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娘是被大戶人家強娶進府的,是最后一個小妾,她不受人待見,我從小也沒有玩伴。十一歲那年冬天,我偶然從雪地救活了一只雀鳥,那是我第一個朋友。”
說到這,他自嘲笑了一聲,“可能我注定孤獨。”
顏小皙抿唇,伸手過對面輕輕抓住他的手以示寬慰,“后來呢?”
“那時二哥喜歡狩獵,總是拿著彈弓在府里里玩,恰好看到那只雀鳥在院子里飛,就把它射死了。我悲憤交加,忍不住打了他一下,他回去向大人告狀,父……”他忽然頓了一下,又繼續道:“父親不問青紅皂白,罰我在跪在雪地抄錄《圣人誡子書》。”
“雪地抄書?!不能忍!”顏小皙猛地拍桌。
陸尋歌按住她狂躁的手,道:“我在雪地跪了幾個時辰,手腳僵直,還沒抄完便暈了,回屋時連夜高燒不退,全府上下無人敢請大夫,我病情惡化奄奄一息,最后只有一個管廚的老婆子偷偷帶我出去找大夫救治,這才順利撿回一條命。那個老婆子,便是杜若英前輩,大夫便是杜冀衡。”
“所以,臨墨峰一戰,天鷹二老救了我,他們假死后,又讓你來保護我,那目的是什么?”
陸尋歌攤手,“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負責保護你,其他的,一概不知。”
“所以,你只是報恩?”
“嗯,只是報恩,你放心,我沒有害你的意思。”陸尋歌解釋。
小皙淡笑不語,心底卻放心不起來。
按陸尋歌的說法,她沒什么特別,他的包容照顧,只是為了報恩。不是因為她是顏小皙,而是因為她恰好被天鷹二老救下。換言之,如果換成了另一個人,他也會像對她一樣愛護,畢竟只是為了報恩。
……
“高樓果然適合散心。看著這些風景,倒也忘了今天的煩惱了。”顧凌塵站在倚星樓的高層閣樓上,俯瞰蒲花洲山河水景。
高樓很安靜,似乎沒什么人往來,倒也舒心。
“不知頂樓的風景怎么樣。”她說著,往頂樓樓梯口走去……
頂樓寂靜一片。
顏小皙自從聽完行蹤經歷后就陷入沉默。陸尋歌本想看她計劃得逞那得意忘形的模樣,可不知道她為何沒有一點得意洋洋的樣子,相反,她沉郁安靜得很,乖巧到令他不安。
“你不相信?”
顏小皙搖頭,神色淡淡,“你沒必要騙我。”
“那你……”
怎么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看著她陰沉沉拒人千里之外的神色,不知又在想什么。陸尋歌終是沒問下去,挑起另一個話題。“秋鳳閣的陰謀是什么,慕容灼打算如何對付顧家堡?”
顧凌塵剛走上頂樓樓梯,忽然聽到“顧家堡”三個字,腳步一頓,躲在樓梯口側耳偷聽。
此時,顏小皙早沒了玩笑的心思,認真回答道:“秋鳳閣的計劃,我簡稱為花露冰陰謀。顧家堡打算用西狄國的一種茶葉泡茶,秋鳳閣用一種無毒的花露沁入冰里運給顧家堡,茶湯和花露兩者本身沒有毒,但混在一起就會產生毒性,使人手腳癱軟。秋鳳閣運冰給予顧家堡,顧家堡用以搭配茶湯,拿給各個門派。就算被懷疑,秋鳳閣的花露冰單獨查起來也是無毒的。”
陸尋歌眉頭緊鎖,若有所思。“兩者本身無毒,相合產生劇毒……”他喃喃自語,“食物相克……中毒……”
顏小皙拍拍他的肩頭。
“也不必太在意,曲萬徑失了手,他們大概猜到消息泄露出去了,不會再使這招。”
陸尋歌點頭。
“你在這干什么?”一個聲音在靜謐的樓道傳來。
顧凌塵嚇了一跳,回頭看,是封長泊。此時,他正拿著一沓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陸尋歌耳朵微動,迅速起身移步到樓梯口,顏小皙跟著跑過去。
“你倆在樓梯口干什么?”陸尋歌問。
封長泊稍瞟了顧凌塵一眼,又興沖沖跑上來,拿著那沓紙晃。
“尋歌啊,我又新寫了幾篇故事,先前給凌塵看,她暫時不知給什么意見,我倆就打算拿上來給你們一起看了。”
顏小皙轉頭問顧凌塵:“你們是一起上來的?”
