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騙我？”秦浩宗想起第一次見面追問沈雪的下落，江暮云謊稱沒見過。

　　“我怕你把安安搶走。”江暮云說，聲音低低的，嗓音微微顫抖。

　　秦浩宗從斜上方凝視她的側臉，沉思片刻說：“身為陌生人，你能為沈雪做到這一步已經非常難得。”

　　他又問：“你知不知道沈雪的后事是誰辦的？”

　　“是我，她說自己沒有親人，所以我就替她辦理了后事。”江暮云心跳得越來越快，嗓音中的顫抖也開始明顯，但是因為她一直埋著頭且聲音小，秦浩宗心緒有些煩亂因此并未聽出異常。

　　他起身走到一邊去打電話，江暮云猜他應該是打給那兩個去衛生院的人。她方才曾有過猶豫，猶豫是不是趁著這個機會說出真相。撒謊純粹是出自本能，良心上的負累又讓她總是希望有朝一日說出真相，自從遇見秦浩宗她不得不一次次在本能和良知中掙扎。可是，最終對坐牢的恐懼戰勝了良知。江暮云望著秦浩宗的背影哭了，眼淚剛流出來就被馬上擦掉，不能讓他看見。她為自己的自私和懦弱感到可恥。

　　江暮云將安安向自己懷里攏了攏，將她身上的毛巾被裹緊一點，眼角無意瞥過一個團花花綠綠的東西，仔細一看，頓時嚇得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全身僵住一動不敢動。

　　秦浩宗在電話里和李勛孫海確認他們在衛生院調查的信息，收起手機往回走，發現江暮云正望著自己，面色蒼白，漆黑的雙眸充滿恐懼。他全身肌肉迅速緊繃，銳利的眼神掃視四周，可這里除了他們三人并未其他人。江暮云依然望著他，眼中的恐懼絲毫不減。

　　問題出在江暮云身上？他慢慢向她走近，全身肌肉處于高度戒備狀態。他用眼神向她詢問出什么事了。

　　“后面。”江暮云艱難的吐出兩個字，她懷里抱著安安，一直側身躺著。

　　秦浩宗首先看向她身后的草地，除了草什么也沒有。他繼續靠近，魁梧的身體，腳步落在地上一點聲音都沒有。終于，他找到令江暮云如此恐懼的原因了——她身后腰眼處的地上正盤著一條蛇，烏黑的蛇信在嘴邊來回吞吐。這條蛇差不多水管粗細，通體翠綠，脖頸處鮮紅異常，蛇的個頭和顏色讓在云南參軍的秦浩宗也不僅瞳孔收縮。

　　江暮云知道越是顏色鮮艷毒性越強，見他面色凝重一言不發，心驚膽顫地問：“是毒蛇？”

　　秦浩宗點頭。

　　完了，江暮云心里頓時涼了一大截，蛇就在她腰眼處，哪怕她用畢生最快的速度爬起來也快不過蛇閃電般的攻擊速度。而以她三年前的工作經驗，衛生院沒有存儲血清。

　　難道這是報應？懲罰她時至今日仍然說謊？

　　如果她有個三長兩短，她最不放心的就是安安。秦浩宗會好好養育安安吧？她仰面望著他。

　　秦浩宗走到她身前一步遠處停下，蹲踞，寬闊的肩膀和強壯的手臂距離她只有一臂之遙，她知道它們蘊含著巨大的力量，曾在山坡上接住下滑的她。這個人從事半黒半白行業，渾身透著切勿靠近的氣息，可是她知道只要她開口他就能幫她解除危險，哪怕面對是一條毒蛇。她想求助，可話到嘴邊終是化成一抹苦笑，她到底還是張不開這個嘴，她是自私是怯懦可她也有底線。

　　江暮云輕輕閉上雙眼重新躺下，心里安慰自己隨它去吧，也許過一會兒它就游走了，像它來的時候那樣出人意料。

　　秦浩宗低頭看著江暮云，緊閉的雙眼，顫抖的睫毛和急切起伏的胸脯分明在害怕，明明害怕卻不肯開口求助。江暮云為何如此怕他？他確實比較嚴肅也確實不喜歡和女人打情罵俏，但也不至于讓人在面對生命危險的時候也不開口求助吧。

　　那條蛇盤踞在江暮云腰畔，可能覺得這個位置溫暖，蛇頭擱在蛇腹上，他判斷它不會突然發動攻擊，秦浩宗身上的戒備狀態解除，但是神色依然嚴峻。面前的側顏與沈艷極為神似，白皙細膩的皮膚，細長優美的脖子，以保護姿態抱著孩子的身體曲線曼妙，該有肉的地方有肉但是又不胖，身材不符合流行的骨感美卻剛好對他的胃口。他自認沒什么文化更不是時尚之人，欣賞不來所謂的骨感美。

