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歷五年的春,格外的冷。
就在富弼由河北返京途中,正月二十八日,錢明逸誣富弼挾朋黨以亂朝綱,上甚惑之,最終富弼出為京東西路安撫使、知鄆州,范仲淹知汾州兼陜西四路緣邊安撫使。
二十九日,杜衍罷相。
富弼不以為動,依舊上書《論河北七事奏》,時人感慨其氣度。
二月四日,罷范仲淹、富弼等建磨勘保任之法,歐陽修、韓琦分別上書,論富弼等人不當罷。
后韓琦出知揚州,歐陽修出知滁州。
三月,又詔令科舉各條,一切如故,罷富弼等前所改定者。
十月,富弼先前所提議的宰臣兼任樞密使亦被朝廷廢除。
新政所有,除去方田均稅法搖搖欲墜,朝廷并未明言外,盡數被廢除。
皇帝翻臉得太快,讓人措手不及。
晏然內心有些迷惘,明明此生富弼一直忙于邊事和田畝,為何還是招致了最大量的仇恨?
富弼得知消息之后,卻十分冷靜,立即帶著合家老小前往鄆州赴任,橫豎他也曾經在王曾麾下做過鄆州通判。
這師生兩倒是殊途同歸,同樣被罷相,同樣知鄆州。
“只希望我不要也死在鄆州就是。”富弼身形高大,一旦瘦下來,整個人都顯得形銷骨立,配上蠟黃的氣色,確實有了幾分病態。
晏然故作輕松,“京里規矩大事情多,兒子們又被送走了,身邊只剩下兩個貼心小棉襖,如今我才算是松了一口氣。”
馬車寬敞,聞琴解佩兩姐妹有心安慰父親,一在旁打扇,一在旁端茶遞水,妻子在一旁插科打諢,富弼郁結之心也好上許多,笑道:“夫人說的極是,我也是到如今才發覺那兩個臭小子多余。”
“父親,此番您為何會被貶出京?”聞琴大了些,已跟著晏然學官家,也開始對朝事有些興趣。
富弼自己不管是妻子妹妹還是丈母娘,個個都對朝局有一番認識,自然也不會避忌女兒,便淡然道:“父親變法失敗了。”
富聞琴蹙眉,“可是明明我才聽莊子上的人說,明明還有人去咱們莊子里丈量地啊。”
“就這個沒廢,因為能給朝廷賺錢。”晏然說得直白。
富解佩冷哼一聲,那神情簡直和富弼生氣時一模一樣,“用得著爹爹的時候,讓爹爹冒死出使,冒天下之大不韙去變法。得罪了多少人,吃了多少苦,到最后別人說上幾句就看著爹爹礙眼了,非給攆出京去,得了的實惠卻又不愿吐出來,還舍不得廢。”
“慎言。”富弼沉下臉,“朝政可是你這樣大喇喇在車上議論的嗎?若是要說,須得找個可靠之處,對著可靠之人再說。”
富解佩笑吟吟地拽著他的袖子,“周遭只有父母仆從,若是二位高堂調教出來的仆從我都不信,那又能信誰呢?”
富弼還沒說話,富聞琴便道:“那也不一定,若是有人挾持了那些仆從的父母家人,逼迫他們背主,你又能怎么辦呢?”
“千金之軀,不可輕易涉險。”富弼最終下了個定論,“你們有什么想做的事情,盡管使喚你們兄弟,實在不行,表兄弟亦可。”
晏然簡直想給諸位子侄掬一把同情淚,卻發覺富弼看二姐妹的神情緩緩沉寂了下來,甚至還有幾分痛惜。
待到了下個驛站歇息時,晏然好奇地問富弼,不料富弼卻滿臉蕭瑟,“先前想著不著急,為他們好好相看。如今我卻離開相位,出外為官,可供他們選的兒郎差的可就不是一點半點了,我原先想給他們挑個狀元的。”
是啊,所以另一個世界你挑中了三元及第的馮京,大女兒死了再讓小女兒去當續弦,這執念簡直可以得很。
“我倒是不這么想,”晏然冷哼一聲,“相公你不是狀元出身,可我覺得你強過那些書呆子百倍。”
這話說的富弼極為熨帖,嘆了聲,“無妨,咱們大娘子才十五歲,二娘子更小些,不著急。不過二娘子那邊,我算是有些眉目,只是仍有些躊躇。”
“哦?”晏然立刻生了興趣。
富弼見她八卦得兩眼發亮,打趣道:“怎么我先請回來,讓岳母站在屏風后面先看一眼?”
他老拿當年相看的事說是,晏然早已臉皮堪比城墻,似笑非笑道:“我告訴你,他們的婚事,你一個人說了不算,不僅我要看,我帶著女兒們一起看!”
“好好好。”富弼一口答應,低聲在她耳邊道,“有些極其蹊蹺之事,我離開汴京之前,章得象找過我。”
“他不是一貫與你們不和,現在還撿了你們的漏么?”
富弼勾唇,“他先是問了問我庭兒,又問了問解佩。”
“難道?”晏然對此人印象淡漠,只知其老奸巨猾,“他想和我們結親?”
富弼點頭,“他族中青年俊彥甚多,其中有一人,對我等變法之時極其仰慕,他的文章和策論我看了,甚好。他年齡與解佩更接近些,我尚在猶豫。”
“他不介意你罷相之事?”
富弼自嘲一笑,“四十歲便被罷相不錯,可首先得四十拜相不是?”
“我在想……”晏然遲疑,“若是官人與他書信往來,能否讓解佩也寫上幾句,就夾帶在你的信后頭?歸根結底還是得他們二人互相對眼,否則還不是怨偶?”
富弼抿唇,很有些動搖,“若無旁人知曉,應當也不算私相授受吧?只是跳過了聞琴……”
“橫豎只是先相看相看,又不是立刻就要定親。”晏然還是決定先為小女兒爭取一把,“或者這樣,讓她用紹京的名義通信呢?”
富弼勉強點了點頭,“也好……”
他遙遙地看了眼正靠在一塊一邊看話本一邊竊竊私語的一雙女兒,酸楚道:“在我眼里,哪家的兒郎都配不上我的女兒。”
晏然深以為然,嘆了口氣,“你也別老想著聞琴解佩呢,紹庭他們也得找了。”
富弼斷然道:“后宅之事我懶得管,交給夫人你了。”
“那聞琴解佩?”晏然心知他偏心眼又犯了,故意問道。
富弼蹙眉,“他們日后都是要嫁給朝中命官的,哪里算得后宅之事?夫人你且放心,我定為他們挑出滿朝最萬里挑一的人之俊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