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不出馮良所料。
席間,無論鄭不棄如何努力的想要提起匈奴流寇的話頭,
趙太守都毫不接茬,穩坐釣魚臺上,只管品茗。
偶爾說上兩句,也不過是調侃調侃鄭不棄,感嘆一下他從蜀中帶來的茶葉,“久服茶米,提神益思,真正好物。”
小老頭捻著胡須笑道,“如今我是一日都離不了了,今后還要勞煩賢侄。”
“周陽候既然喜歡,晚輩讓商隊多帶些來便是,不過是山野之物,不費什么的。”鄭不棄笑著應承下來,轉而再次努力道,“只是,最近北地匈奴肆虐,前日陽曲程鄉就遭了流寇,外祖也頗受侵擾,晚輩實在是……”
“哎呀呀,今日老夫難得空閑,如何還要為政務煩心吶。”趙謙再次出言打斷了他,“不可負了大好時光,咱們今日只談風月。”
說著還拍手吩咐堂下,“叫歌姬來,與我兩位客人換酒……”
一直到兩人告辭出門,趙謙都沒有給鄭不棄機會,來說完加強陽曲駐軍的要求。
臨出門前,馮良忍不住瞇起眼睛凝神窺視了趙謙一眼,
“趙謙,太守/侯爵,友好度55,思慮。”
‘思慮?’
馮良暗自咂摸,‘那看來,這個趙太守起碼是知道匈奴流寇的事情的。’
他看著正叼著整片茶葉出神的小老頭,猶豫了一下,搖搖頭還是跟著鄭不棄出了門。
堂上,趙謙看著兩人出門,并未起身。
而是望著兩人的背影凝神思慮了好一會兒,才再次拍手叫道,“來人!”
“在。”
早有心腹書吏轉過側堂來,執禮甚恭,,問道,
“大人有何吩咐?”
“取錦帛筆墨來,叫下面備好騎丁馬匹,我欲寄書長安。”
“喏。”
不多時,便見書吏托著筆墨錦帛回轉堂前,再次執禮道,
“大人,都備好了。”
“嗯,此時無外人,不必如此。”
“唯。”書吏應著聲,上前熨起墨來,“叔父,我其實一直沒想明白。”
“怎么?”
“既然陽曲已然無礙,鄭家程家更是連俘虜都送了來。這大好的一份功勞,咱們為何不順勢而為呢?
我剛剛去看了,那可是真匈奴啊,長安得知,必定也會嘉獎大人!”
“呵呵,你說得也算不錯,匈奴是真匈奴,嘉獎也必定是會嘉獎的。”
趙太守提筆舔了墨,就著錦書刷刷點點。
信是他剛剛就打好了腹稿的,
因此,此刻尚有神思提點后輩,
“可是,你再想想,老夫缺這個么?”
他抬眼看看有些出神的后輩,笑了笑,
“老夫如今已是兩千石的太守,又封了候,恩榮已到了極致。”
“須知,物極必反,水滿則溢啊。”
“是,是我欠思慮了。”書吏恍然,滿臉敬佩地點頭道,“還是叔父想得周全。”
“嗯。”趙謙看他很快就能想的明白,也很滿意,繼續教導道,
“其實,那鄭不棄所求,我大致也能猜到。”
“無非就是希望能夠調動郡兵,護衛一下陽曲程家。”
“本來嘛,亦是無可無不可的。”
“那今日,叔父為何還幾次堵住話頭。”書吏奇怪道,“那鄭家向來還算孝敬,而且其在各地也都有關系耳目,何苦惡了他嘛。”
趙謙從錦帛上抬起頭來,伸手點指著他,笑道,
“呵呵,看來你往日也沒少收好處。”
“不敢,不敢。”書吏惶恐。
“呵呵,我也不是說你什么,一介商人嘛,沒甚所謂的。”
說到了關鍵處,趙太守抬腕停了筆,稍稍放低了聲音,認真教道,
“只是你今后若是為官,便須知曉,做錯了事情其實是不怕的。
最怕的是表錯了態度!”
他見書吏聽得入神,干脆就手擱下了筆,
“當日你也看見了,中侍莊大夫剛剛游說北方回來,據說是新議兩國和親之事。
那如今這便是長安的執政思路,也就是今上的態度。
我等邊地,更需萬事以此為中心。”
“若調動郡兵守衛陽曲,此事雖不大,但是也需要動用虎符、協調郡尉,聲勢不小。
長安袞袞諸公,皆是心明眼亮。
那此事在諸公眼中,在皇帝眼中,是個什么意思呢?”
他說到這里,頓了一頓,抬眼望向堂外的天空,喃喃道:
“若是匈奴不來,還則罷了;
若是那匈奴真的來了……”
“嘶~”,書吏倒吸了一口冷氣,接話道,
“但凡一打起來,不管輸贏,叔父這里難免落下個擅起邊釁,不通時務的印象。”
“是嘛,不識長安的時務嘛。
而且輸了,死人了,就是我徒喪兵士性命;
贏了,那就是給長安上眼藥——普天之下,就顯我晉陽太守清明么?”
趙太守說著說著,自己也笑了起來,于是又提起了筆,繼續寫信,嘴里自言自語地小聲念叨:
“是啊,是啊,我本就是皇帝做給天下看的筏子,亂動不得,亂不得呦。”
“叔父深謀遠慮,令人敬服。”書吏拱手,深深敬服。
“無他,遇事多思耳。”趙謙埋首錦帛,并不抬頭,“你我共勉,共勉。”
“謹遵叔父教誨。”書吏拜道,只是又有些疑惑,“那這長安書信?”
“哦,雖然動不得,但是該匯報還是要匯報的。”
趙謙順口解釋道,“不然皇帝要我這個太守干甚?”
“而且如今你大兄正在長安為郎,
這些與他,也好做個晉身之階。”
他寫完了信,自己又斟酌了一遍。
然后,才抬起頭來看著書吏問道:“嗯,你與我多少年了?”
“已跟隨叔父學習六個春秋了。”書吏微笑道,“叔父每日言傳身教,侄兒獲益良多,時刻銘記在心,無或敢忘……”
“行了,過了,過了。”趙謙擱下了筆,笑著再次指點道,“過猶不及,剛教過你的。”
他說著,將寫好了的錦書吹干了墨,交到書吏的手里,吩咐道:
“既然你都明白了,這錦書就由你親自帶人走一趟吧,把我的意思都給你大兄帶到嘍。”
“順便也好讓你去見識見識長安風物。
干得好了,回來我提你做個別駕。”
“拜謝叔父,我定當……”書吏感激再拜。
“行了,行了。”趙謙止住了他,繼續交代安排道,
“那些匈奴俘虜,記得押上一個。
算了,兩個吧,
帶個備襯的,以防有個萬一。”
說著,他又凝神回想了一下,確無遺漏了,才淡淡地揮了揮手,
“行了,快去吧,
別忘了吩咐曹掾一聲,把其余的都埋了吧。
一群野人,再污了咱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