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有個聲音聽起來溫溫柔柔有些熟悉，是在筵宴上聽過，她道：“君黎世她雙目盡毀，宮中眾人皆同情她，凡事都讓著她一點，你倒好，她分明走路都是艱難，你還去給她敬酒？存心叫她難堪？”

　　君黎世欲意苦笑。

　　宮中眾人有意縱容她，只因同情她。

　　但她走路真的不艱難，喝了酒扶墻也能慢慢走回去的。

　　她四肢健全，腦袋也靈光，能不能別盡把她想成廢人了？

　　“誰能想到她真的飲下，我不過是試試她罷了。”另個稍細的女聲話起，停了一息過后，繼而酸里酸氣地道：“眾兄弟姐妹皆是圍著她噓寒問暖，猶如眾星拱月般拱著她，讓著她，她倒是好，冰這一張臉，半句話都不開口，一副心安理得本該如此的模樣。”

　　聞言，君黎世苦笑一聲，

　　多說多錯，不說是錯。

　　開宴前是誰同她說別多說話來著？

　　“大伙紛紛備好給父王的禮，偏生她一人特殊，還以為自己真盛寵隆恩，壽禮都沒送，豈不是拂了父王面子，叫父王在眾人面前難堪，她分明就是有意尋仇來的。”

　　聞言，君黎世苦笑兩聲。

　　沒備禮確實是她的過錯，可真實是忘了這茬。

　　“可恨的是，我好意向她敬酒，她竟是一手接我的杯，雖說父王稱在場不必拘謹，可她仗著父王不敢說她，連基本的禮儀都不遵，還問我是何人，誰欠她了？”

　　聞言，君黎世苦笑三聲，

　　攏緊了一袖子的各種糕點。

　　“父王一說散開便兀自跑得沒影，若不是我曉得她，說她瞎了眼我都不信。”

　　聞言，君黎世苦笑四聲。

　　自己這廂才喝了酒，就算眼睛瞧得清明走路也都難以安穩，真沒跑。

　　那個稍年長的女聲安撫她道：“得了得了，埋怨也埋怨夠了，你便多擔待她一些，要知道她打小就命苦，這幾年父王便未怎么光照她，她一個人在角落摸索大的也著實不易，難免性子孤僻些，不喜與人搭話更是常情，你氣度些，讓著她點又是何妨？”

　　君黎世苦笑連連啊苦笑連連。

　　自己這個人向來很明朗，孤僻二字委實不敢沾邊，這廂被認作是個不好相處的人，回去是必定要將我的舉措好好反思個一宿。

　　“你瞧得她那眼睛了嗎？暗淡無光，可把我駭了一跳。”

　　“只可惜那張臉了。”

　　她們二人相持著走遠，一面走還不斷議論君黎世，君黎世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支著有些沉的腦袋，只能自己摸索條路來，愈走四周愈靜，走了太久不由得喉嚨稍有干澀，正在無奈，氣都沒嘆兩聲，腳邊似乎踢到個什么東西，那東西低低地悶哼了一聲。

　　哈？原來不是個東西。

　　君黎世心下一喜，揉了揉正發暈的頭，臉上攜上歉意地笑，連連道：“抱歉，這位大人，我看不見才沖撞了您。”

　　“何人？”男聲拖著長長的尾音，半響久像是看清了君黎世一般，詫異地驚呼起來：“十二姐？”

　　君黎世撈了一把衣袂蹲了下來，托著下巴，偏過頭朝向聲音的來源，笑道：“嗯？你識得我？”倏然思至自己眼睛和面容，也思至她君黎世確實真很好認，那么問這等問題委實有些愚昧了，她轉而問：“你是我的哪位兄弟么？”

　　“月時。”他頓了頓，似乎提醒君黎世般加道，“排十六。”

　　君黎世似乎想起梅梅與自己說過，那個近來風頭正盛的貴妃所出的孩子在王室排六，名字確實叫君月時，彼時君黎世覺著這名特別，便記了下來，道：“我方才在筵宴上聽父王念過你，聽聞你染病了，怎么？沒在屋里歇著，卻在外頭吹冷風，可不是個好習性。”

　　君黎世倏然一明，笑道：“莫不這病是假的？”

　　等來片刻又是一陣沉默，果然“說一半沒聲兒”是盛行之風啊盛行之風。

　　君黎世沒等他說話，道：“是也罷，不是也罷，我都不是個長舌頭的人，信得過我你說，信不過我你不說也行。”

　　君月時沉吟片刻道：“裝病之策，并非存意。”

　　“哪怕不是存意，那也不是什么上策，我素來不喜嚼舌根揭密事，說與我聽倒也無事，可若叫有心人聽了去，指定是要參你一本的，裝病一事，說輕了也沒什么，可說重了，那便是欺君，何況你正處于風頭浪尖，你母妃圣恩正盛，免不得多數眼紅的人。”

