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鎏京之行(一)
喬佚記掛著要把遺跡送到竹桐山給烏伽什看看,因此第二天就提議要離開百里堡南下。
要離開百里堡,成雪融沒意見,但要南下,成雪融就不想了。
她對遺跡不抱希望,怕去了竹桐山、見了烏伽什、又要再聽一遍壞消息、還要再害烏伽什哭一遍,于是她跟喬佚說,她想回鎏京。
“現在我們出發,幾天時間花在路上,等見到梁姐姐也得初七八了。宮里的情況我知道,過了初七梁姐姐就沒那么忙了,我再去,也不算給她添麻煩。”
所謂病來如山倒,長久的虛癥一朝發作,果然來勢洶洶,喬佚看著她也是心疼,便順著她說好。
于是,大年初二才剛拜了堂的一對新婚夫婦,大年初三便拜別尊長,踏上了遠途。
看著車窗外皚皚山林,成雪融開起了玩笑,“這就是我的蜜月之旅啊。”
喬佚不知道什么是蜜月之旅,但無論如何他不覺得這旅途跟蜜搭得上什么關系。
蜜是甜的,代表的該是開心幸福那一系列美好;但路上幾天她頻頻發病,不是身體各處猝不及防地出血,就是發熱、昏睡。
能與蜜搭上關系的一切美好,已經離他們越來越遠了。
這一路走得走得很慢,到達鎏京時,別說初七已過,便是初十,也已經過了。
老侯爺喬桓死了,小侯爺喬佚也“死”了,喬氏覆滅,爵位被收、侯府被封;成、喬二人停在熙熙攘攘的鎏京街頭,忽然發現自己無處可去。
“去董府,找董志林吧。”
如今的董志林,說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也不過分。
隨著原先忠親王、鎮南侯派系官員被清洗,朝中騰出來不少位子,那其中最為位高權重的一個,就落在了董志林頭上;又因為董志林原就輔佐先帝,如今新帝還沒三歲,董志林又自然而然地成了攝政。
且為了使他能當得起“北越太子之異姓兄長”這么一個身份,朝廷還一口氣給他封了個國公,賜號旌。
旌,即旌節之旌。
旌與節,皆使者所持之符,旌以專賞,節以專殺。
取代表著使臣身份與榮賞之意的“旌”字為號,董志林的功勞與尊榮,由此可見。
想必,待有日北越太子登基為帝,董志林這旌國公也得晉一晉,異姓王什么的,都有可能。
成雪融撩起車窗,仰頭看著高掛門楣的“旌國公府”四個大字,笑了笑,“挺好。”
她吩咐金大勇去叩門,“就說,北越來的故友。”
董志林一直記著公主殿下說要回京的事,他回京后也反省了一下,覺得自己疏忽了一件事:他竟沒跟失去身份的公主殿下事先約好回京會面的暗號!
他怕是公主殿下回京之后會找不著人,又想著公主殿下與小侯爺皆是精通易容之人,屆時會扮作什么人來求見也不好說,便吩咐府中管家:“若有人求見,不拘是男是女,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都領到我面前,叫我親自過過眼。”
管家得了令,雖說稀里糊涂地,但還是給落實了。
于是,金大勇就這么上門一求見,成、喬兩人就很順利地被領到董志林跟前。
董志林是個知情的,成雪融也不跟他玩虛的,眼瞥著領路的管家退到了門口,成雪融仰起下巴就喊人,“董志林!”
