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小的時候,我被水淹過,差點沒了命。那是個夏天,我只是在水塘邊戲耍,周圍還蹲著一群稍年長些的小子們。
村里不知從哪里來了一個皮膚異常白凈的小女孩,黃頭發,高鼻梁,藍眼睛,嘴里嘟嚕嚕地說著我們聽不懂的方言。那女孩子比我們這幫臭小子都年長幾歲,而且個子也超出了村子里的平均身高。和其他女孩子不同,每到傍晚時分,她會像個男生一般,到水井邊自己用木桶打水,然后從頭頂一潑而下,并和男生一樣發出尖叫聲。但那聲音可比那幫下流的小子們好聽多了。于是,全村的小子們就都圍了過來,蹲在離水井十來米的水塘邊偷看。
我出現在水塘邊,并不是為了偷看那女孩子。事實上,在她打水之前,我早就出現在了水塘邊。我記得我那時候只是為了躲避父親的一頓揍,而在那里打發時間而已。至于父親為什么要揍我,便怎么也想不起來了。在那白皮膚黃頭發的妮子往自個兒身上澆第三桶水的時候,蹲在我后頭的那群臭小子興奮地一邊呼喊,一邊站了起來,其中一人一屁股頂在我后腦勺上,將我擠進了池塘。
剛落水的境況很尷尬,因為我自己尚且沒有反應過來。首先只聽得頭頂突然一陣咕咚咚的聲響,好像某種天外來聲。緊接著才意識到眼前出現的全是半透明的、琥珀色的池水,而后由于水不深,腳很快地著了地。經過以上這幾個階段,最后才反應過來自己確實是落水了。
于是感覺直接接觸水的眼球有些生疼,開始能極為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意識到頭頂咕咚咚的聲響其實是自己呼出的氣泡,以及水面那幫臭小子的歡呼聲。
幸運地是,我很快被其中兩名年長些的男孩子救了上來。
我濕漉漉地站在水泥地上,看到兩根水柱從自己的鼻孔里噴射而出,除了被水嗆到了幾記,幾乎沒有收到任何傷害。準確地說,是時間很短,根本沒有產生害怕之類的體驗。接到通知之后,父親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在聽我訴說完前因后果之后,和我說我做得對。
他的意思是我落水之后沒有驚慌失措,沒有四下掙扎。他說大部分的溺水,都是緊張造成的。人一緊張,就會想起自己在水里無法呼吸,才會很快窒息。“只要胡思亂想,恐懼就接踵而至。事實上,大部分落水的人,也不是真的像他想的那么需要空氣。”
他很鎮定地對我說了這么一段話,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甚至于很值得銘記于心。
但是他說完這些話,就把我按在地上好好揍了一頓。
我也是很久之后才想起來,我當時并不是沒有驚慌,而是出于魯鈍,根本沒來得及意識所發生的事情。
很長一段時間之后,我和烏鱧紛紛被架上岸來。
烏鱧喝進的水把肚子脹得像銀泰搞周年活動時用的熱氣球。月鱧脫去了墨鏡,跪在一旁觀察烏鱧的狀況,并時不時地拍打烏鱧的臉。醫護人員提著急救箱,他們觀察了一番昏迷的烏鱧,很快安排做人工呼吸。他們當中一人上前詢問我的狀況,我朝他揮揮手,趁亂跑回了更衣室。
我迅速換上衣服,重新回到泳池邊。
觀眾席已經炸開了窩,人們一邊喊著“出人命了”,一邊往大門口涌。我夾雜他們當中,跟著人流朝外而去。臨到門口時,我回頭瞥了一眼,看到月鱧站在泳池邊,重新戴上了墨鏡,冷漠地望著我。
我當然沒有什么心思去管他在想什么,也不會去管什么烏鱧的死活——我是說,那家伙根本沒事,我只是將他摁進水里吃些苦頭。事實上,我只是在一開始他胡亂掙扎時給了他兩拳頭,經過水的緩沖,壓根不可能傷到他,他的窒息與昏迷,充其量只是自己慌張起來所致。
而眼下我把全部的心思都花在了那個穿白色貂絨的貴婦身上,她就夾雜在人群中往外走,我死死地盯住她,不讓她掙脫我的視線。
人們活像是開閘放水時跳出的鳙魚,頭也不回地從大門擠出,所有人都在逃離這是非之地,即便是對事態根本一無所知的那些家伙。貴婦出得門去右轉,從人流當中分離出去,徑直朝路邊走去。她一邊走一邊回頭望,看看是否有人跟蹤她。我順勢拐進街角的新豐小吃,佯裝買包子,好歹沒惹得她注意。
馬路邊停著一排的車子,她走向一輛打著雙跳燈的香檳色寶馬X6,也沒打招呼,直接拉開后座門坐了進去。車里有司機,很快啟動,悄無聲息地往前開去。
我緊走至路邊,好歹記住了X6的車牌。我撓了撓頭,一籌莫展。
這條街上絕少有出租車經過,不知道要怎么跟上那寶馬。
正在苦惱之際,一輛紅色SMART猛地沖到我面前,戛然而止。遙搖下車窗,讓我趕緊上車。
“你這家伙,用笙承君的名字辦個游泳賽,最終是為了要跟蹤這個女人……你這樣的想法,要我怎么猜得到?”
遙一邊猛踩油門,一邊大聲朝我抱怨。
我嘿嘿笑了幾聲,牢牢抓住門框上的把手。說老實話,這妮子開車真夠膽大的,接連闖了三四個黃燈,轉彎時也不松油門,好幾次險些撞到電瓶車,幸虧對方眼疾手快。我讓她慢點,大不了跟丟了也沒事。不知道她是不是沒聽見,壓根沒理我。
我們很快追上了那輛X6,它正朝著黃龍體育館方向而去,我們甚至能從后擋風玻璃里看到那個貴婦。在等紅綠燈的檔子時,我松了口氣,調了調座椅。
“你可能得吃幾個罰單,”我說,“好幾處沒禮讓行人。”
她聳了聳肩膀。
“那還不是你逼的。要是早點通知,就不至于這樣。”
遙問我那女人是誰,我搖搖頭,說不知道。
“我只是對烏鱧和月鱧背后的客戶感興趣,”我說,“如果聽說笙承君生龍活虎地在參加什么游泳賽,我想這個人也許會前來一探究竟。”
繞過體育館,穿過一片似乎在建設什么公園的施工區域,X6在一座老廠房似的建筑面前停了下來。貴婦鉆出車子,從容不迫地走向那座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