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時恰逢半夜三更,金鑾紫薇落,冷霜結血,南明九州皆被鋪上了一層厚重的大雪。
長安城下著這場大雪,天剛亮時皇城的天空便染上無盡火光,諸位朝臣的馬車一輛又一輛的席卷而過,到了后半夜,火光漸滅,動靜才見小,百姓們紛紛圍作一團,交頭接耳,探頭探腦的觀望著那座神秘的追星樓。
帝王最珍視的追星樓從來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為何今夜突然便著了大火?
大街小巷里有人嘖嘖稱奇,一反常態的擠著看熱鬧的九州百姓,更有幾個孩童不諳世事的在路旁胡亂玩著雪,堆雪人,又被自家母親給揪著耳朵拉回去呵斥,無人可見一位黑衣少年郎撐著一柄油紙傘小心翼翼地跟在主人家身后。
他身量修長,有著一雙濃墨般的眼瞳,垂著眸,神情難言,做著自己的本分,靴底沾滿了落雪,刻意放緩腳步聲,低著頭,彎著腰,恪守本分的高抬著手撐著一柄傘,后背以及肩膀都已被大雪打濕了。
這一路他們走得已有一個時辰,很慢,極為艱難。
前路漫漫,似乎從來都沒有這樣遠過。
走在最前頭的正是從宮里親眼見證徐皇后之死的陵光。
出宮之后,不復當時的一派風姿,他已經完全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腦子里亂成一團漿糊,兩肩自然的耷拉著,表情木然、毫無知覺的行走在這個寂寞又熱鬧的世界,只會一味的向前走,漫無目的。
熱鬧似乎永遠都是屬于他們的,留給他的卻只有見證著每一個好人的枉死,作為一個容易心軟的神,卻無能為力,束手無策。
他突然便覺得有些頹敗了。
曾經他以為只要努力了便會得到想要的結果,然而似乎這個世界并不是他所想象中的那樣,薄涼又殘酷,將一個又一個好人活生生拖進可笑的命運里,被迫施舍他們希望,卻又在他們以為一切都會有轉機的時候,推他們下萬劫不復的地獄。
無論是對自己,還是這個世界。
他都覺得很孤單,很孤單。
心里很冷,還很累。
這種深入骨髓的寒冷順著風聲,順著五臟六腑,直達心底,他那顆如同一灘死水般的心臟仿若從中被吹開了一道口子,流著血,鉆進這具不屬于他的血肉之軀,與之有著奇異的共鳴,當肉體知曉主人的死去,于是,發出一陣又一陣抽痛,生疼得厲害。
他這具身體,屬于真正的小鳳皇褚清,靈魂在徹底消失于這個人世間的同時,身體也會為之感到痛苦。
它像是個孩童在張著嘴大聲哭泣,是為了真正的褚清,在哀鳴。
這樣想來,倒也是了。
陵光忍不住自嘲一笑。
他孑然一身的來到這個世界,靈魂是殘缺的,記憶是花費了半條性命才找到的,就連身體也是借助別人的,若是沒有了這具身體,在這世上,似乎人們為之所曉的,存在過痕跡的便只有南王竹令君,而不是陵光。
這樣的人生,真是……
無趣透頂。
沿路堆雪人的小孩凍得眼眶紅紅,吸著一坨鼻涕,搓著雙手正眼巴巴的望著這踏雪無痕如同嫡仙般的大哥哥,瞧出了神,連雪人也不堆了。
她扎著兩個小揪揪,束著紅帶,忍不住拉了拉身邊母親的衣角,指了指陵光,眼睛很亮,語氣帶著一股驚喜,揚聲便叫:“阿娘,你看那位大哥哥,生得可真好看,像畫里的神仙!”
