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如玉。”
青衣少年郎立在風雪中,聲音清冽的念出她的名字,第一次那樣認真的看著她,在滿城皆是大雪寂靜中,空城寂靜,唇瓣微抿,緩緩出聲:“你那樣驕傲的一個人,無論何時,身在何地,我都不會忘記你的,死也不會忘。下輩子,我一定會努力地活下去,先一步找到你,一定。”
徐如玉眸光閃爍,懷中尚帶著他余溫,臉上淚痕未干,滿是不解的抬頭問:“為什么要這樣說。”
“我只是覺得……死而無憾了。”
他卻是在滿身疲憊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隨后又伸手將她攬入懷中,用下巴頦蹭了蹭溫熱的肩膀,聲音低啞,帶著難言的苦痛與疲倦,“阿玉,我好高興啊,好高興終于娶到你了,終于。我真的…死而無憾了,真的。”
徐如玉頓了頓,半晌才無奈笑著舉起手來反抱住他的腰間,她摟著少年郎溫熱的腰腹,特別想跟他說,說十幾年里許多要和他說的話,一樁樁一件件,每一分每一秒,璧如她在這里,這一次她發誓永遠不會再離開他。
然而只是一下,她抬手剛碰到褚清腰間,嘴角的笑意便凝固了。
睫毛在風中如亂蝶輕顫,徐如玉盡管努力克制著翻天覆地的心情,可在鼓起勇氣低下頭,余光一瞥,還是呼吸一窒,控制不住的渾身一震。
褚清身子幾不可聞的顫抖了一下,身形一晃,氣力不足,腰間的皮肉已經開始掉落,像是盛開在絕望塵埃里的殘花,一瓣一瓣都開始凋零,消散在人世間,她難以置信的用手一摸,抬手皆是灰白色的沙礫在指尖徘徊,下半身流河般傾瀉開來,圍繞在周身。
像是在給最后的結局添上一個并不算完美的句號,但是他們之間的故事到底便只能如此了。
如同雪白色流河籠罩著她在周身盤旋流轉,堪比黎明初生前的曙光大亮,然而卻是如流水般透亮,溫柔且沉靜的,一如眼前這個少年郎,他們的身體皆被沉浸在這片銀色長澤里。
“褚清,你怎么了阿清!”她開始慌了,后知后覺的想要看一看他現在的樣子,掙扎著動作,“阿清,你讓我看一看,你先松開,你這是怎么了……”
褚清低著頭,用力抱了她一下不肯放手,垂著眼簾溫柔的笑了笑,突然大笑著退了幾步,殘破沾血的衣角翻飛,仿若被狂風卷成碎屑的枯草斷莖,眼中有淚水奪眶而出。
破碎成一線的珠子,被風吹散,消融于大雪里,恍若是一瞬間的錯覺,再也瞧不見了。
她也終于在此刻看見了褚清的模樣。
徐如玉看著他,嘴唇顫抖了幾下,再也說不出話來。
少年郎也許是難為情,覺得不敢看她,所以微微抿唇偏著頭,咬著牙。
眼下便已是一具死尸,他的容顏仿若在稍縱即逝間,由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變成了死去多年的破敗尸身,失去活力的,失去生命的,除了老者與死亡的羸弱和破敗,再無其他。
沙中海市蜃樓,燈中迷影幻城,先前的意氣風發皆在一瞬間消失殆盡,而現在,取而代之的,才是褚清真正的面目。
一具殘破不堪的骷髏尸體。
無論是十幾年前的小鳳皇褚清,還是眼前的殘破靈識褚清,都是他。
他立在大雪紛飛之下,垂眸不語,灰白色的瞳孔,裂開鮮血的縫補痕跡早已呈現姜黃色,如同丑陋不堪的木偶,枯草般的頭發沒有任何色澤的垂落在肩頭,他的身軀到了腰腹是奇怪的微低,像是長期蜷縮在狹小的空間,關節扭曲,竟如……一位垂暮之年的佝僂老者。
然而在這場風雪中,在這座皇城之下,身形單薄,像是孤身一人站在懸崖之上,沾著血,早已是一件木偶似的褚清張著唇,笑著落了淚水,花費了一生的勇氣才說出一句話。
“徐如玉,從始至終,我還是喜歡你。”
“這一點,刻到骨子里,大約這輩子都改不掉了。”
他笑著道:“徐如玉,你知道嗎?”