聲音是壓低了的,不至于傳到門口叫管家聽了去,正位上董志林也只聽到了些許,但就這些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嗓音,已足夠叫他認出眼前的人。
他激動地站起,“公……”話到一半咽了下去。
公主這個身份早已死了。
“公子、姑娘在北越時于在下有恩,此次公子、姑娘來京,必要給在下一個機會,好叫在下能以滴水報泉恩。”
成雪融坐下了,應好。
喬佚拱手,“多謝董公爺,有一事要教董公爺知道,我與阿……雪兒,不久前已在家師見證下拜了堂。”
阿儺這個名字在大成、尤其在鎏京,可說是家喻戶曉。
畢竟是此次平亂抗敵穩江山的三大功臣之一,且是女子,自然名頭更大、更加廣為流傳。
但此時的阿儺辛另有其人,成雪融也根本不想做功臣,因此喬佚便及時改口了。
成雪融挑眉對喬佚笑笑。
董志林看看兩人。
說是拜了堂、成了夫妻了,可為何公主殿下梳的還是未出閣的少女發式?再想想公主殿下自小的特立獨行,董志林便想大概這也是公主殿下的獨特處之一。
眼瞅著管家走遠了,奉茶的下人也下去了,他走到下首就要行禮,被喬佚攔住,“董公爺,你說前日我夫妻于你有恩,那便作報恩之舉即可,其他的無謂再說。”
董志林領悟到喬佚話里的深意,應了是,再看看成雪融,神色甚憂,“姑娘,您近來可好?我瞧著您氣色……不大對。”
這番回京,成、喬兩人都是易過容的,原本的面目被遮去了大半,自然,成雪融那原本十分的憔悴,如今也只剩了三分。
但這三分,還是叫董志林給看到了。
董志林問:“可要請宮里的太醫來瞧瞧?”
“不用,我這里就有一位醫術頂尖的大夫,就是宮里的孫太醫來了也要喊一聲先生。”
“哦,那是誰?”
董志林看了下隨行在側的兩人,一位是他曾在北越見過的金大勇,另一位乃是女子,他不認識。
“能比孫太醫還厲害的,除了北越的華國醫和華國醫高徒平大夫,還有誰?”
成雪融一聽樂了,拉了清平過來,“董志林你的認知很正確,瞧,這位可不就是華國醫高徒平大夫?”
“平大夫?”
平大夫不是已經死了嗎?
啊,不!
重點錯了!
平大夫不是個矮小又粗糙、駝背兼瘸腿的男子么?怎么成美嬌娘了?
成雪融笑瞇瞇地,“你愛信不信,反正她就是平大夫,哦,現在你要叫她清平大夫。”
董志林是覺得難以置信,但公主殿下嘛,什么事跟她扯上關系后都愛朝難以置信的方向發展,因此即便覺得難以置信,董志林還是選擇信了。
“那我就不進宮去請孫太醫了。這幾日皇太后也正抱恙著,要請也不容易……”
“梁姐姐?梁姐姐病了?什么病?”
“聽景醫官說,是勞心過度,想來是累著了。”
“哦,心病!”成雪融一針見血地給定了性,看看清平,計從心起,“董志林,你現在就進宮去跟梁姐姐說,你尋了個醫術一等一的女大夫,問她要不要見一見?”
“這個……”
“嗯?你猶豫?你猶豫什么呀猶豫?”
“沒什么,那我這就進宮?”
“嗯,進宮去吧,哦,別忘了跟梁姐姐說是我哦。”
“……是。”
董志林喚了管家來,千叮嚀萬囑咐地交代要用接待一等國賓的水平接待成、喬等人;大到吃穿用度、小到剔牙的竹簽、窗臺的擺件,真真的事無巨細都交代了一遍;聽得成雪融由感動、到感慨、到煩悶,最后忍無可忍,叫喬佚用腳將人踹了出去。
董志林出去了,成雪融對喬佚那一下腳踹的力度不甚滿意,“我就是怕自己力氣不夠才叫你踹的,怎么你也踹得那么溫柔?”
“董公爺似乎不想進宮。”
“嗯,其實我也看出來了,他以前不是這么啰嗦的一個人。”
“如今的董公爺,風頭無兩。”
“是啊,所以你說他為什么不愿意進宮呢?”
宮里有他喜歡的人,按理說,就是沒理由,他都要找借口進宮才是的。
“為什么呢……”
.
這個疑惑一直持續到成雪融以看診的名頭進宮去見了梁師贊,才得到了解答。
“哦,梁姐姐你的意思是,今天早朝過后,你召見了董志林。你給他看了三個美女的圖,讓他挑一個喜歡的,你要給他賜婚,然而他……拒絕了?”
“嗯。”
“他都這把年紀了、該不是打光棍打上癮了吧,他為什么拒絕啊?”
“他……”梁師贊咬著唇,欲言又止的眼神里,一半兒是春光,一半兒是哀傷。
成雪融心里猜著定是董志林放不下梁師贊,不愿將就因此不肯娶妻,但董志林無論是面對賜婚、催婚還是逼婚,肯定都不會說出這理由。
那么官方的話有哪些呢。
國孝?
