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蘆花灣，日子最難過的，恐怕就要數陳虎家了。陳虎家過去沒嘗過挨餓的滋味，現在總算嘗到了。他已經老了，無所謂了，可兒子兒媳和孫子們還要活人，他已經看得出來，兒子陳來斌已經好長時間不說話，對啥都沒有興趣，處處流露出悲觀厭世的情緒。他擔心再這樣下去，陳來斌真的會出問題。

　　陳來斌以前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舒服日子。盡管民國二十四年家里出了事后，景況大不如前，但畢竟后來還有地租，家里的日子，咋說也比普通百姓好一些。真正讓他感到日子難過的，是土改時他家搬離了大院以后。他覺得自己一下從高墻大院里的財東，變成了一個土頭灰臉的賤民。

　　讓他忍不下去的，還有繁重的體力勞動和長期餓肚子。在水利工地上，他每天都得完成定額土方量，過去他哪里受過那樣的苦呵，累得要死要活，就盼望著能吃頓飽飯，可工地上的飯仍然是定量的，頓頓吃不飽，經常餓肚子。好在水利工程修了個半拉，就散伙了?，F在，年饉來了，沒有了吃的，人餓得昏昏沉沉，有人吃野菜，有人吃樹皮，有的腫得像饅頭，有的瘦得皮包骨。走著走著，就跌倒爬不起來了。今兒有進的氣，明兒就沒出的氣了。莊里隔三差五往出抬死人。人死了，也沒力氣埋，隨便挖個坑壓住了事。

　　從沒糧吃的日子開始，陳來斌就打定了主意，餓死算了。他不想再這樣茍活在人世上。作為這個家里沿續香火的人，他已經盡到了責任。大兒永康娶了媳婦，女兒永娟也出嫁了，小兒永泰也能自立，他就不想再忍了。他覺得自己在人世上的任務，已經完成了，現在他累了，想歇一歇，人世間的恩恩怨怨，爭爭斗斗，他已經看夠了，再也不想往前走了。他就想趁著這個年饉，悄無聲息地離開，既不給家里帶來難過，也不會給別人留下把柄。一切都順理成章，自然而然。

　　他想死，整天栽昏倒跤的，卻一時半會死不了，倒是自家婦人卻撐不住了。婦人是吳家大塬劉家親戚，進門以來，身體一直不好，生了幾個娃后，人就垮了。整天病病歪歪的，他也沒給少看，但看了也是起不了大作用。遇上年饉，就不行了，人瘦得就剩點骨頭架子，開始還掙扎著去尋野菜，掐苜蓿，后來就走不動了，躺在炕上動不了。眼看婦人不行了，他就打發小兒永泰去城里，叫他姐永娟回來，讓母女見上一面。

　　陳永泰在丫河口搭了班車，去縣城叫他姐。他姐陳永娟嫁給瘸子男人后，在縣城的手工業聯社學做縫紉。日子過得也緊緊巴巴，看到兄弟一幅瘦弱樣，再一聽老媽不行了，就知道家里饑荒大，讓陳永泰胡亂填飽了肚子，把家里僅剩的一點雜面裝上，當天晚上就搭了順車趕回了蘆花灣。

　　她媽已經叫不喘了。她取了一點帶來的雜面，做了面湯來喂她媽，喂了半天也沒喂進去，她知道她媽沒救了，就傷心地哭。到后半夜，她媽就沒氣了。陳永娟頓時就傷心得嚎啕痛哭。第二天一早，隊長茍永福就帶了人來，知道陳家死了人，就說，抬出去埋了吧。她還想著，看能不能給媽置付棺材再埋，茍永福就說，置啥呢，又放啥置，埋吧。就找了隊里一付柳條編的耱，幾個人相幫著，把她媽放到耱上，抬到后灣，在半坡上挖了一個坑，就埋了。