“年少時我曾讀過一本書,那書里說過這世上有一個詞,叫作殉情,殉情者皆是為愛,或是求愛,可那時我還不知天高地厚,就想著若是以后有心愛之人,我死了定要與她一起,死后共長眠同穴,自是一段千古佳話。”
事到如今,徐如玉看著他反而平靜下來,心里沒有任何感覺。也許已經經歷了太多,失去了太多,痛到極致便不覺得痛,只覺得習慣了罷。
狂風肆虐,她沖著他溫柔笑了笑,眉目虔誠,伸出一只被先前大火燒黑的一只手,毫不遲疑回答:“我愿意的,阿清。”
她堅定不移的向前走了幾步,一步一個腳印,向他伸出一只手,大風將她火紅色的繁重嫁衣拉得筆直,像一團肆意燃燒的火焰:“阿清,如果能和你葬在一起,那么我愿意。”
褚清看著她,突然便是一笑,搖了搖頭:“可我這人生來反骨,偏不要。”
徐如玉一怔。
褚清看向她,目光所致皆是書中所言:求愛,為愛。
他的眼底有化不掉的哀傷與落寞,身體與靈魂分明早已千瘡百孔,可還是在勸她,勸著她活下去。
“徐如玉,我偏不要你死,我偏要你長命百歲,我不信什么殉情,也不管這些書上窮酸書生所說的,我只要你活下去,只求你活下去。”
“徐如玉,活下去好不好,我死的早,總歸不能拖累你一起。”
“我不想你和我一樣成了孤魂野鬼,飄零在這人世間,十幾年的時間,每一天都是那樣的苦,那樣的冷,正因為我嘗受過,所以我不愿你為我殉情,我不愿你忍受那樣的痛苦。”
徐如玉怔了許久才反應過來。
她突然垂下眼簾,疲倦不堪,淡淡笑道:“阿清,你真的……一點也不適合這樣,我了解你,你性子溫順謙卑,菩薩心腸便罷,偏偏生在皇家又生了一顆八面玲瓏的心,那是世人眼中極好的公子,卻從來不是一個反骨之人。”
“阿清,這些年你不知道的事情有太多了,我什么都沒有了,很早以前就是。”
“就在剛剛,我唯一的兒子死掉了。”
徐如玉閉了閉眸,咬字清楚,如同是在嘆息中從喉嚨里憋出來的一樣,“被一把火給燒的一干二凈,我連他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他是我親手喂養長大的,生下來的時候那樣小的一團,然而死的時候,給我這位母親連捧灰都沒有留下,就像是從沒有來過這世上一樣。”
“阿清,我很痛苦,我真的,現在連活下去的力氣都沒有了,我不想到最后連死這種事情都得求人。”
她呼吸困難,抬手按壓在胸口處,竭盡全力想要擠出一抹笑容,然而似乎因為強烈的疼痛以致于一顆殘破不堪的心臟都要碎了,說話時的語速輕而緩,倒像是夾雜著刻骨銘心的痛楚,而就是這種偏讓褚清生出一種痛到極致的絕望。
她看著他,眸中有著莫大的絕望,像是在無聲的流淚:“阿清,事到如今,我真的……撐不下去了。”
她說的不是“活”,而是“撐”。
褚清心中猛然間像是被一柄帶刺的刀子扎穿了心臟般,拖拉時還帶著模糊不清的血肉,一痛,痛到了骨子里。
若是換作十幾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小鳳皇褚清,當聽到心愛之人說出這些話,定然心中是又疼又恨,恨便是恨自己位高權重,卻外強中干,沒有保護徐如玉的能力,孩子死了,他自然是心疼,但是多少聽見那孩子是阿玉為別的男人而生的,也是有些不愉快的。
而現在,十幾年的時間,滄海桑田,原來竟不知何時,什么都變了,連他也變了,現在的他聽到這些,心中竟只剩下了刻骨銘心的痛苦,哪里還有年少時所想的那些東西。
即使那孩子不是阿玉和他的。
可當真正的,有一天親眼看見阿玉那樣心灰意冷的表情,絕望到塵埃里的話語,他也顧不得細想,顧不得痛恨自己,甚至連這十幾年的不公皆拋之腦后,滿腔憤怒第一時間皆化作了難言的苦痛。
什么孩子?什么貞潔?什么你的他的我的!皇兄!世人所寫的禮法?通通都是些狗屁不通的玩意!
