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南方后,發現已是夏天。
就在我位于四樓住所的窗外,立了一棵修長的大樹。稀疏的枝杈恰到好處地布滿窗的右側,上面生長了茸茸的綠葉,葉子邊緣長有鋸齒,葉脈清晰了然。風吹過,它們就顫巍巍地起舞。我躺在床上,雙手枕住頭,透過窗子,望著只由1/3的綠葉和2/3的藍天構成純潔的天地,倏然想起兒時手繪有關童話的水粉畫。
那時候我只畫海景,且逐一得了老師表揚,有時至多加上一只唐老鴨。當別的孩子追問我奧妙時,我如實相告:因為大體只需要調出藍色,操作簡單,事后清洗也方便。孩子們不以為意,認為我故意隱瞞真相。事后我想,或許是老師唯獨喜歡海景也未可知。
我只穿了背心和短褲,任風流過我裸露的皮膚,好似戀人的愛撫。我喜歡20攝氏度的夏日清晨,我喜歡那棵大樹,盡管我從未想過去追究它是什么品種。現在,它的一切之于我都非常完美,除了枝頭棲息的那對尋覓鳥。
尋覓鳥是我取的名字。半年前的某一天,它們悄悄地在樹上筑了巢。次日晨5時,它們發出清脆婉轉又略顯凌厲的鳴叫。其中一只(我猜是公鳥)一次發出五聲音符,每個音符之間盡有轉折,抑揚頓挫。當時我睡得正酣,叫聲好像一顆倔強的螺絲釘一點一點鉆透我的耳膜,攪動我的意識。
我用枕頭捂住耳朵,但沒用。大腦極為順利地將那叫聲翻譯為:“肯定不在這!”
每次五聲啼鳴過后,另一只鳥(理所當然是愛妻)便緊接著附和兩聲:“在這!”
我翻個身,將心里的翻譯告訴妻。妻說果然如此。
“就叫它尋覓鳥吧!”我無奈地起床。
從此以后,尋覓鳥在窗外安住,并產下寶寶。每天早晨五點正,它們開始啼鳴,十分將我們叫醒,只在雨天例外。為了保證必要的睡眠,我不得不放棄半夜趕稿的習慣,早寢早起,只在陰雨天得個顢頇懶睡。妻對此很滿意。
“你應該感謝尋覓鳥。”
“唔,能再晚一個鐘頭叫,我就感謝它們!”
對于無益健康的一切行為,妻都無以為趣。除卻熬夜,還有喝酒、抽煙、過勞、沖涼、臟亂,以及現在我想不起來甚至想不到的種種細節。并不是厭惡或抵制,而是無以為趣,甚至在熱戀期間,出格的浪漫對其并不具意料中的引誘力——或者在她看來浪漫只存于藝術和影視中亦未可知。
自古以來,中國人大多真正專注的,是如何將生活打理得更加美好精致,妻更甚。這與畫家只關心畫、政治家關心政治是一個道理,妻是位生活家。
我將笙承君獨自遠行的計劃,以及美琳離去的事告訴了妻。
“可憐的人。”妻說。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迷失于繁忙的編輯事務中。我需要在腦海中構筑最美好的主題策劃,力圖最大限度地引發讀者關注與思考,再花上一周或更久時間采訪。有關人文地理的題材,則要晨昏蹲守山巔、湖畔、古宅等地作拍攝。我堅持用自己的照片,認為在策劃之初便已想到要拍的角度。此后剩余的幾天盡剩下枯坐書齋寫字,再抬頭時,一個月盡已逝去。
“喂!您好!”
“是易生?”
“正是在下。”
“在下是笙承君名下酒店的總經理,重吾。”
“啊……您好……有什么可幫到您?”
“笙承君出了遠門,向我告知了你的號碼,我打電話過來,是希望得到你的銀行賬號。”
“哦,做什么?”
“他囑咐我每月向您的賬號里匯一筆款項。原因的話,他不曾透露。”
我沉默了十來秒鐘,然后掏出一張建行卡,報了號碼。對方重復了一遍。
“你的名字?”
“沒錯。”
“謝謝,打擾了……”
“稍等!”
“嗯?”
“笙承君臨走沒說些什么?那種平時不太會說的那種話?”
那一頭也沉默了十多秒。
“非要找的話,他說過自己丟了些東西。”
“什么?”
“說不清……只曉得怕是很重要。”
“哦?會有什么后果?”
