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呵，父親。

　　讓成易感到奇怪的是，他一點都記不清上次和父親見面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成易記得他下巴上好似銀針的胡渣，清晰得猶如天生就有的魚尾紋，永遠綻放著傍晚六時陽光般的微笑，連同那泛黃的養老院和造型陳舊的看護機器人，共同構筑了成易對父親的最后印象。

　　“永遠都不要來看我，”仲代對兒子說，“只需記得我如此笑著的模樣即可?！?p>　　十五分鐘后，成易推開“璜岸時光”酒吧的門。吧臺后頭的調酒師對同一晚去而復返的成易多少感到些意外，但臉上的詫異之色最多也只停留了半秒鐘。他一如既往地招呼成易，并按照要求轉身幫他調制了OLDFASHIONED古典酒。

　　酒吧里播放著改編過的《夜上?！?，吹吹打打熱鬧非凡。成易不知道為何會突然播放這首曲子，畢竟不是輕易就能聽到的?；蛟S是太晚了的緣故，亦或是喝酒的人漸漸少了，調音師為維持人氣而故意而為也未可知。

　　但不管如何，就著這樣的調子一個人喝威士忌也不賴。成易想。

　　酒吧里還放著一臺老舊的曲面液晶電視，無聲播放著一場足球賽。足球賽也是塵封多年的轉播錄像帶而已，英超聯賽，曼聯對陣切爾西。成易看過這場比賽，最終的比分三比三，不知道酒吧老板從哪個古董店回收來的老錄像，每日深夜便單獨拿出循環播著，但當作喝酒時觀賞的畫面，倒不失為一種樂趣。

　　球賽踢完時，成易已經喝了兩杯威士忌。這時候他才發現身邊不知何時坐著一名二十歲上下的卷發男子。卷發男子和成易聊了一陣子足球，問他是不是曼聯的球迷。成易搖頭說哪個也不是，只是比較喜歡在這種時候看球賽而已，誰贏了都無所謂。

　　“那有什么意思？”卷發男子說，“能興奮起來？”

　　“能不能興奮起來也無所謂，”成易說，“我的重點只是喝酒?！?p>　　“這倒說到了點子上，我可以負責任地說，這家酒吧調制的古典酒和湯姆考林斯，可以獨步整棟銀座，甚至在別的大廈里也找不出第二家?！?p>　　聽到這話，成易抬起因醉意而顯得有些凝重的眼皮，打算好好打量眼前的年輕人。對方細嫩白皙的臉龐，偏紅色的卷發擋住了一只眼睛，但整張臉看上去是個機靈的家伙。

　　怎么看都是個普通的小伙子嘛，說起話來的口氣倒不小。

　　他暗自想著，回過頭來，權當對方在夸夸其談。在十層級，一般情形下很難遇到像他這樣年輕的家伙。即便遇到，大部分也是“富二代”——他們只有繼承了父母的家財或是職務，才能在如此的年紀里上升到這個位置。

　　另一邊，卷發男子認出了成易，他用帶些興奮的口氣朝他嚷。

　　“嘿！我說，你不就是那個影幻師么！成……成易！是嗎？”

　　成易“嗯”了一聲。

　　“我是成易，但我是影幻導演，并非影幻師……當然，一般人恐怕很難看出兩者的區別。”

　　“哈！”卷發男子興奮地一鼓掌，對成易伸手想要握手，“幸會！幸會！在《泛華都訊息》上可沒少聽過你的大名！《亞系列》誠然是我們圈子里的最愛?。　?p>　　成易與之握了手。

　　“承蒙抬愛，如何稱呼？”

　　“啊，真不好意思，竟然忘了介紹自己，我叫壽帶?！?p>　　這個叫做壽帶的年輕男子說話的時候底力十足。成易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剛坐下，還沒喝上幾口酒的緣故，亦或是剛執完夜班腦子還難免亢奮也未可知。總之，在這樣的時間點來說，壽帶看起來終歸是屬于精力充沛的那類人。

　　“你的職業是？”

　　“奧科中心生物數據研究所，研究員?！?p>　　壽帶左顧右盼了一陣，又神秘地挨近成易的耳朵，壓低了聲音說：“不怕告訴你，那是幾年前的職業?！?p>　　“哦？如今呢？”

　　“無業游民，你信嗎？”

　　壽帶一邊說，一邊端起杯子喝酒，嘴上流出輕佻的笑容。

　　成易聳了聳肩。眼前的家伙，不正經得很么。他那么想。

　　但壽帶似乎并沒開玩笑的意思，他一本正經地繼續說道：“幾年前就辭去了工作，倒不是因為好吃懶做，實在是覺得工作無法帶來更多的快感。你知道，所謂生物數據研究，整天翻來覆去地整理一堆堆的基因數據模塊，世界上恐怕再沒有更無聊的差事了?！?p>　　“可那很賺錢，”成易打斷了他的話，“工作之所以稱之為工作，還不是因為看在錢的份上？你還年輕，總有一天會想通這個?！?p>　　壽帶笑著看了成易一眼，沒表示反對，也未作贊同，而是邀請他舉杯共飲。

　　“對于這番話，我可不打算反駁。”他砸了砸嘴，放下杯子，“但要真正習慣不工作的日子，也算不得一件輕松之事——那時候，我辭了職，在家只瀟灑地待了三天，此后的日子便如坐針氈?！?p>　　“為何？”

　　“閑著的唄，要真是什么工作都沒有，并不見得是件好事。為此，我就給自己定了個小目標：喝遍銀座所有酒吧，然后給酒吧挨個做個排行榜?！?p>　　“呣，”成易說，“并不是什么難事，銀座十層級統共五十多間酒吧，一晚一家的話，兩個月差不多能品完……”

　　“我說的，可是整座銀座哦，”壽帶拿一種得意的眼神瞄他，“從十五層直至第一層，這里將近一千間酒吧哦！”

　　成易朝他訕笑了一聲。

　　他開始對眼前這個信口開河的青年產生了反感。成易想，當很清楚一個人在自我吹噓時，這樣的談話還有什么值得進行下去的理由？更何況對方年紀比自己小多了。

　　“怎么？不信？”壽帶仿佛看穿了成易的心思，“我可并不是吹牛哦，你看……”

　　壽帶從外套的左衣帶里取出一張被揉過的白紙。成易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酒吧名字，每個名字前都畫著數字記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