他只要他的阿玉。
他只要阿玉好好的。
無論是誰,都不能欺負了阿玉!
無論是誰,都不能害了阿玉!
無論是誰都不行,哪怕是他自己!
心臟處越發變得滾燙,擁有一團要燒盡一切的火,向四肢蔓延成災,猶如滔滔江水般席卷到五臟六腑,直至丹田,在片刻后便成了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疼痛,曾經的,包括眼下的,痛苦的、絕望的、頃刻間化作一條看不見的暗河,死氣沉沉的圍繞在周身。
褚清震驚的低下頭看向自己胸口處冒出的灼熱光亮,啞然又難以置信的瞪著眼睛立在原地,突然控制不住的身形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阿清?”徐如玉怔了怔,覺得頗有些不對勁,試探性的問了一句。
她伸出手向褚清靠近了幾步。
“你先別過來!”褚清已是不受控制的跪在地上,額頭冒出大顆冷汗,抬頭對著徐如玉一聲厲聲呵斥。
腳步一時頓住。
“啊、啊…啊、啊……”
他捂著頭,閉著眼睛滿地打滾,壓著聲線痛苦的低聲嘶叫,還在拼了命地掙扎,神情仿若很是痛苦都撕扯著自己胸口處,指甲劃破了肌膚,磨得近乎是血肉模糊,皮肉翻滾。
“我不準!不準別人欺負你!”
“皇兄!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你還要這樣!我明明已經讓了你一輩子!為什么還是不肯放過她!她有什么錯?我有什么錯?!為什么?我恨死你了!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啊啊啊啊——我要殺了你啊啊啊啊。”
他的鼻腔、耳朵里開始瘋狂出血,眼前一片腥紅,胡亂的掙扎,胡亂的踢蹬,滿手抓了一大把潮濕寒冷的雪,捂著頭蜷縮成一團,猶如是在入了魔障般砍殺著什么東西。
他在砍殺著褚啟,他的皇兄。
他在砍殺著自己,他的心魔。
額頭青筋暴起,雙目充血,反復握緊拳頭又無力的松開,胸口處因為劇烈的情緒而不停上下起伏,半晌,在急促如野獸般的喘氣聲中,指甲變長,滿頭枯槁般的烏發由上到下一寸寸變得銀白,渾身都如破土而出的猙獰青筋。
“阿清你怎么了?”
徐如玉馬上反應過來,神情慌張,踩著厚重的雪,拎著那一身繁重嫁衣跌跌撞撞的奔到他面前,一邊想伸手去碰他,卻又有些無從下手:“阿清你看看我!你怎么了?阿清……”
褚清已然失去了意識,死死地閉著眼睛,奮力一把掙脫開徐如玉,捂著頭疼的滿地打滾,聲嘶力竭的嚎叫著,滿臉皆布滿奪眶而出的淚水,可憐又可怖,半晌,控制不住的抱著頭砸向地面,滿寸銀色長發落在雪地里,如同先前的銀沙逐漸在流逝,鋪了滿地。
“阿……阿清。”徐如玉怔了怔,揚手只抓到一手銀白流沙,稍縱即逝般在指縫間消失殆盡,徹底地慌了神。
腦海里一時突然想到了那個叫作陵光的少年郎,借用阿清身體和身份,非人即妖,來歷不明卻又顯得與世間所有人都格格不入,說什么話都是不入紅塵的模樣,怎么看都不像是這個世界的人。
在這個時候,所有人都不肯幫助他們,似乎,只有那個總是一派冷冷清清,叫作陵光的人在幫她,也在幫他。
再者說,阿清的朋友,又能是什么壞人?
