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清神情有些僵硬,那一身素雅柳衣在此時變得暗淡,動作也慢了些,電光火石,花夭離抬起一只骨節分明的手,眉眼和那年一般無二,手腕骨紋著山茶,精致又漂亮,染著牡丹紅,兩根食指死死地夾住了那根長鞭,再是毫不留情的往前一拽,那長鞭脫手,綠衣少女驚呼一聲,掌心便是一手鮮血淋漓。
在長安城,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有頭有臉的貴女是不能在身上留下疤痕,尤其是極為明顯的地方,否則,便會遭到其他貴女們的嘲笑,更會令婆家的人私底下猜忌,一輩子都將抬不起頭。
雖然只是些皮外傷,可那喚作臨清的綠衣少女一想到這些,便覺得臉上掛不住,這一生恐怕都要毀于一旦,一時之間,又驚又怒,竟是呼吸不勻,當場暈厥過去。
但說到底,真暈假暈,只有她心知肚明。
“臨清!”
紅衣少女大驚失色,慌忙奔到臨清身前,見她疼得說不出話來,面色蒼白如雪的倒在她懷中,一息尚存,虛弱無力,更是覺得心涼了半寸。
花夭離縱身一躍,火紅的衣裙襯得她膚色如雪,下擺妖艷如大紅的山茶花,身姿修長,護在竹令君身前,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她們,用力將長鞭一把劈在地上,青石板便發出爆裂般的巨響,板石四分五裂。
她身上披著冷霜,冷然垂眸,眼底翻起戾氣,道:“不會說話,那便在家學會了再出來說話,不要讓我替你們爹娘管教你們。”
紅衣少女原本氣焰囂張,刁蠻任性,在長安城還沒有什么人敢對她不敬,所以向來都是她笑話別人,成了一種習慣,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如今眼見差點鬧出了人命,會給家族帶來不齒,便開始變得膽怯起來,細若蚊蠅的辯解:“我……我們真不是故意的。”
一句話尚未說完,花夭離冷眼橫掃,向來都是一副淡然如風的模樣,極少生氣,這一次,卻是真的動了怒,她毫不留情的便厲聲打斷了這番話,咄咄逼人:“不是故意的?你可知道這一鞭下來對于一個不會武功的人來說,少說也會傷到根骨,你一句不是故意的就可以免其罪,那若是這樣,我也讓你們嘗嘗看這鞭子落到人身上的滋味如何?”
不等紅衣少女回答,她似是在憤怒至極,素手揚起長鞭,猶如準備鞭打犯下滔天大罪的惡人,長鞭劈開冷冽的空氣,火舌似的落在地面,空氣里發出爆裂般的聲音,紅衣少女嚇得近乎膽顫,“啊”的一聲慘叫,閉上雙眼,抱著頭忍不住顫抖著蹲了下來,那道長鞭順著她額頭青絲,削落幾縷,擦身而過,只將地面的磚瓦青苔都劈成破碎兩半,迸濺到少女腳底。
花夭離將長鞭收了回來,冷漠的問:“知道錯了嗎?”
紅衣少女倒是個有骨氣的,硬是咬牙忍著沒有哭,分明嚇得心肝膽顫,卻還是一副打死不肯承認錯了的模樣,咬牙切齒的抬起頭,眼睛還是死閉著的,大聲反駁:“你們真小氣,這不是沒打到嘛!那些話是有不對,可你們也不該這樣嚇唬我。”
花夭離于是便冷笑出聲:“嚇唬你都算是輕的了,要知道你們剛剛可是差點要了我朋友的命。你那妹妹也夠嬌氣的,一點小傷頂多破點皮,這幾天不能碰水,便直接嚇暈了過去,你這個做姐姐總不能一輩子替她扛著事情的,以她這性子,日后惹了天大的禍事,指不定也會讓你給她扛。”
紅衣少女氣紅了臉,高聲道:“我就她一個妹妹,我是她姐姐,就算天塌下來我也替她扛著!你一個外人憑什么來指責我!”
竹令君回過神,見花夭離一臉認真,年紀不大,竟像是在厲聲教訓小孩,心中不由少了一大半怒氣,甚至頓覺有幾分好笑,忍不住輕笑了一聲,想到花夭離是個臉皮薄的主兒,也只好用袖袍捂住嘴,將頭別了過去,不予理會。
“服不服?”