童言無忌。
婦人見他是從宮道出來,又一身衣飾華貴,頓時滿臉尷尬和不安,連忙將那小姑娘往身后拉,斥責道:“告訴你多少回了,不要用手亂指人家,小心冒犯了這位公子。”
話雖如此,但她也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在心里贊同。
這年輕公子確實生得極為好看,無論是展眉舒眉還是面無表情的時候,更甚好看。
尤其是現在,失魂落魄的時候。
也是極為好看的。
衣飾華貴卻不失素雅低調,腰間配著雙飛魚環佩,價值連城,長長地拖曳下來,隨著步伐如同水中錦魚般靈動,流動著溫潤如玉的光澤,落雪在腳下被踩得直響,她雖是婦道人家,但也看得出來這一身華貴大有來頭,即使衣袖有一處燒損,卻掩蓋不了公子的風姿。
陵光完全視若無睹,充耳未聞,繼續心不在焉的向前走,一句話也不說,仿若整個世界都只剩下他一人。
竹俞烏跟在身后實在是忍不住了。
他道:“殿下總是這樣不說話,心里遲早會憋出病來的,倒不如找個沒人的地方訴說出來。”
陵光垂著眼簾,一邊向前走,一邊低著頭去看地上的雪印,靴子上沾滿了稀碎的雪,隨著步伐簌簌而落。
他突然凄涼笑道:“我只是感慨罷了,俞烏,你不會明白的,我的心事即使是與別人說出來恐怕也是難以置信的,指不定哪一天我就像他們一樣死了,他們回想起來我所說的話怕也是不會信的。”
俞烏忍不住抿了抿唇,面色復雜,一時之間竟然不知是在低頭沉思著什么,但是最終,他還是在原地站住了,目光如炬,決然開口:“無論殿下說什么我都信。”
陵光的腳步也頓住了。
他的衣袖在風雪中飄搖不定,像是縈繞著一尾白魚,背影被黯淡無光的萬家燈火給拉長,顧自蔓延到街沿行人腳下,便是在這個時候選擇轉身,與少年郎對視,那雙眼睛是從未有過的沉靜淡然,這種一意孤行,又或是義無反顧,仿若是第一次鼓起勇氣面臨這個世界,面臨著世界與他的羈絆。
陵光無聲注視著眼前這位跟了他已有多年的少年郎,甚至是長嘆了一口氣,呼出的白氣在空氣中散開。
“俞烏,記得我曾與你說過的一句話嗎?在這世上,有些東西、有些人、即使活生生站在你眼前,也未必是真實的,我若是說,我不是南王殿下,你可會相信?”
竹俞烏很明顯臉上浮現出蒼白,瞳孔微縮,嘴唇剎那間顫抖了一下,便如遭雷劈般站在原地,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想說些什么,可到頭來,卻發現自己壓根就無從說起。
陵光看了他半晌,自嘲似的發出一聲輕笑,像是在嘲笑自己的無知與天真,莫名搖了搖頭,復而轉身繼續向前走。
這一次,他依舊沒有回頭。
一如既往,一個人,一柄傘。
所有魑魅魍魎都在這個喧囂而無趣的人間為欲望狂歡。
唯有他格格不入。
到時候又有誰會記得他。
又有誰會相信他那些鬼神之說的話。
只會覺得,他是瘋了魔。
竹俞烏確實是不明白,但能看出他的神情已經是在極力想明白殿下的話。
長安大雪紛飛,他撐著傘,唇色發白,烏黑的頭發束在身后,少年意氣風發,抖落一身的落雪,垂著眸,老實跟上幾步,低頭喃喃回答:“屬下愚笨,確實是不明白殿下所說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殿下這樣一直憋在心里,這么多年大風大浪都是自己苦熬,太苦了。”
頓了頓他又道:“屬下這人不太會說什么漂亮話,唯獨只真心希望殿下能找到一個能說一說心里話的人,這樣心里也不至于那般難過。”
話音未落,陵光眸光閃爍,瞳孔忽而放大,腳步隨之停住了。
竹俞烏正想得出神,一時之間未曾反應過來,傘沿傾斜,碰到眼前人的頭頂,抖落下一排雪花。
他心中一驚,連忙后退一步,下意識解釋道:“殿下恕罪。”
然而陵光卻對此充耳未聞,仿若全世界便只剩下了他一人。
巷子口的盡頭有一輪曦陽,不知何時,立著一位少女。
準確來說,她是靠在一面殘墻,穿著繡青瓷碧水的白衣,手里還抓著油紙包,露出下半張如在雪山春光乍現的新芽,一塵不染,戴著丹青面具,渾身都被埋在了雪堆里。
殘紅的光線為她的周身鍍上一層金光,潔白無瑕,就連身形的輪廓都被淡化了,聽到動靜時,她渾身上下包括頭發皆披著一層冰霜,睫毛輕微的顫開,抖落寒雪,融化在丹青面具,眼眸流轉,不咸不淡的一瞥,落在他身上,只有僅僅一瞬間,一下子就變得亮起來。
世界好像也在她抬眸的一瞬間明亮了起來。
他心中陰霾瞬間四散,忍不住在原地怔了怔,緩緩地、帶著些許訝異的吐出兩個字:“阿離?”
