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歡本想就這么坐著半宿直到天亮,誰知過不多久,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就打斷了癡守的自己。
他走到窗楹處,透過牖縫看到有幾位如意宮弟子闖入院落,一個個打著燈籠,握著兵刃,為首的女子身穿白色勁裝,小冠束發,顯得英姿颯爽,在她的指揮下眾人分工有序,已然開始搜尋起來。
成歡暗道麻煩,正欲回身,驀地感到一道掌風自背后襲來,連忙就勢一轉,閃至一旁,開口道:“師姐,是我!”
“師弟?”許蕁楠在黑暗中瞧不清男子面貌,但聽到那無比熟悉的聲音,還是一下就分辨出來:“你怎么在這里?”
“師姐……”成歡覺得有太多的話要說,卻又一時間百般滋味涌上心頭,不知從何說起。
許蕁楠上前兩步,終于看清男子眉眼,嫣然一笑:“你是來尋我的?怎么半夜里就找來了?”忽然想起自己只穿了里衣,領口處并不嚴實,臉上一紅,急忙回到床邊,拉緊領口,拿起一件外衫穿了起來。
她背身而立,秀頸瑩白,肩臂微搖,成歡見了,笑道:“師姐竟與我生分了呢,都不肯正面看我。”
許蕁楠穿的是一件襦裙,襟上的盤花扣系起來頗為麻煩,聽他這么一說,嗔道:“一見面就沒個正經!”
略微整了整頭發,轉身道:“外面的人是來找你的吧,你又惹了什么麻煩?”
成歡笑道:“本來是有麻煩的,還發愁找地方躲呢,現下師姐醒了,也用不著偷偷摸摸的了,待會兒跟她們講明我是來尋你的就好。”
許蕁楠臉上紅暈又起:“不成,三更半夜的,讓人看到我們在一起,成什么樣子,你快躲起來!”
眼前人略微羞急的樣子很是可愛,成歡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聽到屋外人腳步近了,暢然一笑道:“遵命!”縱身一躍,跳上了屋梁。
“許姑娘在嗎?”伴著敲門聲,屋外女子問道。
“是梅護衛嗎?稍等。”許蕁楠故意弄出些窸窣的穿衣聲,過得片刻,開了門。
來人正是那位白衣護衛首領,名叫梅勝男。許蕁楠將人讓了進來,問道:“出什么事了?”
梅勝男道:“有惡賊夜闖如意宮,殺了幾位姐妹,我來看看姑娘是否安好。”
許蕁楠吃驚道:“多謝梅護衛關心,我沒事。是誰人這么大膽,敢在如意宮行兇?”
梅勝男左右掃了一眼,道:“惡賊身份尚不確定。姑娘可曾聽到什么動靜?”
許蕁楠道:“不曾。我一早睡下了,這才剛醒。”
梅勝男點了點頭:“如此甚好。我已加派了人手守在這附近,姑娘有事可傳喚她們。”
許蕁楠想了道:“多謝了,我能為你們做些什么?”
梅勝男道:“不必了,姑娘自己務須小心,多有打擾,在下告退。”
成歡盯著二人的一舉一動,暗暗奇怪:“不是說師姐打傷了人被關在這里么,為何這梅護衛依舊這般客氣?”
梅勝男出了房門,將門帶上,看到門外幾女詢問的眼神,搖了搖頭。
一行人下了樓,梅勝男突然轉過身,看向三樓那間暖閣,瞇著眼道:“許姑娘有問題!我們闖進院子,鬧出的動靜不小,按理說她早該醒了,我上樓之后,她該出來迎一下的……然而我到了她門口的時候,她卻依然在里面穿衣,又讓我等了好一陣子,才出來開門,我猜測,她或許在掩飾什么。”沉思片刻,吩咐身邊一位女子道:“小苗,你即刻去請君天長老來!”
那女子領命去了,梅勝男安排幾人留守院內,自己也出了院子。
成歡從屋梁跳了下來,看著仍在窗邊小心翼翼向外窺看的許蕁楠,笑道:“師姐,那梅護衛奸滑的狠啊,她有些懷疑你,說是要找位長老來捉奸呢。”
許蕁楠蓮足輕跺,轉過身來,啐道:“呸!你別欺負我聽不見,她才不會這么說。”微頓一下,又正色道:“梅護衛是位好姑娘,恪誠守責,平時也很照顧我的,你莫這樣說她。”
成歡吐了吐舌頭,老老實實道:“知道了……對了,師姐,我聽說你是被關在這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許蕁楠道:“我還沒問你呢,梅護衛說有惡賊殺了人,此事和你有什么關系?”
“師姐,你不會以為是我殺的人吧?”
“當然沒有,你向來心軟,但凡女子你都會手下留情的,梅護衛口中的惡賊不會是你。”
“什么留不留情的,師姐你說得好像我四處拈花惹草似的……殺人的是個大魔頭,我在禁地,親眼看見他燒死了一名女弟子,后來還不罷休,又出去殺了人,我害怕留在那里會惹麻煩,就跑過來尋你了。”
成歡嘿嘿一笑,“我還真是求仁得仁,一下子就找到師姐了……對了,這院子為何無人看守,不是說你打傷了人才被關在這里的么,她們就不怕你逃嗎?”