花夭離裝模作樣的又將長鞭甩在她身前,地面本就破舊的青石板被甩出一條條歪七扭八的痕跡,泛起白屑,瞧著是有些嚇人,“不服我可真就替你爹娘教訓你了。”
空氣里似是刮起寒冷的冬風,風舞輕躍,繚繞著長安城樓的幡旗,波浪般在風中獵獵作響,風吹刺骨,如同要鉆進皮肉里,揚起竹令君耳側的青絲,沾染著冷香,狐貍毛漢白玉扣的披風被風卷起,猶如在心底驚起不小的波瀾。
狹窄街道深處紙皮燈籠開始搖曳,燭火晃動,不受控制的東搖西擺,鼓起冷風,吹起城樓上屹立不倒的一面玄黑色旗幟,上面內繡著的詭異圖紋迎風飄飛,赤黑色的龍紋,怒目圓睜,似是要在下一秒騰云而起。
他一時怔了怔,垂眸,若有所思的看向鼓起的寬大袖擺,隨后抬起頭看向天空,上空籠罩了一層冷霧,烏云壓頂,生出一種即將噴涌而出的奇異。
南明九州,長安城,第一場大雪也該要來了。
良久,他無言立于原地,頭頂云霧瞬息萬變,身姿卓越,似是后知后覺想到了什么,漆黑如墨的瞳孔里閃過一絲藏不住的喜悅,嘴角抑制不住的綻開孩童似的笑容,笑得眉眼彎彎,唇紅齒白,清俊又好看,一身書卷之氣,然后走到花夭離身后,冷香混雜著青蓮香,從后一把抓起她的手。
花夭離一時措手不及,渾身一震,烏發亂舞,所到之處猶如觸電,裙裾如身下飛旋,盛開如花,手指輕顫,那根長鞭便順著指尖抖落下來,第一反應卻沒有松開他的手,欲言又止,可終究什么也沒說。
竹令君一步步向前走,并不抬頭,憑空喚了一聲:“——俞烏。”
話音未落,眼前閃過一抹黑影,無風自動,風吹云散,一身黑衣的高挑少年郎站在原地,高束馬尾,蒙著黑面,抱劍站在原地,頸脖處系著一條寶藍色面巾,睫毛纖長,掩蓋了一雙空洞無物的眼眸,在顫動,十分淡定的看著一向清心寡欲的公子拉著那位花姓女子跑過眼前,神情有些龜裂。
竹令君將一句話拋諸腦后,只攥著她的手,不管不顧,“這兩個女的交給你。”
似乎是很擔憂這腦子一根筋的少年暗衛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竹令君又著重的添了一句。
“莫殺,留著。”
竹俞烏:“……”
他只是有時候木訥了點,還沒有到聽不懂人話的地步好嗎。
他點頭稱是,沉默轉身,頷首,只一眼便皺了皺眉,眼前的紅衣少女生得艷麗,耳后有一顆很小的紅色朱砂痣,紅唇似血,鳳眸皓齒,渾身如同包裹著一團被一盆涼水澆滅的火焰,一看便是長安城那種嬌生慣養的貴女,定是很能惹麻煩,也不知怎么就惹了那位淡漠的公子。
反正,他對她一點也沒有興趣,也沒有閑心幫她收拾爛攤子。
比起對付那種難纏又嬌養的女子,他更喜歡直接殺人,那樣的話,刀劍出手,沾染鮮血,人頭落地,事情會變得簡單許多。
可長安城里無論哪家的貴人都是不能輕易動的,也不能輕易想殺便殺,除非公子下令誅殺,否則將會給他們帶來不少的麻煩。
索性眼不見心為凈,竹俞烏無奈嘆息,瀟灑轉身,抬腳欲要一點飛躍上屋檐瓦,身體一浮,下一秒卻是僵住,神情難以置信的看向身下。
他一介少年暗衛,是公子最好的一把刀,此時卻被一個少女硬生生一把拽了下來。
靈犀發髻微亂,環顧四周,東市街道一片狼藉,行人慌忙奔逃,偌大街道空無一人,甚至生出幾分凄涼,原本硬著的骨氣突然軟了下來,她俯身,一把抱住竹俞烏的大腿,死抓住不放手,嘴里哭叫道:“小侍衛!不要走!”