顧凌塵看了一眼封長泊,低頭道:“是。”
封長泊連忙拉著顧凌塵的衣袖繞過顏小皙走到頂樓,回身沖顏陸二人揮了揮手中的紙張,“別糾結這個了,快幫我看看,給點意見。”
說著,封長泊給每個人都發了幾張文稿。
顏小皙接過紙張,眼睛一掃,只見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她覺得頭暈,頓時放棄看文,觀察起其他人的神態。
“我覺得這個人物可以調到后一個節點出場,先前做了伏筆,后面可以使人眼前一亮。”顧凌塵津津有味讀著。
“三出桃源天下計,老臣不改舊時心。提議把舊時心改成赤子心更好,三出桃源天下計,老臣不改赤子心,充分體現整個故事人物的風骨。”陸尋歌逐字逐句品著。
“這個講的是圣元年間山中老相——談問渠的故事,他年老辭官后隱居齊山,雖身在桃源,卻心系天下。隱居后聽聞民間疾苦,毅然三出齊山,助曇玄帝肅吏治、平外寇、治蝗災。”封長泊沾沾自喜給他講解著。
顏小皙則獨自站在風中凌亂,百無聊賴抖著手中的紙。
這學霸云集討論試卷般的畫面,襯得她多么的不學無術。
“小皙,你有什么意見嗎?”封長泊轉過來虛心問。
顏小皙抓抓頭發,想了半天,尷尬一笑。
“啊這個……墨水味道不錯,啊不對,是字寫的不錯,要是再寫大點就好了,太小看得頭暈。”
陸尋歌忍俊不禁,上前捏了捏她的鼻子。
“字寫得再大你也一樣暈。”
“咩~”鼻子被捏住,顏小皙適時學羊叫了一聲,然后朝他做了個鬼臉,正要把紙還給封長泊時,眸光忽然停在最后一頁的落款處。
“天下烏鴉?!”顏小皙驚叫起來。
天下烏鴉太出名了,她對這個筆名字形還是認得的。
“怎么?你也看過我的書?”封長泊激動不已。難道遇到書迷了?
“《春宮紀實錄》是你畫的?”顏小皙問。
“什么?長泊還畫過春宮?”顧凌塵頓時興致勃勃。
封長泊更激動了,“你們居然看過?”
顏小皙:“沒看過……”
陸尋歌:“我看過。”
顏小皙一臉被嚇到的表情:“啊???”
“……陸少俠深藏不露啊。”顧凌塵目瞪口呆,豎起大拇指。
“咳咳。”陸尋歌握拳抵在唇邊輕咳兩聲,緩解尷尬解釋道:“春宮,乃五代前的赤國昭明帝在番地建的一座行宮。昭明帝收服土番國后,共在番地建有兩座行宮,一曰春宮,一曰秋宮,用來管理番地事宜。春宮為時政謀策,秋宮主裁斷實施,二宮相輔相成,相互牽制。長泊畫的,是在春宮里發生的名人軼事。”
“原來畫的是一群謀士的故事。”顏小皙恍然大悟。
“那你為啥還起這個名字!”顧凌塵覺得題不對貨,空歡喜一場。
“誒,這不是為了混嘛。”封長泊很無奈。
“人都喜歡看才子佳人、風花雪月,誰有耐心看圣賢人的事跡。你好好寫,起個正規名字,誰會看啊,只能擦點邊,取個似是而非的名字混了。”
“不想順應大眾,又不得不順應,只能靠這種手法了。執筆者的無奈,你們是不會懂的,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堅持寫,然后在洪流中等待被發掘,或者被淹沒。”
封長泊垂頭嘆氣,默默收好紙稿疊好,然后抬頭沖顧凌塵道:“我們走吧。”
顧凌塵稍微瞥了一下顏小皙,跟著封長泊走了。
望著兩人相依離去的背影,顏小皙揣手嘖嘖出聲:“這兩人走得挺近啊。”
其實我們靠得也挺近的。陸尋歌揣手想著。但他終究沒說,而是說起另一件事。
“顧姑娘似乎有些怪異。”他盯著遠去的顧凌塵幽幽說道。
“嗯?哪里怪異?”顏小皙不解。
“沒什么,她不愿說,我也懶得去探究。”
“好吧,人人都有小秘密。”顏小皙也懶得刨根問底。
“你去顧家堡有什么大事么?”陸尋歌話題又轉到了小皙身上。
“啊?也沒什么事啊。”小皙故作鎮定,飛快否認。
既然尋歌只是報恩,她沒必要拖他下水。徹查臨墨峰的事,實在不便麻煩他人。更何況,他九月十五便要正式加入朔月盟,黑道白道,終是兩條路。
“既然沒有什么事,咱們明天就回康平罷,探探天鷹二老的下落。”陸尋歌放下揣著的手正色道。
顏小皙驚訝,“怎么好端端的要回康平?”
“八大門派聚集吵架斗毆,有什么好看的,是非之地,能離多遠就離多遠。我先下樓收拾東西了。”他輕拍著小皙的肩頭,然后轉過身往樓梯口走去,中途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回身指了指亭子后面的小閣樓。
“你看那個閣樓,晚上我們到那看星星怎么樣?”