——國孝講究雖多,但也就講究到新帝登基,韞玉都登基大半年了,不存在國孝。
家孝?
——啊呸,董志林他老爹老媽要是及時投胎這會兒比董志林也小不了多少。
成雪融苦想了半晌,終于腦中靈光一閃。
“董志林是不是說‘大成未定,何以家為?’”
“……不是。”
“還是他跟無雙一樣說自己不舉?”
“……不是。”
“那他說了什么?”
梁師贊被成雪融這么一通猜測又再三追問的,眼中春光漸衰、哀傷漸濃。
“他、他跟我說,他心中自有佳人。他說,那佳人曾贈他半闕詩經、半邊玉佩,但被他退回了。他說他后悔了很多年……他說那佳人曾說,既不能嫁想嫁之人,便再嫁何人皆無差別。而他今日,既不能娶想娶之人,則絕無可能再娶旁人。他、他是這么說……融融,你說董志林他這么說是什么意思呢……”
成雪融怎么也想不到董志林這才剛風頭無兩呢,就這么大膽了,不但提了舊情,連后悔兩字都說出口。
這薄如蟬翼卻嚴嚴實實糊住了梁師贊心中明鏡的窗戶紙,終于叫董志林不知死活地給捅破了。
梁師贊眼下混亂得緊,也難怪董志林不好意思相見。
但梁師贊久居高位,得以淬煉,就是再混亂也是有限,那一雙火眼金睛仍那么厲害,看著成雪融這并不驚訝、只有些許恍然、不大贊同的模樣,猜到了。
“融融,你、你早就知道董志林他……”
“唉,梁姐姐,我是旁觀者清。”
“你清?那融融!你告訴我,什么時候?董志林他是什么時候……”
“那梁姐姐你又是什么時候?”
“我……”
“他大概跟你差不多時候吧。”
“那、那后來他為什么……”
“或許是因為,在他心中,男女之情或說是梁姐姐你,并沒有那么重要。他今時今日表現得這么癡心,其實也不過是因為他得不到。梁姐姐,他的話你不能往心里去。”
誰認真,誰就輸了。
誰往心里去,誰就永別幸福了。
成雪融并不懷疑董志林的真心和癡心,畢竟是一起長大的,終究了解幾分。
但這時候,肯定他的真心、強調他的癡心,帶給梁師贊的,只有傷害而已。
一國太后和朝廷大臣,這是絕無可能的。
既無可能,何必當真?
梁師贊聽了成雪融這話,恍惚了一陣,傷心難過一分不少,但眼神看著鎮定多了。
“對,融融你說得對,他如今苦盡甘來、尊榮無限,或是想起當初意難平了。若他心里真有我,當初又怎會那樣勸我,罷了、罷了,是我魔怔了。”
成雪融心里酸酸澀澀十分難過,但還是努力笑著,做出往常的傲嬌模樣,“就是!梁姐姐你可別被男人騙了,這世界上除了我家無雙,其余的都是臭男人好嗎?”
“說起小侯爺……融融,這可真是你的福氣。”
“當然!”
——當然是我的福氣,只是可惜了,不能長命。
“還有,融融你真不想回來了嗎?不用擔心我難做,你只管等著旨意,我……”
“梁姐姐!”成雪融佯裝惱怒打斷了,緊接著撲進梁師贊懷里,“梁姐姐,這皇宮、這朝堂,看著是榮華富貴享不盡,但其實又憋又悶不好玩,我也不說別的,我就問你,姐姐你要是能跟心愛之人自由自在、浪跡天涯,你會不愿意嗎?”
“我……我求之不得。”
“那不得了。”
成雪融從梁師贊懷里起來,笑得恨不得疊出一臉皺褶,然而語氣卻十分委屈,“吶,大不了我答應你,我每年都回來看你,好吧?那你也要答應我,每回我回來了你都要給我補盤纏,還要叫祿光殿天天給我做好吃的菜!哦,不止呢,等我走的時候,那什么糕啊點啊餅啊酥啊什么的,都要讓我拉一馬車走!”
梁師贊啞然失笑,“唉,你呀,怎么盡想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