　　江暮云與他交往過的那些女人相比算不上美麗但卻勝在耐看，兩次當面接觸后這種感覺不減反增。如果深入調查之后證明她真的如沈艷一樣是個溫柔善良的女人，他想他有的是辦法消除她的恐懼。

　　有的女人像言情小說，看完一遍就完了，過段時間甚至想不起來都有哪些情節，有的女人像名著，初讀艱澀難懂，讀懂之后才發現她的好，值得一遍又一遍反復讀。不知道江暮云屬于前者還是后者。

　　江暮云閉眼等了一會兒，她知道秦浩宗就蹲踞在她身前，可是耳朵聽不見他的動靜，忍不住睜眼，正好望進秦浩宗黝黑的雙眼，心驀地一悸，說：“秦總……”

　　秦浩宗不等她把話說完，右手突然如閃電般向她身后伸去，只聽窸窣一串響動，再收回來時手里已然多了條一米多長的蛇，那蛇的七寸捏在秦浩宗手里，只能蜷縮身體拼命掙扎，鮮紅的信子發出嘶嘶的聲音。

　　江暮云嚇得發出一聲驚呼，抱著孩子往旁邊騰挪。秦浩宗撇嘴一笑，起身拎著蛇走向遠處，用力將它拋進草叢。

　　江暮云看著往回走的秦浩宗，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因為背光，看不清他上的表情，直覺得他看上去更加高大魁梧，仿佛一尊天神，她的救命天神。

　　秦浩宗回來重新坐下，江暮云撐著身體坐起來，將安安換了個方式繼續抱在懷里。她輕聲對他說了聲謝謝。秦浩宗看著她，問：“沈雪的后事也是你處理的？”這是李勛剛才在電話里匯報的情況。

　　“是，沈雪說她沒有親人。”

　　秦浩宗心里一陣愧疚。沈雪的性格一點也不像沈艷，沈艷溫婉恬靜隱忍，沈雪敏感急躁暴烈，活脫脫是個小太妹。他管她，她不高興，他不管她，她也不高興。他始終弄不明白她的想法，兩年相處下來，饒是秦浩宗如此成熟穩重也感到心力疲憊。

　　也正是怕她做出極端行為傷害自己，他一直不敢大張旗鼓找她，知道她離開江市一路向西南，在YN省內失去消息，這三年他的人一直在西南幾個省份尋找，還去過緬甸、泰國，誰知她竟然悄悄回來了，而且就躲在清江縣，這讓他心里更加難過。如果他當年能對沈雪更嚴厲一點更包容一些，她也許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想到這里他對江暮云說：“我要領養安安。”

　　江暮云大驚，下意識伸手握住秦浩宗的手臂，眼里盛滿乞求，乞求他不要搶走安安。她一句話沒說可秦浩宗從她的眼里讀懂了她的心聲。他想到剛才的自責，不得不狠心推開江暮云的手，臉上一片冷漠。

　　江暮云失望的垂下眼簾，仍是不死心地哀求：“秦總，沈雪親口說希望我撫養安安。”

　　“我不認為你能給她好的生活環境，安安很快就要上小學了，小學之后是中學大學出國留學，她不能是個書呆子，她應該懂音樂、懂藝術，你知道這些培訓要花多少錢嗎。你現在每個月能掙多少錢，一萬？兩萬？你連件像樣的衣服都舍不得給自己買，拿什么支付安安的學費？她以后還要參加工作，你又能為她提供什么樣的資源支持？你認識多少人？”他一句接一句的問話，毫不留情的揭露她的弱點。

　　江暮云的心隨著他的話不斷往下沉。秦浩宗說的句句屬實，即便如此讓她將養育三年的心肝寶貝就這樣拱手相讓她也做不到，秦浩宗是在挖她的心。

　　“可是，你不了解安安，她身體弱，容易生病，你不知道怎么照顧她。”江暮云做最后的掙扎，眼淚卻不爭氣的流下，一顆一顆順著臉頰滴進安安的頭發里。

　　秦浩宗說：“我知道，這件事不著急，總要等你和安安都準備好。未來幾個月我希望能和安安多接觸，讓她盡快熟悉我，希望你能配合。”