她一邊慌亂安撫著入了魔般的褚清,一邊對著四周聲嘶力竭的哭喊道:“陵光!陵光!出來!求求你,快救救他!他在哭!他很疼,他很痛苦!阿清…阿清…陵光你幫幫他啊…你幫幫他……”
與此同時,無形屏障的外界。
一炷香的時間已過。
那炷到達底端的香在寒風凜冽中搖搖欲墜,陵光孤身一人立在原地守著那無形屏障,閉目養神,滿頭滿肩早已覆蓋一層冰霜,面容肅穆得難以逼近,最后,那炷香終是落掉僅剩的那一寸灰,墜到雪地,很快便被白雪所覆蓋。
他終于動了動,沒有表情,睜開眼睛,睫毛上的雪花飄了下來,沾在臉上,那是一雙昆侖玉般的眼眸,瀲滟光華皆在流轉其間,很冷,很淡。
方圓百里,無聲無息,靜得只有大雪紛飛的聲音,蒼穹無盡,一片皇城,展翅欲飛的鳥雀驚奇的停在半空中,所有的活物都在一瞬間靜止。
諸位大臣神態各異,其中各有幾人皺眉低著頭,嘆氣,或是保持著交頭接耳的動作,追星樓里肆虐橫行的火焰停在半空,像是一副畫,再遠些,著紅裝綠披帛的宮女提著燈籠…角落里小太監正哭喪著臉受著教訓…
若是這世上真有云游四方的白發仙人恰好從這九州長安城上經過,定是要被眼前這百年一遇的景致大大的驚奇一把。
瘋了瘋了!
匪夷所思!前所未有!真是大奇!絕妙!
天底下竟然真的有人會這一手天下無雙的仙術戲法。
而且……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少年郎。
長安城內外,人們頓住手中的事物,從杯中傾瀉而下的酒水停在半空,吃飯的客人有的夾著菜,有的開懷大笑,表情凝固,腳腕上吊著銀鈴的異域舞娘風情萬種,裙裾旋轉在半空飛舞,底下的看客依舊保持著拍手叫好,失去一切聲音,只有短暫的靜止。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什么都沒有做,只是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無形屏障已散,原地只剩下抱著頭因為痛苦而滿地翻滾的褚清,還有崩潰到極點的徐如玉。
女人穿著繁重嫁衣,腳下踩著落雪的印子,很淺,遠處是斷弦月琴,指尖落下幾瓣血,眉間點了紅,抱著褚清,沖著他哭喊著求求你。
哭的那樣的撕心裂肺,泣不成聲。
他不禁在那一刻瞳孔一縮,失了神。
曾何時,也有這樣一個人哭過。
也是這般模樣,任何語言都無法形容的痛苦,身著繁重嫁衣,前一秒是人間大喜,然而尚未得到,老天爺便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話,后一秒是人間大悲,哭的癡傻,頗有癔癥瘋魔的前兆,一飲斷腸淚,一捧灰燼如霜,對著孤城枯草,跪地痛哭,絕望到極點。
他只怔了怔,便收回了目光,神情恍惚且落寞。
說來,這對苦命鴛鴦還真是有幾分他和她當年的模樣。
一樣的愛而不得。
一樣的被這可笑的命運把玩于股掌之間,以為只要拼了命地往前跑那就是逃脫,最后卻是一朝墜入地獄,再無回頭的機會。
先是失去了族人,后是失去了自己,再是失去了孩子,若是再失去了褚清,徐如玉那一直不為人知的癔癥恐怕真是會雪上加霜,不徹底瘋了也算是老天爺憐惜她。
九州城關,整個長安城只有他們。
與其說是不說話,倒不如說是無話可說。
陵光幾步走到他們的面前,然后蹲了下來,靜靜地凝望著褚清,又將視線落到徐如玉的臉上,她那十幾年以來冷若冰霜的臉上此刻布滿了淚水,一是為了孩子,二是為了褚清。
他忍不住在心里想,哭的確沒有什么用,可若是生下來連哭都不會,無異于疼了不會叫,那樣的人才叫可悲。
求他也沒有用,他連自己都救不了,又能救得了誰。
盡管這樣,但他最后還是耐著性子說道:“他憑借一縷殘破靈識守在花燈十幾年,如今冒死見你一面,恐怕眼下只有可能會灰飛煙滅,如今快要入了魔,我救不了他,只能你來救他,你得讓他恢復意識。”
沒了一切如今又要失去心愛的少年郎,徐如玉已然崩潰到極點,反復搖著頭問:“我要怎么做?我要怎么做?”
