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人。”晏然走過去扶他。
富弼揮了揮手,啞聲道:“此事你權當不知,我們不能任何有任何動作,圣心獨照,我富某人全憑圣裁便是了。你一路辛苦,先歇息吧。”
待松風退下,晏然才蹙眉問道,“到底怎么了?”
富弼咬牙道:“夏竦小人,其祚不長!”
晏然凝神細思,“他又構陷官人了?”
“呵,先前有個叫做孔直溫的徐州舉子煽動軍士造反,”富弼闔了闔眼,言簡意賅,“石介竟然認識他,還被人翻出來往來書信。此等良機,夏竦怎會放過?他進言說石介沒死,被我派到契丹借兵去了,我來做朝中內應。”
晏然見他氣得渾身發抖,心知他雖是個君子,可也不迂腐,應當不至于被夏竦這小人氣成這樣,試探問道:“可是官家信了?”
靈光一閃,晏然恍然大悟,“先前你京西路安撫使被免,可是與此有關?他竟真的信了?”
富弼冷笑,“后來西北無事,可見夏竦所進確是讒言,我就又得了個京東路安撫使。”
“此事不算塵埃落定嗎?”
富弼冷笑,“他不過做了幾天平章事,就改了樞密使,也不知他抽的什么風,現在又開始構陷我,說石介為我去契丹不成,現在又為我去登州、萊州勾連數萬窮兇極惡之徒,準備作亂,他要請陛下開館驗尸呢!”
這簡直是把富弼的臉面扔在地上踩!晏然一聽也是怒火中燒,又聽富弼道:“這些消息是你舅舅告訴我們的,此外,他還說了御史何郯等人為我仗義執言,說是我與范公在兩府時,竦嘗有樞密使之命,以群議不從,即行罷退。他便懷疑我等排擯他,故而才作此讒言。可惜陛下不聽,如今已詔命中使前去體量了。”
“可石介確實已經死了,清者自清啊。”晏然覺得此事倒不如富弼說的那般眼中。
富弼冷笑,“經此,官家對我的不信任便名揚海內,以及我官至閣臣,卻連自己人的命都保不住,那也便算了,他死后我卻不能保他全尸!如此,日后誰還愿在我麾下做事?奇恥大辱!”
晏然知道他心寒到了極致,忍不住伸手抱住他,“別氣了,咱們就在這邊過我們的小日子。從他對郭后,對曹后的態度,你也看出來了,帝王寡情薄幸,這也沒什么意想不到的,何必為了不相干的人。”
見富弼臉色實在難看,晏然幾乎是半拖地將他帶回房里,安置在榻上,“睡一會吧,天大的事情,等這一覺醒了再說。”
富弼看著挺著肚子為自己張羅的晏然,想起三妻四妾、出外狎妓的那些好友,比如歐陽修等都不理解他為何只愿守著發妻過日子,他們又哪里知曉這種背心相向,有人全心全意為了自己的溫情?
富弼伸手將晏然也拉到身旁,伸手放在她小腹上,輕聲道:“咱們三個都好生歇息著,至于其他不值當的蠅營狗茍,隨他去吧。”
后續之事,晏然后來聽富弼說了,中使持詔至奉符,當時提點刑獄的呂蒙正之子呂居簡力挽狂瀾阻止了中使,卻又讓親族門生及棺斂之人都立下了軍令狀作證,既不讓皇帝落下刻薄之名,又解除了皇帝的猜疑。石介的妻子兒女一開始被初羈管它州,一直到事情既辨明,才得還鄉。
富弼郁結了一陣子,心情剛有些好轉,便又聽聞噩耗,從前在洛陽與他們把酒言歡的尹沫死了,富弼為他痛哭了一場,還填了首詞。
此時的晏然也真切地感到,政治上的失意、友人的離去頭一次讓才年過四十的富弼,生出了沉沉暮氣,與后來站到王安石對立面的保守派別無二致。
晏然雖急在心中,卻也無暇顧及給富弼吹枕頭風洗腦,當年冬至,晏然掙扎了一日一夜,九死一生地生下了富弼的幼子,也是最后一個孩子,富弼為之起名富紹隆。
由于晏然先前那遭兇險,幾乎兩個月都只能臥床將養,富弼停了所有飲宴,每日從衙門回來便守在晏然身邊,二人或讀書或談天,仿佛真的回到過去在府中守孝時那段諸事不管、只和鳴琴瑟的歲月。
直到晏然能下地走動,她才借著看賬本的契機,問起富弼朝事,“如今方田均稅法辦得如何了?”
富弼愣了愣,笑道:“若我等出外也有好事,那便是此法得以實行了,無論是范韓歐陽還是我,都在力推此法。”
他沉吟片刻又道:“那個叫王安石的后生當真可畏,如今又在他那縣做些試驗,雖有些激進,但從長遠看也并非不可行。可惜他已成婚了……”
晏然聽出一頭白毛汗,心想自家竟然差點招了王安石做女婿,那這對歷史上出名的冤家就真的被篡改得面目全非了。
“對了,”富弼嘆了口氣,“我近來也讀了不少京中貴家子弟的文章,覺得一人甚是可取。聽了你的話,我也覺得盲婚啞嫁甚是不妥,于是我便迂回了一番,讓紹庭謄寫解佩的書信,這樣也免得落人口實,說他們私相授受。”
晏然抱了抱富紹隆,點了點他的小臉,“聞琴比她更大些,你也要為她考慮考慮。我看紹京也閑著,不如也為他大姐分憂?”
富弼將母子二人一同攬到懷里,嗅了嗅懷中仍有奶香的幼子“好,都聽你的。”
富聞琴和解佩姐妹二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紅了臉。
二姐妹走在小園香徑,富聞琴低聲感慨道:“父親身邊一個妾室都無,更不曾狎妓,身邊都只有小廝伺候。這般的男子,天上地下恐怕都難找。”
“爹爹畢竟是舉世聞名的君子啊。”富解佩抿了抿唇,“我倒是覺得像母親這般有韜略的女子不多呢,這才叫天造地設。對了姐姐,方才爹爹的話你也聽了,若是有什么想法,自己和爹爹說,免得日后和其他女子一般盲婚啞嫁,聽天由命。”
富聞琴掐了她臉一把,“臭丫頭,你還是和那才子鴻雁傳書去吧。”
屋內夫婦二人聽著窗外銀鈴般的笑聲,對視一眼,也跟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