是個好差事，一個月的收入抵得上她半年的收入。

　　這家商場有五層，分別是化妝品、女裝、男裝、內(nèi)衣和童裝。五樓簡直就是兒童世界，只要是與孩子有關(guān)的這里幾乎都能找到，衣服、鞋帽、玩具、文具，應(yīng)有盡有。一出電梯門撲面而來的就是各種玩具發(fā)出的歡快的音樂，雖然剛開門，但商場里已經(jīng)有好幾對母親和孩子了。

　　江暮云被安安的小手拉著直接向音樂聲最大的地方跑去，安安說那里有個小型室內(nèi)游樂場，果果經(jīng)常去。江暮云身為媽媽反而不如孩子知道得多，被安安拉著在游樂場邊交錢、存包、換鞋、進場。

　　安安歡呼著就要跳進最近的海洋球池，江暮云趕緊攔住她。海洋球池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清理一次，誰知道那半米深的球池底下都藏了什么骯臟的東西。

　　她領(lǐng)著安安去了科技區(qū)，這里有軌道賽車、坦克大戰(zhàn)、魔幻沙盤、遠古世界、飛行模擬……每個項目沒敢玩兒太久，只玩兒二十分鐘，兩個小時下來江暮云腰酸背痛嗓子直冒煙。

　　中午十二點半，安安依然精力旺盛，江暮云卻已筋疲力盡，她和安安商量這次先玩兒這些，剩下的下周再玩。安安見江暮云確實累了，心疼媽媽，很乖地同意了，但是小家伙多了個心眼兒：要江暮云保證下周是指在下周六不是周日。江暮云鄭重其事的保證。

　　中午去吃親子套餐，江暮云發(fā)現(xiàn)旁邊桌客人的視線總是試探著打量她，她看過去，是對母子，看她的是母親，江暮云粗粗瞟了一眼覺得她看起來有些面善，于是沖對方友善地笑了一下。

　　結(jié)果女人指著江暮云驚訝地叫道：“江暮云？你是江暮云！”

　　忽然被對方叫出名字，江暮云十分意外，心想肯定是以前認識的人，可惜的是她真的想不起來是誰，只能再一次沖她尷尬地笑了笑。

　　對方一點不介意，身體幾乎橫過她那張桌面：“我是韓琳琳呀，跟你一個班的，你不記得了？哎呀，你變化可真大，我差點沒認出來你，你現(xiàn)在瘦了好多呀！”

　　“韓琳琳?！苯涸菩χ貜?fù)一遍名字，她對這個名字有點印象，但是沒辦法與眼前的人結(jié)合起來。

　　“前年劉洋和胡慧結(jié)婚，咱們班同學(xué)幾乎都去了，就差你和李濤，這么多年一直沒你的消息，沒想到你也在江城?！?p>　　“嗯，我畢業(yè)后就在留在這兒了?！?p>　　“哎呀，你看你現(xiàn)在變得多好看，你上學(xué)的時候就是太胖了。你是怎么瘦下來的？”韓琳琳對江暮云因為瘦就能變得好看這件事感到十分驚奇。

　　“可能壓力比較大。”江暮云說，聽上去像是應(yīng)付，其實她說得是真話。她在領(lǐng)養(yǎng)安安的那半年里體重近乎呈斷崖式下降，從125斤直接降到105斤，后來就一直保持在105斤。

　　“你上學(xué)那會兒要是也有這么瘦，她們也不會欺負你了。”韓琳琳感慨地說。

　　江暮云沉默。韓琳琳說得上學(xué)是指初中和高中六年。那被嘲笑被排擠的中學(xué)時期，對別人來說是一句感慨，對她而言卻是難以啟齒的噩夢。

　　韓琳琳察覺到了江暮云臉色的變化，當年她也是取笑排擠江暮云的一員，只是如今大家都長大成人了，想起當年的事才知道是多么無聊，她心中有些愧疚，主動要求加了江暮云的微信，還想拉她進中學(xué)群，江暮云沒同意。