　　其實他們都明白，這事一旦說出去，說輕是沒有的，有的只有說得更重，還可能會被添油加醋煽風點火一把。

　　能抓到一點點的把柄，她們又怎么會放過呢？這里的人皆是如此。

　　君黎世倏忽摸到袖子里黏黏的糕點，覺著君月時大概還未進食，便把袖子里的吃食全摸了出來塞入他手里，只余三兩塊給小茹嘗鮮：“那好，你拿著，這我筵宴上摸來的，也沒多少，你墊墊肚子，膳食局恐怕只著手筵宴，無暇去做其余的膳食。別嫌都化了，有的可比沒的好。”

　　“多謝。”

　　君黎世伸手恰好夠他的發頂，順勢撫了一把他的頭發：“不謝不謝，我是姐姐嘛。”

　　“十二姐，想必你也聽說了罷。”君月時低低道：“眾人齊心傾軋我，十二姐還是離我遠些吧，免得連累了你。”

　　君黎世倒是聽說了一些，因這位十六弟的母妃盛寵隆恩，其余的妃子眼紅，便教著各家子女少與這位殿下交集，以至這位殿下在宮中孤立無援，說起來，這孤獨的處境，倒有幾分像她。

　　“我不眼紅你，又何須傾軋你？再者說，傾軋又如何？我被傾軋了六年，如今還不是長了個，發了福，日子過得忒清靜無為。”君黎世拍拍自己的頭頂，掐掐自己有些圓潤的臉，發覺臉有些發熱。

　　君月時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十二姐最屬你活得肆意，若我能如十二姐一般，多好。”

　　君黎世揉揉掐得微疼的臉：“如我一般有什么好？你至少還有人疼著護著，而疼我護我的人，早就沒有了呀。我只是比你快好幾年看開罷了。”末了，君黎世吞了口唾沫，舔了舔嘴唇：“你有喝的么？”

　　方才走了太多路，當下卻說太多話，喉嚨干得難受。

　　“有。”

　　君黎世的下巴倏然湊來了個冰冷的物事，估摸著是自己的這位十六弟好心地把一個瓷杯抵在她嘴邊，便沒留意杯里是個什么水便把過一口悶下。

　　原先只覺著一陣清甜，悶完過后她后知后覺，這不是酒嗎？！

　　君黎世在一連串咳嗽中找回自己的聲音：“你給我喝了什么酒？”

　　君月時“哦”了一聲：“對不住了十二姐，我忘了我方才在喝酒。”

　　如若君黎世看得見，明個兒大伙便能見到，當朝十二殿下追著當朝十六殿下滿王宮跑。

　　這杯酒，酒味不大，然后勁格外大，像是要印證她的話一般，她的頭又適時地暈了起來。

　　君黎世在欲醉非醉中悟出了一個道理。

　　人生世事多變化，驚喜悠悠，驚嚇也悠悠。

　　君黎世揉揉額，晃晃悠悠著身子道：“你這喝的什么酒，和瑤華殿的，和宴會上那些真不一樣。”

　　“這酒味不大，但勁得很，十二姐，你沒事吧。”君月時上前關切地扶了她一把。

　　“我當然知道，因為我嘗出來了，”君黎世昏頭昏腦地打掉他扶住他手臂的手，往后一個趔趄跌坐下，說著自己都不明白的糊涂話：“你小孩不學好，學什么喝酒，小酌怡情那都是騙你們這些懵懵懂懂的毛孩……”

　　夜風吹得有些急，君黎世稀里糊涂地問：“今日的夜如何？烈酒伴身，清風入夜，甚好甚好。”

　　暈暈乎乎站起身，笑著道：“我唱個小曲給你聽罷，我母妃以前愛唱《春意曲》，唔，太久了，我忘了如何唱……”

　　君月時跟著起身扶她站著，君黎世又推開了他，后退中她被撞得一陣發蒙，摸了過去問：“溫白，溫白，是你嗎？真奇怪，我怎么能一下就把你認出。”

　　“殿下，您醉了。”清冷如斯，

　　君黎世欣喜了起來，欣喜得只能抱著他：“真是溫白，我方才在想你，你就出現了。”

　　君黎世搖搖有些沉的頭：“我沒醉。”又抱了上去，死也不肯放手：“不說就再沒機會了，溫白，我好像很挺喜歡你的，你是不是也有點，一點點喜歡我呢？”

　　所謂的醉得清醒，醒得微醉，俱是難得的糊涂。

　　有人會在糊涂下說出真心話，那是酒后真言，有人會在糊涂下說出違心話，那是酒后胡言。

　　但不求聽的人懂，只求說的人心里明了，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