許蕁楠道:“傷人的事,至今我仍弄不明白,只記得那日是在煙云閣,正和人講話,腦中突然一空,像是有人在耳邊說了什么,接著就什么都不記得了,等我清醒后,那兩位和我說話的姐姐已倒在了地上。”
看到面前男子無比擔心的神色,微微一笑,安慰道,“你別擔心,我身上的蠱毒早已解了。當時身邊根本沒人,或許也未必是我出的手呢,后來刑天長老問起此事,我也不好否認自己沒動過手,所以……所以就被關進來了。”
“你放心,她們對我都很好,甚至都不信我傷了人呢,你也瞧見了,這附近根本沒人守著,說是關起來,但又哪里限制我的自由了。不過人家這么信任我,我就更須老老實實呆在這里啦。”
環目掃了一圈,笑道:“這里安靜,風景又是極美,我住在這里,一則等玉宮主回來定奪,二來是也是……也是等你來尋我。”
成歡靜靜聽她說完,看到師姐依舊溫婉如昔,胸中徜徉起一片喜樂祥和,緊接著,心底里某處忽然起了一絲沖動,想要抱一抱這暌違多日時常掛念的人兒。
又走近兩步,笑道:“看來師姐住在這里,倒也自在的緊呢。”
許蕁楠卻是未做回應,看男子走近,不躲不閃,如同陷入了凝思般仔細盯著他,半晌,幽幽嘆道:“師弟,你瘦了呢。”
她眼中瑩潤,語中溫柔眷戀之意甚是明顯,成歡聽了,愈生愛慕,輕聲道:“師姐也變了呢,卻是更好看了呢。”執起她的手,輕一用力,將人拉入懷中。
許蕁楠聞到熟悉男子氣息,胸中狂跳不已,身體顫抖道:“師弟……你怎么……”男子對未這么抱過自己,她不明就里,卻也貪戀這份繾綣,不舍得將人推開。
成歡用力抱緊她,輕聲道:“師姐,我好想你。”
許蕁楠聽他語帶一絲傷感,問道:“怎么,受委屈啦?”
成歡抽了抽鼻子:“我找你找的好辛苦,師兄們已經不在了,你要是也出事,我……”
許蕁楠聞言大驚,推開他:“你說什么,師兄怎么了?!”
成歡這才意識到師姐并不知道師兄們已過世的事,苦道:“師姐,三位師兄,已不在人世……五月末我回了玉山,本想著自己在外面學了一身本領,要讓師父師娘高興高興的,誰知一進山門便聽菜伯說,三位師兄慘遭殺害……”
事情已經過去了很久,但成歡講來仍舊悲憤難抑。
許蕁楠聽完,默默流淚,成歡不忍,伸出手欲拭去她臉上淚珠,女子忽然后退兩步,顫聲道:“是我害了師兄,是我害了師兄!”
成歡詫異,卻聽女子繼續道:“那日在汝陽城外,我們碰到一群個黑衣人以眾欺寡,圍斗一名男子,我見那男子使的是華山劍法,以為他是正道中人,便暗中出手幫了他,可誰知……誰知那些人跟本就是一伙的,他們都是蜃羽樓的人,只是意見不合起了內斗,我無意間暴露了武功,連累師兄們也一同被他們盯上,最終在汝陽城內,大家一同遭遇暗算,失手被擒,后又被帶到了禹州……”
許蕁楠說著說著,忽然停住了哭泣,搖頭道:“不對啊,玉宮主說過的,落雁莊內的活死人沒有三位師兄的,他們不會死的,師弟你是認錯人了吧,是的吧!”
她一臉惶急,又帶著悲苦自責,成歡看了更加心疼,走上前去把女子緊緊擁入懷中:“師姐,都過去了,我們不說這個了,你如今好好的,才是最讓我歡喜的事。”
忽聽門外有人靠近,連忙道:“有人來了,我得先躲一下。”
縱身上了房梁,又過片刻,只聽嘭的一聲,一人并未叫門,直接推門而入,成歡目光掃過,來者是位五十歲上下的婦人,梳著道髻,一身道袍,手持浮塵,進門后也不言語,斂眉掃視一圈后,徑直走向床榻。
這時,又一人急急進了門,正是去而復返的梅勝男。看到刑天長老伸手去拉帳子,連忙阻止道:“長老且慢,許姑娘是宮主的客人,宮主交代過要以禮相待的。”
刑天長老手臂微微一頓,冷哼一聲:“這女子本就是戴罪之身,老身忝居執法長老之位,勘察戢辦本就是職責所在,更何況出了這么大的事,如何能依舊婆婆媽媽!放走了兇手,你擔待的起嗎!”不理會阻勸,竟是一把拉開了帳子。
梅勝男十分無奈,她本是叫手下去尋君天長老的,誰知來的卻是以鐵面無情、嚴苛狠辣著稱的刑天長老。
只見帳中的許蕁楠微微坐起身,睡眼迷蒙的樣子顯然是剛被吵醒,她揉了揉眼睛,不解地問:“長老,梅護衛,你們這是……”
刑天長老冷笑一聲,一把拉住她手腕,目光灼灼問道:“先前誰在這屋里?從實招來!”