　　埋了婦人，陳來斌也躺倒了。他已經沒力氣下炕了，本想著自己一個人先走，誰知婦人卻走在了自己前邊。這樣也好，到另一個世界里，兩個人也能結伴而行，免得孤孤單單。女兒永娟見他也下不了炕，就刷了面糊讓他喝，他不喝，永娟說，大，你就多少喝點，一家人就看你呢。他說，讓你爺，你奶，你哥你嫂和永泰喝吧。我就這樣了，我累了，想歇歇。說完，就閉上眼睛，再也不說話了。在炕上躺了兩天，身體就硬了。

　　陳來斌死的第二天，陳虎的老婆也死了。

　　眼看著父母和奶奶先后都走了，陳永娟連眼淚都哭干了。她不明白，這世道怎么連一條簡單的命都養不活。人在這個世界上，怎么說走就走了呢，人活著，真的連一條狗的命都不如。

　　埋了她大和奶奶，她對一家人說，爺，咱得活著，咱不死。哥，嫂，咱們都活著，咱們還要等將來的好日子呢。叫永泰跟上我走，有我吃的飯，就有一家人喝的湯，我想法子養活你們。之后，她就帶著陳永泰離開了蘆花灣。

　　她走的那天早上，蘆花灣里的煙霧大得很。從門里出來走不遠，她就看見前面的路上走著一個人，搖搖晃晃地走不穩當?？幢秤昂孟笫乔孛鹘?。自從離開蘆花灣，她就再沒有見過這個曾經讓她動心的男人，也不知他過得咋樣。走到跟前，果然是秦明杰。秦明杰一見她，空洞的眼睛里就有一絲光閃過。他知道陳永娟的父母都歿了，也知道陳永娟在家里，但他就是沒有勇氣去她的家里見她。在這樣一個大霧的早晨，沒想到兩個曾經的戀人卻意外地相遇了。陳永娟問他家里還好吧，他遲疑著說，好啥呢，沒吃的，一家人都快餓死了。陳永娟就換了個話題，說，課還上著吧。他說，上啥呢，娃娃們餓的來不了，有的都，都，咳。她知道那咳的一聲意味著啥。也就不多問了。說，你也保重吧。秦明杰眼淚花兒一閃，點了點頭，啥話也說不出來了。陳永娟也轉身拉著陳永泰快步離開。她已經沒有勇氣再面對這個昔日的戀人了。說一千，道一萬，一切都成了過去。他們現在都是有家有舍的人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好了。她現在的男人雖說身體殘疾，可對她還好，事事順著她，兩個人多少有一點工資，口糧雖說不多，可還不至于餓死。在這個遍地饑荒的年月里，有一個知冷知熱的人疼她，有一口飯吃，能活著，就夠了。人不能乞求太多，命里注定你嫁個啥人，就只能嫁個啥人。想多了，苦。

　　陳永娟帶了兄弟到縣城，在供銷社給他找了一份卸車的零活糊口，三天兩頭打發他回家，把自己家里節省出的一點口糧帶回去，讓娘家人刷點糊湯養命。就這樣，陳虎家總算度過了艱難的年饉。

　　陳來文一家，比陳虎家過得稍好一些。這一是他媽林雙蘭和大媽董巧花心勁強，平時就注意積攢一些干菜，干果，以用來度饑荒。二是他家還私藏著一點糧食呢。私產入社前，他家就私下分開藏了些糧食，搜糧隊來搜陳糧的時候，從腳地里挖出了一罐麥子，但卻沒有搜出藏在院子菜地里的一罐玉米。那菜地當時正長著青菜，搜糧隊怎么也想不到青菜地下面，還會藏著糧食。

　　一罐玉米一家人也吃不了多長時間，但每頓往野菜湯里放一把玉米煮上，吃了就不一樣。盡管有這一罐玉米墊底，他們家也沒有免過死人。陳永和生了不長時間的兒子，因為沒有營養，最后也病餓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