花夭離動作一頓,半靠在墻上,睫毛上都覆蓋了些許落雪,簌簌而落,幾乎身軀肅穆,已化作一座冰雕,她卻只抬手拍了拍肩上的落雪,動作行云流水,幾步并作兩步的小奔到陵光身前,面無表情,抬起頭去看他。
她的唇色被凍得發白,瞳孔里有著亮光,倒映出這九州長安城的寒雪利酒,仍舊仰著一張小臉固執的盯著他,木著臉,咬著唇艱難地問:“你去哪里了?”
陵光又是一怔,下意識的低了些腰身,專心致志的聽她說話,聞言,幾乎沒有帶任何猶豫的回答:“宮里。”
“去做甚?”
“救徐皇后。”
“徐皇后是誰?”花夭離微微皺了皺眉。
“徐梧氏族最后一個遺孤,她叫徐如玉,對我有恩,治好過我的眼疾。”他不帶喘氣的答得干脆,末了又在最后著重添上一句,“她是我一位逝去故人的心愛之人。”
花夭離:“……”
“噢……知道了。”
她反應過來,心中了然,抬手無措的撓了撓鼻尖,神情難言,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良久,偏過頭,突然反應過來這語氣有些不對勁,又強裝鎮定的順著他給的臺階往下走。
“我就是隨口一問,你莫要多想。”
不打自招。
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此地無銀三百兩。
陵光眸子里又清又亮,恍若沉浸了一汪碧泉,望著她,忍著笑意,點了點頭,給了她最后幾分面子:“知道了。”
末了又低下腰身湊到她跟前,帶有期待的試探性問:“你守在這里是來接我回家的嗎?”
花夭離張了張唇,呆望著他,無力反駁。
“像那天雨夜我遇見你一樣。”他斜瞟一眼,聲音很淡,無聲飄渺,像是一陣捕捉不了的風。
衣袍被寒風卷起,撩著花夭離的心弦。
她突然呼吸斷了一下,臉皮實在燙得火燒火燎,就連風雪澆到臉上也掩蓋不住這份炙熱,深刻感受到胸口處那顆不停跳動的心臟,一聲又一聲,不受控制,那樣的用力,像是因眼前人的只言片語而瘋狂……心動。
是的。
她亂了。
心亂了。
少年郎的瞳孔印著世界里的山光水色,一點點燃燒起來,忽而,他抬起一只手,憑空從身后變出一柄繪竹二十四骨傘,開扇,緩緩地撐在了花夭離的頭頂,如同一朵極清雅的水仙花被籠在山崖峭壁,窺在深谷里綻放,遮住了天地之間所有外界的聲音。
這柄繪竹二十四骨傘襯得少年郎的手指極細極白,宛如皓月霜華,凝聚了最后的芳華,在須臾之間,不留痕跡的微微傾斜,便都偏向了她那邊,從屋檐上飄落的雪就此落到了他身上,再落到了她的心底里。
“你也在這場大雪里候著我。”
她紅唇輕啟,難掩訝異,似乎,又在此時聽到了近在咫尺的心跳聲,響在她周身,一聲又一聲,環環包圍,比起先前,倒是有一種即將沖破胸口的猛烈。
是屬于眼前人的。
這顆心臟在為了他而跳動般,一聲又一聲,是那樣的熱烈,仿若踩著刀尖在跳舞,分明悄無聲息,卻又重如悶鼓聲。
“……才沒有。”
花夭離滿臉通紅,連忙倒退幾步,這柄籠罩在她頭頂的繪竹二十四骨傘也隨著她的動作偏向她那邊,雪花皆飄到他一人身上。
她頓時覺得尷尬,手足無措,啞口無言,吞吞吐吐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像是個小孩般別扭反駁:“我只是……路過而已,順道,順道。”