　　同學(xué)群是有同學(xué)情誼的人溝通交流的組織，她不認為自己和當年的同學(xué)們有什么情誼。傷害已經(jīng)造成，被傷害的人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很可能幾十年都難以愈合，造成傷害的人卻只想用輕描淡寫加群就一筆勾銷，仿佛只要加了群大家就是好同學(xué)，當年的事就可以當做沒發(fā)生過，再計較就是小肚雞腸心胸狹窄。

　　如果凡事都能用這么簡單的方式化解，那還要法律干什么。

　　她不想計較，但是也不想原諒，這是她的權(quán)利，至于其他人怎么說她不管，反正她也聽不見。

　　“聽說你從醫(yī)院辭職了？你現(xiàn)在做什么呢？”韓琳琳問。

　　江暮云皺眉：“你聽誰說我辭職了？”

　　“胡慧呀。”韓琳琳立刻換了個話題，說起劉洋和胡慧的婚禮，說新郎還是那么帥，說新娘妝化得太濃一點不像本人。劉洋是當年眾多女生們喜歡的對象，韓琳琳也是其中之一。她對胡慧居然能與自己心中的白馬王子結(jié)婚一事耿耿于懷。。

　　“劉洋在江城三院當住院醫(yī)師，再過幾年肯定就能升副主任醫(yī)師，胡慧不過是個大專還是個伺候人的工作，真是賺著了。他們家也有自知之明，婚房就是胡慧家出錢買的房子，聽說有一百三十多平?！表n琳琳說。她對這兩人尤其是胡慧的現(xiàn)狀比較在意，以為江暮云能和她有共同話題，誰知她只是照顧孩子吃飯，看上去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江暮云不是沒有反應(yīng)，其實心里正翻江倒海一般。

　　劉洋真的和胡慧結(jié)婚了？有預(yù)感兩人會結(jié)婚是一回事，親耳確認又是另一回事。心那么痛，不但痛還空蕩蕩的，仿佛被人生生挖走一塊，連血帶肉。

　　胡慧到底還是得到了他。也是，她長得那么漂亮又那么有手段，從初中開始就沒有哪個男同學(xué)能拒絕她。

　　劉洋也終于如愿以償。他曾經(jīng)坦言他喜歡有點壞壞的漂亮女孩兒，在這一點上胡慧倒是符合他的要求。

　　只是，他們倆真的能幸福嗎？胡慧是個被寵壞的女人，認為所有人都應(yīng)該無條件愛她滿足她，劉洋也是個習(xí)慣于當中心的人，從小到大被人圍繞著喜愛著甚至是崇拜著，他們是同一類人。

　　同類總是會互相吸引，但婚姻是個漫長的磨合過程，需要的是彼此欣賞和包容，江暮云不認為胡慧有一顆包容的心，說她心機深沉手段毒辣倒是真的，最可怕的是胡慧不覺得自己的做法有問題，她覺得都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摹?p>　　算了，不管他們幸福與否都與她無關(guān)，就算胡慧不是個好女人也輪不到她操心。她早該斷了這份念想的，劉洋那么優(yōu)秀哪里是她能肖想的。

　　劉洋當初對出言指點、本科時愿意和她做老鄉(xiāng)，現(xiàn)在想來都只是出于同情。是她太渴望愛情，太希望得到他的青睞，無端起了非分之想，誤將同情當成愛情，陷入一場自以為是的單相思，最終導(dǎo)致那場事故，為此她丟掉工作又搭上三年青春，直到今天仍不得解脫。

　　江暮云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略低著頭，表情傷感，幸好韓琳琳坐在隔壁的斜對面，只能看見她修長的雙眉和半邊蒼白的臉頰，以為她還和當年一樣孤僻。

