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

　　“我來了。”

　　“你變了。”

　　妻伸出了手，輕撫我的臉龐。

　　我捧住了她的手，撫摸著，它們輕柔得好似初生的孩子。

　　眼下，我們正躺在陽光下的草叢里。周遭均是暖黃色的楓樹，有蝴蝶在叢林當間來回飛舞。風微微地吹過，惹得花草顫抖，草葉在皮膚上騷動，給人一種癢癢的愜意。

　　“你的手，好像那個。”我說。

　　“哪個？”

　　“時貍。”

　　她嫣然一笑。她側躺著身子，笑著對我報以專注的神情。

　　“為何像時貍？”

　　“柔軟，溫暖，和煦，是人一輩子里頂頂重要的東西。只要不分離，生命就不會受到威脅，毫無保留的安全感，就算死亡，都會對未來充滿期望。”

　　她再度地笑。

　　“真是那樣便好了。”

　　我緊緊捂住她的手。

　　在天空的東邊和西邊，分別掛著一枚通紅的落日，和一輪羞澀的白月。夕陽從她躺著的方向直直照射過來金燦燦的光，看起來仿佛她背后藏著什么出人意料的美妙。光滑過她的臉頰，紅潤的皮膚，細細的毫毛，在陽光下隨著她的笑容微微顫動，勾勒出迷人的、活生生的曲線。

　　“很快就得離去，對么？”我問她。

　　“何以見得？”

　　“畢竟只是個夢，不是么？”

　　她那對大大的眼睛里忽閃著靈動的光輝，臉上浮現出調皮的微笑。

　　“你如何知曉？”

　　“慘淡的月亮也好，唐突的時貍話題也好，周遭的景物也好，哪個都不像是真實的嘛。”

　　“唔，你這個人啊，”她抬手在我腦門點了一記，“平時糊涂要死，但這種時刻，又精明得很啊。”

　　“這話……一時間很難分辨是稱贊還是揶揄。”

　　她回過頭，仰望橙色與黛藍不斷交替渲染的天空。

　　“為何所有夢境都會顯得如此美妙呢？”

　　“原來你也會那么想，”我砸了咂嘴，跟著翻過身子，雙手枕頭看天空，“在我看來，世界上最完美的東西，是尚未得到手的東西；在得到之前，它們永遠處于能被修正、可被完善的狀態。夢的美妙，怕正是誤以為自己得到了得不到的東西吧。”

　　她沉默了一陣子，悄悄地嘆息了一聲。

　　“如果真的得到了呢？會怎樣？”

　　我思考了兩三秒鐘。

　　“這世上，不論什么東西，有其光明的一面，自然就有其暗影的一面。一旦得到了的話，暗影就總會暴露在面前，到那個時候，人恐怕能做的，也只有珍惜了罷。”

　　送走小王和EVA之后，我一個人沖裝滿救生物資的大型編織袋發呆。

　　如何將這些家伙事派上用場呢？

　　亦或說，這些家伙事能派上用場么？

　　待日上三竿后，我穿上潛水服，背上氧氣瓶和背包，從位于東邊的深水區潛入水里。為方便拖曳編織袋，我在里面盛上兩塊沉重的磐石，袋口束了綁在腰間。

　　朝水深處潛泳，并不需要花費多久時間，莫約八分鐘，便可看到那支巨大無比的白色氣泡。它靜靜地躺在水底，遠看過去就像長在地上的半只巨型鳥蛋。

　　這里水深達四十余米，氣泡以外的地面全是黃紅色的礁石。石頭縱橫交錯，粗糙凹坑。我必須時刻小心斷層處鋒利的石塊邊緣，稍有不慎，一旦湊上，就會面臨皮開肉綻的困境。

　　從南邊射出刺眼的燈光，在氣泡的各個角落亂竄著，那是自動巡查的探射燈。我弓著身子，臨近氣泡，繞到西邊進入。這里有著錯綜復雜的亂石，為探射燈造成了不小的障礙，是天然的視野盲區。

　　進入氣泡內，我脫下了潛水服和氧氣瓶，疊好收拾完畢，藏入一塊乳白色的燧石的底部。亂石區干涸的地面上到處是誤闖入內的鱖魚，其中有兩只活的，在不顧一切地奮力掙扎。我挨個將它們拾起，從氣泡與水的交界處送進水里。一旦嘗到了水的味道，兩條鱖魚驀然像箭一般地逃竄，頃刻間了無痕跡。

　　幽暗的墨綠色微光從頭頂傾灑而下，加上有規律運行的探射燈，勉強能夠分辨腳下的環境。四下沒有算得上落腳的平地，到處是蠻石。石頭表面長滿了黑乎乎、滑溜溜的苔蘚。

　　封鎖起九間房子的玻璃罩位于氣泡的正中，我將它命名為“阿爾法區”，笙承君和美琳便身處于其中的一間里。事實上，我心中最初非常希望將它稱作“NineBox”，沒有特殊的緣由，只是單純地那么在腦海里喚出，但終究因為總是和鶴老板的理發店產生關聯而作罷。

　　誰知道呢，或是鶴老板的理發店在一開始就在我心里造成了暗示亦未可知。

　　從亂石區前往阿爾法區，必須躲開頻繁掃射的探照燈。探照燈共有十五盞，分兩行坐落于秋芥搞“域”的試驗基地建筑頂部。射燈一旦照及活動著的身影，即刻會觸發警報，驚動在基地附近巡邏的武裝士兵。

　　所幸射燈并非人為，而是遵循設計好的程序搖動。于是五步一躲，十步一藏，只要在射燈照來時提前找準石塊、殘垣或枯木的陰影，躲開射燈并非難事。

　　走過那座破敗的牌坊，便穿過了探照燈的有效范圍。牌坊之內，便是水下古城。古城再度暴露在空氣當中，但除了正中那條寬廣的青石主路依稀可見外，到處是殘垣斷壁，長滿了沒及膝蓋高的大葉野草，把能下腳的地方全都覆蓋。

　　我從背包里掏出一把黃色的絲綢束帶，憑借記憶尋找前進的路。黃絲帶是為了保存路徑記號而用，只消在野草叢中牢牢系上即可，待回程時也可一一摘除。

　　按照上回來時所做的記號行進，繞過一排倒塌得不成樣子的老街店面房屋后，需要趟過地面橫流的溪水。所謂溪水，實際是一段因時貍未能覆蓋而出現的低洼。低洼過后便是一塊莫約半畝地面積的沙丘。在古代，這里也許是某個富貴人家的后院，沙子也絕非空穴來風，一定是這戶人家的主人從遠處裝卸而來。

　　沙丘所在的位置已經離阿爾法區很近了，近到哪怕再多邁出一步，也能馬上被士兵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