　　等她和孩子都做好準備？也就是說她還有時間也許能讓他改變主意？秦浩宗的話又給了她一線生機。

　　秦浩宗起身從她懷里接過安安，說：“收拾東西，帶我去墓園看看。”安安離開溫暖柔軟的懷抱，換了個硬邦邦的環境，嘟著嘴嚶嚶兩聲，幸好沒醒。

　　江暮云默默收拾背包，這男人有強大的氣場，讓她不由自主的服從他的安排。秦浩宗一只手抱著安安另一只手將背包接過去背在肩上，他走在前面，江暮云低著頭跟在后面。

　　回到衛生院門口，李勛和孫海已經等在車旁，秦浩宗指著瘦削英俊的年輕人對江暮云介紹說這幾天保護你的是孫海，另一個是李勛。江暮云聽見保護兩個字抿了抿嘴角。這時安安醒了，揉著眼睛打著呵欠瞪著面前的秦浩宗，好像才看清這人是誰。小嘴向下一撇，眼眶瞬間盈滿淚水，要哭又不敢哭，就那樣眼淚汪汪、可憐兮兮的看著秦浩宗。江暮云看在眼里心都要碎了。

　　秦浩宗和安安對視了一會兒，安安開始小聲哼唧，他搖搖頭終于無奈的將她遞給江暮云。江暮云趕緊把孩子接過去。

　　一行人坐秦浩宗的車去清江縣墓園。安安回到媽媽的懷抱立刻不哭了，只是還眼淚汪汪的。安安睡覺出了一身汗，額上的劉海都濕了，江暮云怕她感冒，用手輕輕擦著，讓它快點干。

　　秦浩宗坐在另一側在看資料，江暮云剛才瞄了一眼，知道他在看醫療記錄復印件，她臉上神情莫測。

　　醫療記錄顯示三年前的3月27號，晚上21點25分沈雪到達醫院，抵達時羊水已經破裂，有大量出血，接診醫生叫劉洋，產科護士叫胡慧。

　　當時的處置方案是輸血加緊急治療，同時聯系市婦產醫院派救護車。當時大雨，23點05分得知因大雨導致山體滑坡救護車無法抵達清江衛生院。衛生院沒有麻醉師不具備剖腹產條件，只能靜脈緩慢推注催產素10U，產后出現羊水栓塞，伴隨循環衰竭和呼吸困難，搶救無效死亡。秦浩宗不懂專業醫療術語，但是接診記錄和死因鑒定他是能看懂的，他收起資料，看著車窗外倒退的樹，心情異常沉重。

　　車子開到清江縣墓園，江暮云領著秦浩宗走到沈雪墓前。沈雪的墓地位置不錯，規格也是周圍眾多墓中最氣派的一個。花崗巖的墓碑上刻著“先母沈雪之墓，孝女江念安敬”十二個字。

　　安安認出自己的名字，手指著墓碑念到：“沈雪，江念安。”半年前江暮云教會她寫沈雪、江念安和江暮云幾個字。沈雪將安安放在地上，領著她跪在墓前磕頭。

　　安安不懂，只是按照江暮云的要求乖乖的跟著她照做。磕完頭，江暮云閉上眼，雙手合十。

　　秦浩宗見她臉上掛滿淚珠，一顆一顆，晶瑩剔透，滑過臉龐滴落在胸前。安安見媽媽哭了，起身用小手替她擦淚。

　　孩子小小的柔嫩的手指落在臉頰上，江暮云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安安，在沈雪面前，在孩子面前，她有那么多的悔恨和委屈，就像蓄洪的水庫。她壓抑得太久，三年，不止三年，從聽見母親死訊的那一天開始。她需要大哭一場，可她不能在秦浩宗面前哭，她無法解釋自己失態的原因。她用手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不管用，她咬住自己的手背，直到牙齒咬進肉里，咬出深深的血印。

　　江暮云壓抑的哭聲讓秦浩宗以為她是為沈雪命運多舛而難過，又或者是可憐安安幼失怙恃才流淚，他被她的善良所感動。

　　江暮云努力平復情緒，對著不知所措的安安艱難的笑了笑。

　　“媽媽為什么哭？”安安不明白。

　　“媽媽心里難受。”

　　“我抱抱媽媽，媽媽不難受。”安安學著江暮云的樣子抱她，用手在她后背上來回輕撫。這是江暮云安撫安安的習慣動作，沒想到孩子學會了又用在她身上。

　　江暮云也不知道是該欣慰還是該難過，這么可愛的孩子就要被秦浩宗搶走了。她嘆口氣，起身。秦浩宗遞給她一副墨鏡，是他自己戴的那一副。江暮云知道自己眼睛紅腫得難看，接過去戴上。秦浩宗戴著合適的墨鏡換到江暮云臉上則又寬又大，差點戴不住。

　　從墓園出來回市里，路上，江暮云接到李富國的電話，說他在機場準備登機，等到了非洲以后再和她聯系。江暮云祝他一路順風。收起手機，發現秦浩宗正在看她。她伸手扶了一下墨鏡，將臉轉向另一邊。

　　秦浩宗說：“你明天帶著安安去我那兒出診，出診費按十倍付給你。”

　　江暮云沒接話，過了一會兒嘴里才輕輕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