“照他的原話,好像山脈被洪水永久地淹了半截,從此以后一切植被、動物、地質都變得截然不同。”
我很想知道那一頭的風景是變得更好、亦或更糟了。可聽筒很快傳來茫音,我的腦海里呈現出笙承君倏地又鉆進某個人跡罕至的山巔的畫面。
我不明白笙承君為何要獨自遠行,猜想起來,多少應和美琳有關。倘是為了弄清些什么,卻分明說不出究竟,加之就我所知事已過去多年,大可不必心血來潮不辭而別。況且遠行前他該如何處理名下酒店事務?怎么考慮都不像是撒手一扔、說走就走的情況。
然而我沒有追問的打算。一則我不是那種對別人的私事掛記于心的角色,大多數與己無關的事宜,即便再想不通,也最多被我擱進腦里一個叫做“尚無定論”的抽屜了事。二則按笙承君的脾氣,若他不想回答或不愿回答,那些問題是可以當耳旁風的。問我銀行賬號的事亦同,即便那個經理真的匯過款來,屆時一并交還就是。
事實上,電話撂下不久,手機便收到了進賬一萬元的提醒消息。
五月,我迷上了跑步。
起因是一本詳細介紹跑步者的雜志。在里面,記者們先是事無巨細地展現人類之所以奔跑的由來、優勢、發展和現狀,盡可能多地采訪了熱愛奔跑的人,有都市上班一族,有自由職業者,有專業運動員,甚至是原始部落成員。由于是旅行雜志,策劃者別有用心地挑選絕美鮮艷的風光大片。當下,一種“為什么不試試”的念頭便在我心里被撩撥開來。
臨到周末,我刻意起早,穿上運動背心與短褲,蹬上跑鞋,喝上300毫升冷熱沖兌的開水,以盡量不驚動妻的動靜出得門去。
5點一刻,馬路上空無一人,天尚未亮透,遠處虛弱的白光恰能將路照清。我將耳機插頭塞進手機,將手機綁在左臂,調出音樂,邁開步子朝河邊跑去。大門樂隊的《Riders On The Storm》悄然而起。音樂里暴風雨來臨前的悶雷、穿著皮夾克茫無目的的騎士、眼神堅定笑容詭異的殺手……所有的一切都在預示著危險與混亂的初始。危險與混亂意味著沖突與躁動,亦即意味著生命與斗爭。Jim·Morrison那沙啞的嗓門與悲涼的音調充斥耳畔,與眼下的靜謐和混沌出奇地融洽。
大約6分鐘后,我的左腳踏上了松軟的塑膠跑道,正式的奔跑開始了。河里的水來自運河,算不得清澈,也絕未被污染。跑道總長1000米,以不規則的形狀分布在河邊公園內。從高空俯瞰,我猜它像極了女人的頭繩。
第一圈結束時,熟悉的壓抑感已經逼至胸前,全身的肌肉變得沉重起來,那是身體缺氧的表現。我用鼻吸氣,用嘴呼出,一次呼吸內跑出四步。以如此節奏跑完二圈,已汗如雨下。身體是有惰性的,是脫離于意識之外的存在,大腦不能任性地強迫身體按著意愿行事,必須給出一定的彈性時間讓其適應,同時也需鼓勵其堅持下去——喂!不要懶惰,繼續開動,知道你可以的。
跑第三圈時,一位上身穿綠色棉質卡帕短袖、下身著黑色錦綸束身長褲的女子快速從我身邊越過,挾過一陣綠茶味香水夾雜草莓香波(洗衣液或護膚乳亦未可知)的味道。她將輕染了黃色的頭發盤在腦后,用一塊和上衣同顏色的頭巾攏起。她也將手機綁在左臂,可并未插耳機,跑步APP用清爽的女聲清晰報出她的公里數、消耗卡路里。從后邊看,她的身材極好,修長的腿型非常漂亮,屬于那種生過孩子但十分注意保養的類型,跑起來的姿勢也很優美。
微風掠過嫩綠的銀杏樹,初夏的枝頭尚無聒噪的蟬鳴,夜蟲肆無忌憚地在草坪上唱個不停。Jim·Morrison的吼叫恰到好處地隱退而去,接替的是Radbone的《Come and get your love》,跑步的時候適合聽搖滾樂,節奏感越強越好,那樣能有效地幫助身體調動步子前進。
身體在第三圈結束時已經越過臨界點,在那之前,身體是浮躁的、不自覺的,跑動時需要大腦不停地下指令、調整;過臨界點后,呼吸與邁步之間已經形成一種共振,不需要再多花心思去關注,只需要交給身體,跑下去就行。汗液好似有了意識般地兀自找汗孔各自逃逸,背心已經濕透,好像剛從水里撈上一般。耳內鼓膜開始內陷,喘息聲猶如鉆進風箱似的,來回亂竄,我聽到自己強有力的心跳聲。整個跑步過程中最能被享受的,無非就是這個時刻,接下來可以放空頭腦,任憑我欣賞大汗淋漓的暢快,伏案僵蟲也被激烈的脈搏甩出天外,我找到了自己活著的最好證據。
跑完第五圈時,我從來時的路口出塑膠跑道,繼續朝家跑去。柏油路的觸感比不得塑膠道,腳掌傳來生脆的震感,甚至還有些疼痛,但幸虧還屬于可接受范圍內。直到家所在的小區鐵門戛然跳出,我停下步子,一邊擴胸,一邊緩沖,不覺眼前一陣漆黑,心臟仿佛猛地停止跳動,好像休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