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滿月，映到了湖水之上，蕩著一層層的水波。

　　他坐在露出的一塊石壁上，面前流水潺潺。

　　止月猶記得葉念塵抬頭看著夜空的模樣，新奇而喜悅，他那時并不覺得奇怪，總歸那年紀的小姑娘都喜歡這神秘美麗的夜空景色。

　　現在想來，許是因為她從未曾看過滿天星辰，和陰晴圓缺的月亮……

　　“是真的哦，古藤花的傳說是真的哦。”

　　蠻蠻臉上戲謔的笑意，他現在終于懂了。

　　陰司冥界的古藤花？

　　止月自嘲地笑出了聲，從藏書閣出來之后，好多之前被忘記、被忽略的事情涌入了腦海。

　　反復地提醒著他、嘲笑著他、折磨著他。

　　……

　　“那些人不會允許凡塵的人記得他們的，止月。”

　　“你現在仍舊記得那些事情，或許只是因為你的修為道行，加之用情太深。”

　　“但從她的模樣開始，一點一點地，也會漸漸把那些事情全然忘記。”

　　紹皖的話在耳邊回蕩，反反復復。

　　止月從懷里掏出碧色佩玉，那是她唯一給自己留下的東西。

　　“止月，你該慶幸的，也許再過一個月、兩個月，或者更久就會忘記這所有的事情，不必再被這種離別的情感所折磨，你該慶幸的。”

　　他盯著手中的碧色佩玉，凝眸出神。

　　慶幸，從何慶幸？慶幸自己從不認識她？從來沒有愛過她？

　　止月閉上了眼，驀然想起來那夜溫香在懷，她低聲和自己說過的話。

　　“止月，以后我若不在了，你就盡管氣我吧，然后忘了我，也不要再來尋我。”

　　她當時說的一字字、一句句，都是發自肺腑，從很久之前的時候起，就知曉他們會有離別分開的那一天，也知曉自己會將她遺忘。

　　他自大地以為了解她的心意，了解她對自己的用情至深，但此刻止月回想著她說過的每一句話，漸漸產生了好奇和疑問，她究竟喜歡自己有多久了？為什么會來找自己？又為什么不辭而別地離開？

　　她真的，那么愛著自己嗎？

　　如果真的那么愛自己，怎么會忍受和自己分開，又怎么能忍受自己把她忘記？

　　“我真的喜歡你很久了，止月。”

　　“久到我已經等不及來這里找你……”

　　“不管是過去、現在，我是真心喜歡你的。這人生一遭，我能遇到你，是我求之一生、盼之一生的歡喜……”

　　“葉念塵，”他閉目自語喃喃著，“我不信你了。”

　　他太自大了，自以為葉念塵離不開自己，卻沒想到她早已籌謀好了這一天。

　　來到人間讓自己遇到她，又瀟瀟灑灑地決然離去，空留自己一人。

　　論籌謀，他又輸了。

　　……

　　身后傳來輕輕淺淺地腳步聲，止月未曾聽到，直到身后那人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

　　“止月大哥……”

　　他回身看去，凡音瘦瘦小小的身子，站立在樹影之下。

　　“止月大哥，我還記得師父的，”凡音從樹影下走出來，懷里抱著一個大大的包袱，“我在藏書閣聽到你和紹長座的對話了，師父……一定也不舍得離開你的。”

　　藏書閣里，他聽到了紹皖對止月說的字字句句，凡音忍著心中的驚駭，等兩人走后上前翻開了掉在地上的書卷，看到了古藤花那三個字。

　　他恍然明白了為何葉念塵決心將自己交付給千少陌，恍然明白了為何葉念塵一直縫制與身量不符的衣服。

　　因為以后，她就再也不能給自己做衣服了。

　　“她一定更難過……”凡音哽咽住，“我們如果以后不記得她了，師父該怎么辦啊，如果有一天她回來了，卻發現我們都不記得她，她該多難過。”

　　自己不記得她，止月大哥也不記得她，她回來之后該去哪里，又該去找誰啊。

　　止月凝著天邊的圓月出神，低聲喃喃著，“小葉兒，她還會回來么？”

　　“會回來的！師父一定會回來的！”凡音上前抓著止月的衣擺，“師父她最喜歡你了，她怎么可能舍得下你？更何況……”

　　凡音擦擦臉上的眼淚，打開來了那個大包袱，“其實，師父偷偷回來看過我。”

　　止月的神情一滯，慌忙地扯開包裹，里面，滿滿的都是葉念塵給凡音做好的衣服，曾經被他疊放在床頭。

　　“凡音……”止月的聲音有些發虛，蹲下身抓著凡音肩膀的手有些發抖，“她什么時候回來的？啊？她什么時候把這些東西交給你的！”

　　凡音搖搖頭，“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回來的，只是幾天前的早上，千長座把這些東西交給我，他不肯說是什么人給我的，但是我認得出來，這是師父的手法。”

　　止月也認得出來。

　　日日夜夜，她偶然念起凡音，一有空閑就拿出針線來，那時自己還曾笑她凡音不在身邊就感受到了游子慈母的心切，誰想，卻是別有原因。

　　“可是，止月大哥，”凡音抬頭望著他，眼睛紅紅的，“我們真的會忘記師父么？”

　　風從臉頰吹過，有些發涼。

　　紹皖說他該慶幸的，不會記得葉念塵、不會記得關于她的一點一滴……

　　但他不想忘記啊。

　　雙目微闔，他的聲音微弱，“我不知道……”

　　最后那一晚，她縮在自己的懷里，說了好多話，講了好多她自己的故事。她說自己去過很多地方，看過赤幽的冰雪、墨川的盛世、紫瑤的戰亂，但最喜歡的，還是藍淵的春季。

　　這些事情，他都要忘了嗎？

　　“止月大哥，你接下來要去哪里？”

　　自己要去哪里……

　　止月忽地一聲輕笑，沒了她，自己還能去哪？

　　“去赤幽罷，”他回過頭，看著湖水中的月亮，“小葉兒和我說了很多，她說自己去過很多地方，我想到她走過的地方看一看。”

　　“這樣，就不會忘了她罷？”

　　腳下的路是她曾經踏過的，眼前的景色是她曾經看過的。這樣，再怎么能忘呢？或許，還可以再找到關于她的蹤跡。

　　“我想和你一起去，我也不想忘記師父，止月大哥，帶我一起去吧。”

　　凡音拉著止月的衣擺，期許地望著他。

　　止月淺淺勾起笑，抬手摸了摸他的發髻，“好罷。”

　　抬眸入眼處，青山綠水隱在月夜之下。

　　小葉兒她說喜歡藍淵的春天，語一山是唯一四季如春的地方，自己為什么沒帶她來看一看呢？

　　等找到她的那一天，一定要帶她回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