“只要讓他知道你是徐如玉。”
聞言,徐如玉顧不得其他,慌忙一把捧起褚清的臉,顫抖著手指,克制著唇齒間的嗚咽聲,流著淚,連話都有些說不清:“阿清,你看著我,看著我,我是徐如玉,我是阿玉,我是你的阿玉。”
瞳孔中難得一見的印出了徐如玉的模樣。
寸草不生的世界里,滿地荒蕪,那是心中唯一的顏色。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第一時間慌忙抬起手擋住此時可怖的模樣,不愿讓徐如玉看見自己人不人鬼不鬼,一邊往后躲閃著,一邊口中無助的哀叫道:“別看,阿玉,你別看,我這幅模樣實在是太難看了,會嚇壞你的阿玉…”
褚清不停掙扎著,恐懼,發抖,抗拒著她,痛苦的嘶叫著用手捂住雙目,滿頭銀發在風中翻飛,長長地拖到身后,那雙血紅色的眸中在聽到這個名字時微閃,流露出少年郎的清亮,半晌,他才在怔忪之間選擇緩緩放下手來。
“阿……玉?”入了魔后的褚清已有些神志不清,他偏著頭細細追著這個名字想了半天。
眼眶里的淚水似墜非墜,宛如浸著一層血水,通紅,憤怒、不甘、哀愁、痛苦、掙扎……情緒在眼中瘋狂涌動,最后像是塵埃落定般,褪去灰暗不明,化作少年郎的驚慌失措。
因為長期的痛苦和疲倦,他的聲音變得很沙啞,甚至帶著些難以置信:“阿……阿玉?阿玉?”一連喚了兩聲,都是帶著遲疑不定的。
徐如玉沖著他點了點頭:“是我,是的,我是阿玉。”
“阿玉,我好痛…”
他恐懼得直發抖,撲到徐如玉的懷中,像個受傷的小獸在雪地里蜷縮成一小團,閉著眼睛,困倦,汗流浹背,原本豐神俊朗的容顏早已在十幾年的時間里變得不堪入目,折磨的不成人樣:“阿玉,我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
“我好像又開始做噩夢了……”
一個十幾年以來都無法逃避的噩夢。
一日復一日,一年復一年。
夢里很黑暗,沒有光,只有他一個人,渾身都疼,仿若扎著一柄劍,在流血,在喘氣,動彈不得,像是睡在寒冷刺骨的冰面上,什么都看不見,摸不著,也不知道過了有多久,有時候久到他都懷疑自己并不存在這世上。
“夢里好黑,我被人鎖進了一個大棺材,還有人在笑,不!那一定是厲鬼!到處都是潮濕的土,我看見皇兄的背影,離我好遠好遠…喊也喊不出聲,爬也爬不出去,拍打著棺材也沒人理,扒也扒不開那些泥土,然后……然后……”
說到這里,他渾身劇烈一抖,猛然間睜開眼,那里面充滿了扭曲的恐懼,瞳孔已經渙散了。
“我好不容易爬出來了,卻看見了自己的無字碑,我看見自己已經死了,被人分成幾段埋在土里,我驚慌失措的去喊那些埋我的人,他們也看不見我,我……死了……我死了啊……我就這樣死了……”
情緒到達崩潰的邊緣,曾經長安城叱咤風云的小鳳皇褚清此時猶如喪家之犬般縮在女人面前劇烈顫抖,他捧著那張殘破不堪的容顏,手背青筋暴起,仿若枯藤老樹盤根,閉著眼睛哀哀地大喊大叫,顫了幾下之后,突然便咳出一大灘鮮血。
陵光終是皺了皺眉,偏過頭,幽幽嘆了一口氣,背手而立。
這一個兩個,在這薄情的世界里卻是那樣深情,不知何時早就瘋了魔。
褚清瘋了。
徐如玉也瘋了。
可那些人卻還活著,活得好好的,說不定還能榮華富貴,老來還能頤養天年,無病無災的死去。
徐如玉嗚咽哭泣著替他胡亂抹著嘴角大片大片的鮮血,卻發現怎么也擦不完。