竹俞烏試圖掙脫,表情有些扭曲,薄唇之下銀牙幾乎咬碎:“你不要命了嗎?松手!”
“你這個侍衛怎么這樣。”靈犀哭得凄凄慘慘,聲腔帶著一股綿軟,這大概是她自十四歲那年起,如此狼狽且落魄的一次,亦是第一次求一個陌生的少年侍衛,“你就背我妹妹,帶我回去吧,你主子說把我們交給你的!那你就得對我負責。”
“松開!”
他活了十幾年,還是第一次遇見這種事情,面容扭曲,頗為猙獰不堪,一時無法,身下如同墜了個沉重的石頭,甩也甩不開,只能僵硬在原地,嘗試著掙脫,撐起一臉的鐵面無私,冷聲呵斥道:“男女授受不親!松手!”
靈犀量他不敢真的對她動手,打死都不肯放手,一邊哭一邊得寸進尺的高聲叫道:“我是臨家女兒靈犀,字微熹,你帶我們回去,我父親一定會報答你的,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說,我都給你,金銀珠寶?還是黃金千兩?我都可以給你。”
竹俞烏掙脫不開,便停了下來,很認真的站在原地想了想:“我沒有什么可求的,想要的那些,公子都已經給我了。”
“世人皆求榮華富貴或是官權勢力,你一個小侍衛,莫非真沒有想要的東西嗎?”
紅衣少女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有些好奇的窺視著他,揉了揉紅通通的兔子眼,吸了吸即將落下來的鼻涕,抬頭便已淚眼婆娑,搖了搖頭,咬著唇倔強道:“可我腿軟了,走不動路,我也背不動我妹妹的,我真的知道錯了,實在不行,你就當行行好,送我們回去吧。”
“我跟姑娘不熟,若是不出我所料,應該這輩子都不會再見。”
竹俞烏不敢去看她,抬起眼,眸光透亮,滿身似是在一瞬間包裹了少年朝氣,拒絕得很干脆,說罷,突然狠下心,一把掙脫開紅衣少女,腳踏飛瓦,剩下一道清瘦的身影,轉瞬間便消失在屋檐瓦上,然后躲在暗處,側首回望。
他突然在黑暗中抿了抿唇,有些沉默的低下頭,那團大火似的艷色依舊留在原地,少女精致玲瓏,嬌蠻明媚,宛如火焰,比他這輩子所見過的花燈還要漂亮,驚鴻一瞥,實在是讓他不敢直視,心頭猛然間一震。
這種陌生的感覺對于一個殺手來說,并不是一件好事。
靈犀一把跌坐在地,摔得兩眼冒金星,氣得不清,手邊找不到任何物件能丟過去,隨手便將頭上戴著的玉簪花用力丟了過去,對著空曠的街市怒聲道:“你給我記著,日后一定要叫你好看!我靈犀發誓,除非身死黃泉,不然我這輩子都不會放過你的,你給我等著。”
那枚玉簪花是金線骨瓷所制,鳳鳥叼血珠,展翅高飛,內里不知用了何種奇異香料,于半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度,直至即將丟到不知何處,黑衣少年郎抿唇突然無聲地笑了一下,黛影一閃,不緊不慢,甚至沒有回頭的抬手接住了那枚玉骨簪花。
紅衣少女跪坐于紅塵之間,紅唇嬌艷欲滴,青絲散落開來,一時抬頭迷茫,怔了怔。
在暗影光明破滅中,黑衣少年郎漂亮旋身,蒙著的寶藍色面巾突然落下,露出一張極為俊俏的臉,飛揚的眉,薄唇如劍,肌膚蒼白,轉身,站在街市,黑色衣角如同鴉羽在風中翻飛,神色冷清而疏離,修長白皙的手指夾起玉瓷花挑釁般對著紅衣少女晃了晃。
那時長安春風正好,然后,他站在風中笑了笑,微微揚起頭,翻起涼薄的眼,一眼看向跪在地上的她,聲線輕而緩,似是心情頗好,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少年清朗。
“多謝這位長安貴女,這個東西我就收下了。”
頓了頓,他又莫名地低聲添了一句,似乎是淺笑了一瞬,但亦只是一瞬:“后會有期。”
是的,后會有期,紅衣貴女和黑衣暗衛,一個出生于花團錦簇,生來便受盡寵愛,另一個出生于骯臟獵場,被迫與獸廝殺,兩個行走在光與暗的人,只奢望真的能后會有期。