話音未落,竹俞烏死命地低著頭,唾沫星子都噴出來了,在身后突然不受控制的“噗嗤”笑出聲,連帶著兩肩都笑得抑制不住,一抽一抽的,那柄油紙傘便在冷風中顫了顫,傘面上稀碎的雪盡數墜了下來,這一墜,卻只落到了陵光的袖子上,一點也沒淋到花夭離的身上。
陵光舉著手動作極快的護在她的頭頂,他忍不住皺了皺眉,一個眼神掃了過去,竹俞烏便當即收了笑臉,轉為一臉正色。
“果然還是平日里懶怠了,太慣著你們了。”
他抖了抖袖子,不動聲色地將落雪盡數抖掉,又瞥了一眼發著愣的花夭離,耳垂竟然變得通紅,旋即不冷不淡道:“如今連撐個傘都不會了,簡直是不知分寸,回去再罰你好生練上幾百遍,由沉魚親自在旁邊督查。”
竹俞烏再度恢復了以往的冷清,清咳幾聲,垂眸躲開視線,點頭應了一聲:“是。”
花夭離呆呆地看著他,忍不住回想起先前那幕,忍不住一把抓住陵光的袖子,詢問道:“先前,你的反應為何這樣快?看起來就像是練過無數次一樣。”
她也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反正就是莫名覺得他先前的舉動很熟悉,太過于熟能生巧,似乎曾經不下無數次幫一個人這樣擋過風雪。
“嗯……我也不大清楚。”他眸光流轉,認真的思索片刻,看了一眼花夭離,語氣很是意味深長,有意避開這個話題,繞過她便往前走,“也許是因為習慣了吧。”
“什么習慣了?”手中光滑的衣袖如流水般捕捉不住,花夭離疑惑不解的偏過頭看向他,眼角卻只捕捉到一縷衣訣飄飄,頗有些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他還在大步流星的往前走,嘴角上揚。
半晌,拋下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我是說,情不自禁。”
奇奇怪怪。
花夭離歪了歪頭,仍舊不解,一臉問號。
“還不快點跟上來?”
陵光停下腳步,聽起來心情倒是不錯,腰間別著的玉佩在風中搖曳,偏過頭去看她,甚至還向她晃了晃手中那柄繪竹二十四骨傘。
她依舊一副怔怔的表情。
他無聲地望著她,嘴角慢慢流露出極淺極淡的笑容。
潔白如雪的衣角沾染著冷屑在翻飛,仿若雪山堆砌而成的世間繁華,即將順著這場風雪與光塵消散在這世上。那雙冷淡到近乎如風般的眼眸里,此刻倒映著天光水色,瀲滟流轉其間,沉靜的,淡然的。
視線里是一片白茫茫,恍惚中,大雪落到他們的肩上,于天地大明之間消失殆盡。
似乎,在很早之前,他們也是這樣,靜靜地,沉默無言的立在這個決然而蒼白的世界,天光即塌陷,萬靈在深淵地獄間痛苦哀嚎,滿目皆是鵝毛大雪,然而在他們的眼中,便只剩下了彼此。
他的白衣已染上塵埃,可那又如何,她還立在心底最干凈的地方,是朱砂痣,皓中月。
他獨自一人斂了笑容,撐著傘在原地默了許久,最后才淡淡開口道:“府中我已命人燃了炭火,若是盡早回去,你也不至于落得這般狼狽,再慢些我可不等你了。”
話雖如此,但到底他還是用余光瞥向花夭離,極具耐心的等著她跟上來,傘面向右傾斜,正是動作明顯的在給她留著位置。
聞言,花夭離頓在原地,怔了怔,顧不得仔細思索他說的那句話該是何種意思,片刻后啞然失笑,心中頓時涌起一股熱流,倒也不再去過問,連忙跟了上去,一溜煙像是只兔子似的竄到傘下,搓著手呼出一口白氣,與他并肩同行。
陵光忍不住舒了一口氣,耳垂通紅,微微垂著眼簾,偷偷用余光去看她——那張面具之下藏著他喜歡了很久的愛人,即使只露出一雙眸子,也是極好看的。