褚清倒是習以為常,他仰天將頭枕在她膝蓋上,瞪著那雙空洞無物的眼睛,臉色蒼白,一頭銀色長發,整個人像是要在即刻之間融化在寒雪之地。
“阿玉,我現在連鬼都算不上,樣子一定很難看吧,不要嚇到你才好。”
他笑了笑,想要抬手撫摸上自己的臉,然而卻是虛弱到根本沒有力氣,氣息奄奄,胸口一陣又一陣的悶痛,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十幾年后蒼老衰敗,呼吸都是痛的。
“我在這兒呢。”
徐如玉撫摸著他枯草般的銀發,眼見頭發纏繞在指尖,邊哭邊笑,口中反復念叨:“阿清的頭發像天上的月亮一樣,清凌凌的可好看了,好看的人啊,一輩子都好看。你忘了嗎,阿玉可是要做大將軍的人,才不怕,一點也不怕,你變成什么樣我都不怕,我會陪著你。”
褚清將下巴枕在她肩膀上吃力的呼吸,呼吸聲一會粗重一會卡頓,吃力的虛瞇著眼睛去看天,歪著頭,輕笑道:“是啊,我記得,阿玉你說過是要做頂天立地的大將軍,可不是守在閨閣里的嬌氣貴女,我還說我要一輩子輔助皇兄。”
他的語氣變了變,像是因為疼痛而變成一聲短暫的嘆息:“可是,為什么都變了。”
“是我錯了嗎阿玉,我真想親自問一問皇兄,就這么恨我嗎,是我錯了嗎……”
回答他的自然只有狂風肆虐。
就在這時,陵光長嘆一口氣,算了算時間,走上前來,沉默片刻后,方朝著褚清望過去,溫聲提醒道:“時辰到了,阿清。”
“總算是能睡一個好覺了。”
褚清很平靜,臉上難得一見浮現出一種即將解脫的釋然,他呼出一口冷氣,青與白混合其間,一層又一層的灰白浮起,襯得四肢越發脆弱,猶如玉瓷般透亮,黯淡無光的天際線落下簌簌大雪,墜到他的眉眼間,那是塵埃落定。
徐如玉一驚,張皇失措的抓著褚清不放:“什么時辰到了?什么意思?你們又在說些什么我聽不懂的話?”
褚清這才虛弱無力的睜了睜眼睛,扭頭對著陵光歉意一笑,眼皮耷拉著,伸手輕微的拉住她的袖子口,搖了搖頭,想要說些什么。
可他太虛弱了,虛弱到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阿清,我不聽也沒關系的,這些都不重要。”徐如玉慌了神,立即沒了先前追問的架勢,連忙伸手攙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勸慰道:“累了就先歇一歇,我不聽了。”
想了想,陵光還是選擇開口:“十幾年的時間,他為了見你一面,一意孤行躲在花燈里逃脫了黑白無常,靈識得不到供養很虛弱,加上出生皇家,命格不凡,容易遭各路惡鬼覬覦,也該是時候進入輪回了,無論是你還是徐如玉,都已經沒有時間了。”
“抱歉阿玉。”
在徐如玉飽含震驚的眼神當中,褚清反而溫柔的笑了起來,似乎這種事情于他而言并不重要,然而在最后他還是忍不住長嘆著垂下頭,影子被光線拖長,睫毛也很長,長發柔軟的垂了下來,臨死之前依舊還在訴說著歉意。
“我真的…已經沒有時間再陪你了,我盡力了,真的。”
風過,將他那句嘆息帶到遠方。
“……大約,一生當中只能給你這些了。”
“阿清……”徐如玉哀哀地喚著他的名字,抓著他的手想要說些什么,然而下一秒,在抬頭的那一瞬間,她便呆住了。
不知何時,褚清已經“睡著”了。
