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以后,晴光冉冉,暖陽照耀進了紙窗。她意外地使了個法術,將桌子上的糕點弄到還躺在床上的她跟前,發現竟然沒有什么副作用,故確認自己已經如鹿大夫所料的康復了。
葉謫這幾日憔悴了不少,羨魚忖度是因為要照顧她,格外費神些,康復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給葉謫蒸了一條魚。
但羨魚這一日找遍了茅草屋和小樓都沒找到葉謫。
“去哪了……”她端著盤子,在屋子前站定,四處張望著。
魚逐漸地冷掉了,她想,葉謫不會是默默離開了吧?
她這個念頭一經冒出,就一發不可收拾,她開始慢慢地腦補葉謫在昨晚的清月夜里收拾了一下,悄無聲息地就離開的模樣。
他可夠決絕的!羨魚心想,咬著唇,一氣之下,將整個盤子狠狠一摔,摔了個稀巴爛,嘴里還在念叨著:“哼,走了就走了,我才不稀罕……這么多年我都住下來了,還怕他走嗎?”
看見白瓷盤子摔在石頭上粉身碎骨,辛辛苦苦蒸的魚也委身塵泥,羨魚有一絲懊悔,但是葉謫的不告而別持續燃燒著她的惱火,于是她瞪了那一團糟一眼,忿忿摔門進去了。
這股子豪氣沒能維持多久,不一會兒她就念起葉謫的好——比如,他如何如何地學著做飯,學著照料屋后頭幾畦小白菜,學著刷碗……
羨魚沒想到這么輕輕地一回憶,就帶出來了一大串回憶,他的好愈發明顯了。
他長得美,雖是凡人身卻極具神仙氣——想到這兒,她撐著腮,臉上浮現出來小蘭臆想話本子里男主角時的那種笑容——時常她臥病在床很無趣時,葉謫就會從她的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給她讀,她的書也很無趣,大多數都是些修習術法的書,但葉謫卻總是能將這種無趣的書讀成有趣的樣子。
他讀書時,眉眼之間都蘊藏著書卷氣,舒展的雙眉,澈若玄潭的雙眼只認真盯著書頁,而高挺的鼻梁和淡薄的嘴唇總是在陽光照映下、在屋子的白墻上印出一道優美的剪影。
葉謫的容貌像月,尤其像三五之夜無風無雨時的冷月。他面對她時總是溫柔,她暗地里瞧著他時,他清冷得如幽谷里一樹白梅,如深秋夜一彎冷月。
他只有一身青衣,她就借他自己的白衣服,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將白衣改得可以穿了,并且穿上以后絲毫也不娘。她當時都覺得神奇,葉謫夸口說他還可以繡些圖案上去,不過他沒踐行,白衣上什么圖案也沒有,正是它最原始的模樣。
唉。
羨魚的回憶戛然而止,——他已經不告而別了。往常這時候,葉謫一定要來看看她的。
她百無聊賴地托著腮,指尖旋著茶杯蓋兒,時而望一望窗外明麗風景。
于是她看見了漫山遍野的絳月花。絳月花依然開得緋紅如火,她輕嘆了一聲,再次回憶起葉謫在廚藝方面的天賦。
她都忍不住搖頭。這樣巧的一雙手從此之后再也見不到了。
這么一想,剛剛戛然而止的回憶突然又汩汩冒出。
她想到他看書時垂眸沉思的樣子,那雙清冷的眼睛遮去眸中瀲滟清波以后,歲月靜好,溫潤如玉。
修長手指翻動書頁,每一聲都宛如清池漾波。
最后她還是沒忍住笑了。懷著這顆三月里蘆葦的春心,她遇見了葉謫。
她突然心里一團糟,啪地把茶杯蓋按停了,伏在桌上,心想:他已經走了啊。
幼稚地開始掰手指:“第一次,他救的我,我欠他;第二次,他解救了沒帶傘的我,我欠他;第三次,我給他蒸魚吃了,還提供了屋子住,扯平了;第四次,他照顧我,給我包扎還敷毛巾,我給他送傘去沒想到還是他帶我回來了,他掏銀子買了藥,他這么多天都照顧我……我欠他的已經還不清了……”
羨魚抱住頭,難過。她舍不得葉謫就這么走了,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竟然也可以這么舍不得。靈七要走的時候,她都沒說什么挽留的話;如果她知道葉謫要走了,她一定會事先打個草稿,把想要說的通通告訴他。
可是他已經走了,這許許多多想法終歸還是成了她虛無的想法而已啊。
羨魚懊惱起來——昨日他來照看她時,笑得那般美好,她怎么就沒想到事出反常必有妖呢?他一定是因為要走,才會那么不同尋常的啊。
現在說什么也來不及了,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到這里來的,但既然能來一定能走,現在說不定已經回到人間去了呢。
緣來則聚,緣去則散——她撅著嘴,只能這么安慰自己。
指尖凝出一團幽藍的光,藍光里顯現出葉謫的身影。
他的容貌隱在了草木花葉中,不太真切,卻仍然可以認出獨屬于他的那份氣質。優雅淡漠神仙氣。
羨魚收起藍光,怔怔地伸手拿了桌上一杯茶,猛灌了一口,茶冷透了,還苦森森的,羨魚皺了皺眉,卻沒有吐出來,而是硬咽下去了。
這一日她惶惶然坐了一天,山邊紅日漸漸西沉,她眼望著天色愈晚,心里尚存一絲僥幸,切切看向了那邊的小樓,樓上并沒有點燈火,漆黑一片。她心里失望,又傾倒了一杯苦茶,茶仍然是冷透了的。
她毫不猶豫地喝下去了。
她搖搖晃晃起身,因為在椅子上坐得太久,眼前一陣暈眩,她拂袖,紫光流轉,將這茅草屋照得通亮。羨魚跌跌撞撞扶住門,出門前揣上了埋在門口梅樹下的兩壇子梅子酒,念了個訣飛身上了屋頭,仰望這浩浩蒼穹一片夜色沉沉,苦笑兩聲,覺得不夠高,又旋身飛上蒙陵山頂。
她許久沒有這么放肆了。
蒙陵山頂,無邊夜色四面來襲,浩蕩沅水奔流腳下。她拔開酒塞子,狠狠灌了一口。
酒的清冽滋味瞬間充滿口腔,她勉強站定,四下里一望,望見左手側恰好長了一株枝干遒勁的老梅,便傾身倚靠在梅樹枝干上,仰頭又飲下一口。
她恍然見到,東邊的月已緩緩地升上來了,沅江兩岸春樹萋萋,此時的月華竟然也沾染了醉意一般,微醺且濃郁。
鼻尖都是梅子酒的味道。
“葉謫?!彼胫胫?,就念了出來。
“呼——”她長嘆,滿眼都是東山月上,心想:大概見不到他了吧。

姻靜夜
小夜廢話:羨魚獨家秀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