他曾經刻在骨子上都忘不掉的人,如今,隔了無數種難以形容的東西,近在咫尺,伸手即可碰到。
也許,他也該知足了。
最起碼她還活著,在這殘酷又薄情的世界活得是那樣鮮活,他還能再見到她,即使曾經遠隔千里,又或是像此刻這樣近在咫尺,他都能清楚感知到她的靈魂踩著心臟在月亮上跳舞。
她是這九萬年來,他心目中唯一的月亮。
比起褚清和徐如玉的結局,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說到他們,陵光忍不住抬頭望天,心中那些壓抑且陰沉的情緒揮散幾分。對于他們兩人來說,這樣的結局或許是慘烈了些,不被愚蠢的世人所認同,但是,真正想要脫離這個殘酷又薄情的人間,大抵便只能如此了。
他閉了閉眼睛,在心中默念。
只愿若是還有下輩子,有情人終成眷屬。
褚清,不要生在皇家,不要做一個皇家子。
徐如玉,下輩子也許還是愛穿一身招搖的紅衣,只是希望,這一次,她能為心愛之人穿上一次紅衣。
雖說鳳凰生來本就該配梧桐,但若是清竹配凝玉,未嘗不是一個好的結局。
浮現的過往,數年的惺惺相惜,春去秋來,夏暑冬涼,殿堂亭臺,棋局廝殺相讓,談笑風生,此刻,身處人間,他的身子卻在混沌世間沉浮,記憶破碎當中,又是哪位故人在腦海深處招手期盼。
原是鮮衣怒馬的少年郎踏雪奔來,衣擺攜帶意氣風發,生得唇紅齒白,錦衣勒馬立于枯樹之下,身后負一把彎月冷弓,眉眼間混著寒霜與烈酒,腰間攜帶著的盡是長安無盡風流。
他那年身受重傷,白衣染血,奄奄一息的倒在枯樹殘花之上,渾身黑氣蔓延,勉強地抬眸看向這人間的少年郎,喉嚨里都是腥甜的鮮血,因劇烈的疼疼導致一句話也說不出。
少年郎便是在這個時候瀟灑翻身下馬,面不改色的走到他面前。
“你是哪路的神仙,竟然從天上掉下來,這般狼狽。”
腦海里短暫的停頓了三秒鐘,隨后便傳來他那從黑暗里嘶啞而擠壓出來的聲音。
像是長期被埋藏在黑暗沼澤里的枯藤老樹盤根,飲盡世間萬物苦楚和冷暖自知,最終,便只余落魄不堪,干澀且悲痛的,不叫人心痛的墮落入塵,反而會讓人覺得晦氣。
“我是神,叫作陵光。”
枯葉紛紛簌簌而落,錦衣少年郎立于樹下,眉目清秀,帶有溫良,發間系著大紅鮮艷的君子結。
“那你記住,我叫褚清,是這長安城里第二厲害的男兒。我的兄長第一厲害,他是這南明九州的皇帝,皇帝你知道嗎?就是書中所寫,可號令千軍萬馬,也可執筆在朝堂廝殺的帝王。”
“我兄長可是一個頂厲害的人物,你見到他,一定會喜歡他的。”
“你是天下人的神,我兄長作為皇帝,一直選擇保護天下人,自然也會保護你。”
“……”
“反正你要等你的妻子回來,不如先留下來療傷陪我下棋,等傷養好再找。”
“你既然是神仙,那你眼中的凡人應該便如所謂過往云煙般吧,哈!陵光兄,你不會轉頭就把我給忘了吧!我可是你最好的朋友,到時候可要記得帶嫂子回來見我啊,我可要看看到底是哪路神仙竟然會讓你這呆子記到現在,你可不能像我兄長一樣忘了我啊……”
“不要忘了我啊。”
“陵光兄。”
一聲長長的嘆息,橫穿了十幾年的歲月,喚醒一瞬間的記憶。
猶記得那年殿堂樓閣內燭火搖曳,流淌著最后的鮮紅色燭淚,少年郎托著下巴百無聊賴的執一顆白玉棋,殿堂外大雪紛飛,他裹著白狐毛領的披風,偏著頭去看月亮,最后的聲音很淡,帶著些許憂傷,飄散在了這個人世間。
他那時坐于面前卻只是笑而不答。
如今卻有了回復。