她手上用了狠力,許蕁楠手腕被箍得生疼,心知此事絕難善了,卻也只能打個馬虎,懵懂道:“長老這是何意,小女子不明白。”
刑天長老怒道:“還敢裝蒜!老身親眼看到有男子進了你這房間,快說,他人在哪里!”
許蕁楠微微一驚,隨后便明白這未必不是刑天長老在詐自己,師弟自幼便聽力過人,若有人能逃過他的耳目,除非是武功極高的人,而眼前的婦人雖內力高深,卻不足以瞞過他。
遂搖頭道:“并未有人來過,梅護衛方才已然來查看過,長老若是不信,不妨搜上一搜。”
刑天長老冷笑一聲:“你有膽讓我搜,足見有恃無恐,老身又何必做這無用之功,看來不讓你吃點苦頭,你是不會老實的!”眼神一狠,竟是不由分說,一個耳光打了過去。
梅勝男大驚失色,叫道:“長老不可!”幾乎是同時,耳中聽得有人在頭頂喝道:“住手!”
話音一落,一位青衫男子翩然落地,此人長身玉立,濃眉俊目,正是隱于屋梁之上的成歡。
他情知刑天長老那一記耳光是在試探,卻仍忍不下擔憂,赫然現身后,恭謙一禮道:“長老稍安勿躁。在下成歡,是許姑娘的師弟,此番來卻微山是求見玉宮主的,我與宮主在禹州相識,曾一同為落雁莊之事奔忙……藏于此處則是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煩,未能及時說明情由,還請恕罪!”
又對梅勝男作了一揖,苦笑道:“方才就想出來與姑娘見面的,只是害怕引起誤會,卻不曾想弄巧成拙了。”
刑天長老及時收住了手,不住上下打量他,心中卻是暗暗思忖:“此人就是成歡么?果然相貌堂堂,器宇不凡,既如此,就更加不能留他!”
前些日子,她從如蘭口中得知宮主在外結識了一名男子,武功高強,形貌非俗,并且宮主對其風評頗佳。當時她看到如蘭那一臉玩味一副知情人的模樣,驚怒之余,頓覺如臨大敵。
如意宮的宮規,歷任宮主都不能和男子親近,她們修習威儀心經,此功法雖然玄妙無比,卻有一個莫大的忌諱,宮主如果對男子心生愛慕,功法就會停滯不前,而一旦與男子同床共枕行敦倫之禮,那么一身功力就會為男子所擄,損掉大半。
而這種情況一旦發生,對如意宮而言無疑是莫大的打擊。
刑天長老執掌如意宮的賞罰刑律,對一切有違宮規之事極為嚴苛。宮主對男子產生好感這種事,于她而言是絕對不允許發生的,宮主作為一派之首,絕對容不得半點閃失。
故而一經發現宮主對人用情,身為長老的她必會不惜一切代價將這種感情扼殺在萌芽之中,有必要時更是會將那男子除掉以絕后患,哪怕犯道義之不韙,也在所不惜。
惡人總歸要有人去做的,刑天長老心想,與其有朝一日宮主失貞,如意宮遭受重創,倒不如自己早早下手,防患于未然。
婦人心念飛轉,顛撲間已有定計。只見她仍舊一副森嚴之色,語氣卻緩和了許多:“既是宮主相識之人,老身也不來為難于你。但你身為男子,不請自來上得卻微山,卻是有違宮規,此事又該作何交代?”
梅若男聞言上前一步,正欲開口相勸,刑天長老手一揮,阻下她繼續道:“無規矩不成方圓,成公子破了宮規,乃是對如意宮的大不敬之罪,雖說看在許姑娘和宮主的面子上,老身不愿追究,但此事已然被不少宮眾知悉,想瞞卻是瞞不下去的……”
指了指窗外回廊處的幢幢人影,接著道:“老身為刑律執掌,總得對宮中弟子有所交代,否則無法服眾,只是不知,成公子可敢作個勇于擔當之人?”
成歡一聽,心道這是讓我心甘情愿受罰呢!聽她語氣不重,笑道:“單憑長老處置,在下絕無怨言。”
“成公子果然爽快!那就將你暫且收押,待宮主回來再做定奪。”刑天長老不給旁人插話的機會,迅速定下決斷。
“師弟!”許蕁楠卻是有些擔心,開口喚他。
梅勝男安慰道:“許姑娘莫急,明日我們宮主即會返山,既然成公子與宮主相識,姑娘大可放心。”
刑天長老見事情定下,了然一笑,“既如此,成公子,我們走吧!”
看了眼仍自憂心的許蕁楠,笑道,“老身不會為難他的,此番拿人,只是作個樣子給旁人看的,許姑娘放寬了心在此等候就好,待宮主回來,將事情講明,自會放了他,屆時老身親自送你們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