　　孤僻有孤僻的好處，孤僻的人是最好的垃圾桶，可以把所有抱怨一股腦倒給她，反正她也沒什么朋友，沒機會把這些話傳出去。

　　“我說句公道話，其實胡慧挺過分的。我們當年最多就是背后議論議論，她是當著你的面嘲笑。你還記得嗎？只要有排隊的機會就故意站在你前面，其實就是拿你當對比，讓大家都看看她有多苗條有多好看。”韓琳琳毫不猶豫地揭穿胡慧的用意，一臉不忿地說，“有機會你真應(yīng)該和大家聚聚，讓她們都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看她還敢不敢站你身邊。她才一米五五，穿衣服都撐不起來，想想我當年還羨慕她小巧玲瓏呢?！?p>　　江暮云淡淡地笑了笑，，沒想到韓琳琳還是像當年那樣喜歡在背后嚼舌頭，她覺得這場意外的邂逅有點反胃。胡慧是什么樣的人她知道得非常清楚，當年畢業(yè)她分配到到清江衛(wèi)生院，隨后劉洋作為支援醫(yī)生也到了衛(wèi)生院，沒想到的是半年后胡慧居然也來了。胡慧的到來把她剛剛看見曙光的生活徹底拖入地獄。

　　她是真恨胡慧，所以才不愿意提起她，單單一個名字就已經(jīng)讓她惡心，心跳加快，血流加速。她不得不主動更換話題：“這是你兒子？幾年幾歲了？”

　　“六歲十二周，下半年就上小學(xué)了。”韓琳琳的注意力如愿地被她轉(zhuǎn)移到孩子身上，她看著安安問，“這是你女兒吧，長得和你真像。什么時候有機會咱們兩家一起聚聚唄。”

　　江暮云嗯嗯啊啊地應(yīng)付著，剛好安安吃完了，她立刻起身準備離開。韓琳琳想和她一起逛商場，江暮云趕緊以孩子困了要回家為借口，提前結(jié)束了這場意外卻不快樂的同學(xué)相遇。

　　走出商場，打車去博大路上的連鎖超市，上車的時候沒看清腳下，差點摔了一跤。坐進車里后心還撲通撲通亂跳，努力想要把那個人的消息忘掉，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事上：

　　沒買衣服，再進去是不可能的，去別的商場又太遠，下午還有兩個病人的預(yù)約，買衣服的事下次再說吧……

　　早上就出門了，積攢了一周的衣服還沒洗，等會兒回家先把衣服洗了，安排針灸，然后做飯……

　　劉洋前段時間發(fā)短信是什么意思呢？思緒不期然又轉(zhuǎn)到劉洋身上。

　　要去抓緊時間去趟超市，拿了人家的錢再讓他吃不好就過分了……

　　秦浩宗會不會找劉洋詢問當年的事……

　　無意間低頭發(fā)現(xiàn)安安正一臉擔憂的望著她，兩條小眉毛幾乎皺成一團，小臉兒也繃著。江暮云心里一怔，忽然發(fā)現(xiàn)安安最近表現(xiàn)得過于乖巧和懂事，超出了她希望孩子再成人之前一直天真單純的期望。

　　難道是因為自己最近情緒波動太大、太頻繁的原因？子心里產(chǎn)生不安所以被迫學(xué)會察言觀色？這絕對是她不愿意看到的，她不希望自己當年痛苦的童年經(jīng)歷在自己心愛的女兒身上重演。

　　江暮云深深吸了一口氣，對安安扮了個鬼臉兒，用手在她腋窩下輕輕撓著。在孩子銀鈴般清脆的笑聲中江暮云迷亂的心緒漸漸清醒起來。

　　她是泥菩薩一尊，能度過秦浩宗這道難關(guān)就謝天謝地了，竟還有閑情逸致操心別人的丈夫。江暮云自嘲地笑笑，下車的時候腳步明顯穩(wěn)了。

　　驅(qū)趕痛苦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自己忙碌起來，這是江暮云多年的心得。她一邊推著購物車在超市里轉(zhuǎn)，一邊打電話和病人確定針灸時間。

　　拎著兩大包東西帶著安安打車回家，把食材分門別類放進冰箱，給安安布置作業(yè)。

　　樓下鈴響，患者到了，她噔噔噔下樓，洗手消毒針灸，二十分鐘后起針，看了眼時間，今天應(yīng)該不會再有患者了，她在門上掛好有事按鈴的牌子。

　　再次回到樓上，檢查安安的作業(yè)，讓她把錯誤的地方改過來，進廚房摘菜、洗菜、燉肉、蒸飯……

　　忙忙碌碌不肯停歇，像個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的陀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