可就算能相見,又能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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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令君穿著繁重的狐貍毛披風,拉著她,緊緊握著,時不時又怕捏痛了她,松開又攥緊,掌心溫熱,一句話也不說,只背對著她,一邊小步向前奔走,一邊顧著她的步子,回過頭,青絲散落開來,溫潤如玉,聲線雀躍道:“跟我走。”
她看過竹令君很多模樣,最大的印象便是眼前人無論做什么,從來都是從容不迫,冷靜理智,如同棋子在手,坐觀全局,且看天下人廝殺的執棋人,卻從未見過如此十七歲少年郎模樣,意氣風發的他。
似是被他這股情緒所感染,無人知曉,她在身后戴著牡丹花面具的臉上綻開一抹笑容,笑顏如花,眸光透亮,拎著繁重又精致的牡丹花紅流仙裙,緊跟上白衣鶴身少年郎的步伐,渾身猶如浸透了一股冷冽的清酒香,烏發披散,珠玉流簪順著華麗的衣裙墜落一地,側首而問。
“我們要去哪兒啊?”
她雖是在問,可語氣里全然沒有詢問的意思,仿若如他一般,似乎無論去哪兒,天涯海角,于她而言,都不甚重要,憑空生出一種這個世間,他帶著她私奔、或是逃離這個俗世的錯覺,再也不用遵循禮教三規。
竹令君帶她奔逃在掛滿紙皮燈籠的亂市中,燭火搖曳,宛如星火落在裙裾,遍地生花,耳畔刮過呼嘯穿梭的冷風,直吹得素白披風和大紅牡丹的衣角糾纏在一起,回首,眉眼如初,印著紙皮燈籠內的燭火嫣然一笑,只莫名用一句詩高聲答道:“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她曾在過路的一位文客口中聽過這句詩,卻不明白他這是什么意思,一時怔了怔,一臉不解,素衣少年郎卻平穩了一下帶喘的呼吸,繼續笑著回頭道:“記得嗎。”
“可還曾聽過我說的這句話?我對你向來都是一言九鼎,絕不食言。”
一言九鼎,絕不食言。
這句話他的確對她說過。
于是花夭離在短暫的沉默和呆愣過后,眼睫輕顫,眸光動人,笑著看著他回答:“記得。”
她怎么可能會不記得,那天,是她生平第一次被男子邀請共賞南明九州的花燈,可是她卻因為害怕而失約了,亦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說,在這個世上,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是總該可以相信他,他答應她的事,從來不會食言。
她記得很清楚,也在那一刻將這句話放在了心上,無論要做什么,也是從那個時候起,不論理由,她都相信眼前這個人。
人活百歲,少活一歲,多活一歲,都是一樣的,若是不能痛痛快快的活一場,那該多無趣,死也值得。
竹令君大概是第一次那樣放肆,為了她,不守禮節,帶著她奔跑在長安城,跑得飛快,素白披風像是要在背后生出一對羽翼,追尋著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半晌,在他灼熱的呼吸和一頭亂發當中,素衣少年郎笑著回頭,眸光動人,印著明燈夜火,堅定的說:“阿離,我要帶你去看長安城第一場大雪。”
在長安城這座孤城里,那樣冷,深不見底,可她那冰封已久的心臟卻第一次感覺猛然間一震,要被一個人給燙化了。
花夭離用手拎著大紅牡丹花的裙裾,腳踝處的銀鈴發出聲響,瞳孔失神,怔了半晌,忍不住說道:“就因為我那次跟你說,在這個南明九州,長安城里,我想看一場大雪嗎?”