他額前的一縷銀發在風中凌亂,嘴角還有鮮血,已經干涸成暗沉的顏色,垂著頭,閉著眼,靠在徐如玉的膝上,指尖繞著她的一縷衣角,似眷戀,似告別,眉目是平靜的,前所未有的平靜,柔軟的銀色長發在雪地里盛開成花,恬靜的睡顏一如當年。
她不由心頭一震,忽而電光火石間想起一個畫面。
他們第一次初見的畫面。
枇杷華亭,宮鈴輕響,落花覆身,孔雀成群。
她女扮男裝跑出去看花燈游,被教書先生當場逮到父親面前,賭氣爬上院中的枇杷樹,無意低頭窺見院外僻靜處躺著一個青衣少年郎。
他穿著內繡著金絲青葉的衣袍,枕在這片天地之下,胸腔上下起伏,呼吸平穩,往上,是一張頂好看的臉,膚色白皙,眉目如畫,身旁筆墨紙硯散落一地,頭枕古樹枯藤,指間夾著一管玉笛,睡得平靜且無害。
他生得是那樣好看,在長安城怕是數一數二的神仙人物。
她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好看的人物,呆了一瞬,但也并非是什么孟浪輕浮之輩,剛要準備施展輕功下去,便從枇杷樹之上縱身一躍而起。
余光一瞥便見父親沉著臉一聲不吭,站在庭院處領著那位告狀的教書先生厲聲呵斥:“成何體統!不過說你幾句居然就學猴子上樹!”
她只聽到一句“成何體統”,身為口中的“猴子”一時失足,學藝不精,一頭栽了下去。
然后呢。
便一溜滾兒的砸到了那少年郎的懷里。
一股子的梨花酒香。
那少年郎當場被“猴子”砸了個眼花繚亂,痛苦的哀叫一聲,好看的五官都在一瞬間皺了起來,身子也順勢蜷縮,右手扶著她的腰身,一雙如雪般透亮的眸子在看見她時亮了亮,他大笑起來,也不見氣惱或是呵斥,聲音悅耳且張揚。
他好奇的欣賞著自己滿臉的驚慌失措,抬手取下她頭頂上的枯葉,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生得唇紅齒白,道:“你是哪里來的小少年郎?眼睛倒是挺大的,年紀這么小也敢學絕世高手施展輕功。”
“萬一砸到哪家大人身上你可就完了。”
“你——”她從未見過如此平和之人,還以為免不了一頓斥責,沒想到……一時瞠目結舌,啞口無言。
而此時的少年郎,便只是一具殘破不堪的尸體。
哪里還有當年的意氣風發和年少輕狂啊。
徐如玉目光呆滯,失了焦距般盯著褚清的面容,半晌才抓著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臉頰上,仿若在眷戀著最后的溫暖,落寞且憂傷,木訥道:“你還沒和我說一句再見。”
“怎么就先一步睡著了。”
她忍不住潸然淚下:“不過沒關系,我知道的,你是太累了才沒能來得及。”
“我只是想說……”
“我心悅你,阿清。”
她彎腰探下半個身子,第一次罔顧禮法,不再做人們心目中的徐皇后,而是以徐如玉的身份低頭吻了吻心愛的少年郎,唇瓣在顫,落在額頭正中間,蜻蜓點水般,很淺,“睡吧阿清,天馬上就要亮了。”
“我帶你回家。”
褚清依舊是面容平靜的枕在她膝上,唇色發白,平靜且冷清,那張容顏被十幾道黑線縫補,早已面目全非,唯有眉目間尚帶著些許熟悉的影子,臨死之前指尖探向她那身繁重嫁衣,似乎是存了私心,迫切希望能勾住與她最后的羈絆。
然而卻再也不能了。
他拼盡全力也只勾到一點邊角。
他聽不見,自然也沒有應答徐如玉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