不會忘了的。
不會忘了的。
然而曾經調笑問起這句話的故友卻不復存在了。
……早知如此,也許當初那時就該告知他的。
他睜開眼睛,眸底清亮,抬頭望著這場鵝毛大雪,像是隔著這方天地對誰說著些什么,嘴中反復喃喃道:“不會忘了的。”
我的救命恩人,我的故友。
這長安城最好的少年郎。
恭送褚清殿下。
……
在萬家燈火闌珊處走了約莫半柱香的功夫,兩人皆沉默不語,花夭離正心不在焉的踢著一塊小石子,將一塊奇形怪狀的小石子踢得往前直打滾,轉來轉去,她倒覺得心中突然一陣惱火,悶悶的,說不上來的不舒坦。
陵光腳下的雪被踩得咯吱作響,步伐沉穩有力,如踏清風微云,一直替她撐著傘遮去所有寒風利雪,衣角沿邊流淌著如水光山色般的瀲滟。
他目視前方,面無表情,指尖攥緊了這柄繪竹二十四骨傘,突然問道:“今夜的這場大雪,好看嗎?”
“啊?”一時愕然,花夭離始料未及,用力過猛,一腳將那塊石子踢到路旁的雪堆里,樹葉簌簌而落,什么也瞧不見了。
她呆呆地愣了很久,后知后覺的“哦”了一聲,低著頭,思索片刻才道:“這雪說來其實也有些邪乎,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停,聽說追星樓還突然失火了,我覺得好看是好看,但就是不知道這場大雪究竟是怎么個一回事。”
陵光一頓,很自然的看了她一眼:“那你是在怪這場雪……下的實在不應該?”
花夭離一時之間竟然覺得后背有些涼,摸了摸后腦勺卻什么也沒能發現,不由下意識回答:“這跟雪倒是沒有什么干系,人做的何來原由去怪這場大雪,怕的就是會不會發生了什么要緊的事,人心的骯臟污了這雪的潔凈,豈不是平白無故辜負了這番美景。”
“人心的骯臟污了這雪的潔凈。”
陵光怔了好一會琢磨著這句話,突然低低地笑出聲來。
他本就是長安城里數一數二的神仙人物,生得唇紅齒白,微微垂著頭,青絲散亂開來,高冠飛羽襯得面如冠玉,笑聲里滿是清朗如月,仿若一縷清風拂面,讓人聯想到堤岸兩側楊柳依依,古書里所描繪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風流韻味,大街小巷沿邊少許婦人抱著孩子都忍不住紅了臉。
“你倒是第一個這樣敢說的人。”
陵光抬起頭眼神里略有溫意,像是在回顧起往事,然而似在這一瞬間,如渡滄海桑田,樓起樓落。
“說來我以前有一位故人,也是這樣與我說的。”
他低笑道:“她這個人記性不大好,時常被罰跪在雪地,性子又倔,不肯服軟,跪出一雙膝蓋鮮血淋漓卻不肯低頭,路都走不動也不肯讓人碰,可偏偏有一個怪癖,那便是喜歡枕雪而眠,我本不喜寒冷,正是因為她才得以改變。”
花夭離無言以對,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你似乎……很喜歡說起這位故人。”
“她是全天下的金枝玉葉,天下有她才是真的福氣,亦是我的福氣……”陵光眼中帶著笑意。
花夭離忍不住怔了怔,神色頗為恍惚,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嘴里卻是嘀咕道:“就連竹令君都喜愛她,這該是一個多好的人物啊。”
若她也是這樣一個討人喜歡的存在,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