顏小皙順著他指的方向轉身仔細一瞧,支支吾吾念道:“商、商星閣?”
陸尋歌笑出聲,“是摘星閣,什么傷心閣。”
“定親儀式將近,昨天到現在,倚星樓里各大門派每個人都忙翻天了,各自拉陣營,你居然還有心思看星星。”
“他們忙,我可不忙。你看那些人行色匆匆,又有幾人真心賀喜。忙忙碌碌,到頭來,又得到了什么?不說了,晚上不聚不散,看完星星旦日啟程。”
“嗯。”顏小皙淡淡應聲。邀請得到回應,陸尋歌爽朗一笑,下樓去了。
顏小皙站在原地,袖中手掌緊握成拳。看著他身影消失在樓梯轉角,垂眸低語:“抱歉,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
盈盈一洲,碧水藍天。
此時湖岸二樓雅間,水晶珠簾后,美人彈著琵琶,清歌一曲,娓娓動聽。
“瓜洲賞美景、佳人唱小曲、湖蘭雀舌茶、芝粉涼糕,黎莊主好雅興啊!”
上官空鳴在桌子對面坐下,顧自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聞著茶香。
黎千隨仍是躺在梨花木大圈椅里閉目養神,“人生幾多苦,能偷一時清閑,何樂而不為?”
“黎莊主不去蒲花洲參加顧家堡的定親儀式?”
“不去。”黎千隨仍是閉著眼欣賞著小調,回答得干脆利落。
“據我所知,各大門派都聚集到蒲花洲了,連竹葉齋都自不量力去了。朔月盟八大門派,唯獨相依山莊缺席,是不是不太妥當?”
黎千隨慢慢抬眼,沖那琵琶女揮手搖搖,琵琶女會意,抱著琵琶款款離去。
“去?去了有什么用?顧醒這個老狐貍說的話居然有人信,還有一大群人趨之若鶩。”
“顧老頭是沒有這個面子,但是銅指環有,大家都是沖著指環去的,各門派都心照不宣,黎莊主難道不關注指環去向?”上官空鳴道。
“兩年前拿不到,現在就能拿到?那年顧老頭以續弦為名厚著老臉娶了斟月教十八歲的圣女,人人嘲笑他好色,等他成婚后才恍然大悟,臨墨峰的銅指環原來被斟月教找到了。天機堂果然名不虛傳,掌握消息如此之快。”黎千隨氣呼呼坐起來,一一分析。
“當局者迷,我這旁觀者卻看得清明。這場定親表面看是顧家堡面臨瓜分而吃虧,殊不知,外來鐵頭虎如何強壓地頭蛇?門派雖多,卻各懷異心,人心不齊,如何抗敵?定親儀式在顧家堡,顧老頭掌握天時地利人和,根本不必畏懼。”
“照黎莊主這么說,顧家堡的定親儀式只是一個噱頭,引各大門派上門?”上官空鳴如夢初醒,又不甘心問道:“可這是一個奪銅指環的好機會,黎莊主真要放棄?”
黎千隨不屑一顧,“本莊主表面上不出席,實際早已派人趕到倚星樓隨時待命。與其跟數個門派虎狼相拼,不如靜觀其變,等他們兩敗俱傷,再去漁翁得利。”
上官空鳴拍手稱快,“黎莊主謀略過人,上官佩服!”
黎千隨聽著馬屁話心花怒放,又問道:“定親儀式是秋鳳閣唱男角,如意門這塊狗皮膏藥肯定也會去,你不擔心你那個掌門姊妹——上官綠如?”
“她有什么好擔心的,只要秋鳳閣在,如意門就不會出事。”上官空鳴毫不在意。
既然親弟弟都不擔心姐姐安危,黎千隨自然也不關心。他黎千隨向來不關心任何人,除了相依為命的妹妹。悠閑泯了一口茶,望著桌上的涼糕,忽然笑道:“倒是忘了妹妹最愛吃涼糕,等處理完瓜洲事宜,得帶幾盒回去。”
“送涼糕這種事,怎好勞煩莊主親自動手?不如,交給我去。”上官空鳴舔著下唇,自告奮勇殷勤說道:我今日就可以動身,宛淑小姐早一刻看到便早一刻歡喜。”
“自家妹妹,自是親力親為,哪有勞煩一說。不過你說的也有理,正巧本莊主事務繁忙,便交給你去做。”黎千隨思慮再三終是答應。
“定不負黎莊主所托!在下這就去安排。”上官空鳴信誓旦旦說道,美滋滋告辭退下。
上官空鳴走后不久,黎千隨從慢慢從圈椅上站起來。
“哼,好色之徒,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做你的春秋大夢!”他冷哼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