竹令君攥緊了她的手,沒有回頭,語氣淡然的答道:“對啊,你想看的,這些,你不記得,我都會替你記得。”
在這個世上,一直以來,無論她說什么也不會有人真的在意,他卻是真的將她所說的每一字一句都放在心上了。
“你這呆瓜……”
眼眶一紅,花夭離突然輕笑出聲,低下頭,烏發垂落披散,頸脖處修長而蒼白,神情露出幾分脆弱,連帶著話音都變得哽咽難言,干冷的寒風吹過,卻很快就將臉上的淚水給吹干,她神情難辨,眼尾發紅,忍不住低聲喃喃道:“你這個人,以前怎么就沒看出來你還真是個呆瓜。”
他一句話也不說,抓著她的手,不曾放開,帶著她一路小跑,攀上長安城的城樓,站在城樓之上,居高臨下的俯瞰著長安城內里的所有風光,素白衣角和大紅衣袍在風中亂舞,猶如一條銀色蛟龍和火焰鳥在纏繞,不停地燃燒,燃燒,那大紅繡著牡丹花色,灼傷了世人的眼。
“我與那些人說,今天南明九州會下雪,可沒有一個人肯信我。”
竹令君站在城樓,城樓之下升起火紅明燈,目光順著風聲直達十里之外,倒映著灼灼星火,語調平淡,像是在闡述一個無關緊要的事情,“別人的話我一個字也不想聽,我只想知道你信嗎?”
他突然轉過頭看向花夭離,青絲散亂,神情難辨,眸底復雜,堅定又執著的問:“你會相信今天南明九州會下一場大雪嗎?”
“我相信。”
他卻是發出一聲輕笑,入了魔障,紅了眼眶,身形搖搖欲墜,仿若下一秒就要墜落于城樓,放低聲線,放低姿態,極盡卑微的仰著頭笑著說:“那你信不信,我是神仙大人?”
花夭離迎上他的目光,只說了兩個字,絲毫沒有欺騙之意:“我信。”
竹令君莫名起了幾分孩子氣,昂起頭,故作姿態,懶散地耷拉著眼皮,似睡非睡,固執的對她說:“那你喚我一聲神仙大人聽聽。”
她一向冷漠,對所有人都是無情待之,此刻啞然失笑,只覺得他今天有些奇怪,卻不顧守城將士們戲謔的眼神,還是十分聽話的喊了起來。
“神仙大人。”
少女穿著大紅牡丹衣裙,雙袖描繪著赤金色丹青,踮起腳尖,明眸皓齒,語調綿軟帶著一股不易察覺的撒嬌,微弱卻清晰,宛如高山流海穿梭其間的素色銀河,直至鷹擊長空,翎羽墜落在山巔之頂,驚起于心底里的水光波瀾,浮現出大片漣漪。
他明顯有所觸動,站在她面前,故作高冷,挺直腰桿,用余光偷看她,沒有回應,于是花夭離就湊到他面前笑著繼續喊了下去,紅衣被風吹開,如一朵盛開在高原上的艷麗妖花,一聲喊得比一聲高。
“神仙大人。”
“神仙大人。”
“……”
“神仙大人,你聽見了嗎?神仙大人……”
喊到最后,約莫喊到口干舌燥,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幼稚,忍不住低下頭發出輕笑,烏發如霧,長長的拖曳下來,眼睛很亮,最后抬起頭一本正經的詢問:“滿意了嗎?這位孩子氣的神仙大人。”
竹令君冷哼了一聲,顯然心情很好,故作勉強地皺了皺眉,將手背在身后,裝模作樣的昂著頭,突然轉身偏過頭,依舊是看不見表情,悶聲嘀咕道:“喚的還行吧,湊合。”
她含笑無言,無人發覺的角落處,只這樣簡單幾句話,素衣少年郎便已像是得了極大恩賜的孩子,那樣容易滿足,突然仰著頭,對著那片天空笑得張揚且恣意,站在萬里山河里,身后遠山近水皆化為朦朧一片,不知為何,有那么一瞬間,她總覺得他像是在笑著,卻分明已經落了淚。
就像是很多個時候,他一個人站在她身前,替她遮風擋雨,一如他們第一次南明九州雨夜相見,他孤身一人撐著一柄玉骨傘,穿著一襲青衣,儼然一副清雅世家嫡仙公子,落寞又憂傷,她站在他身后,什么也看不見,亦看不見他的表情,自然也就看不見他是哭還是笑。
那一瞬間,花夭離望著青衣公子的身影,仿若從這一眼望到了他漫長而孤獨的一生,嘴唇動了一下,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要說些什么。
竹令君背對著她,突然對著那片被烏云籠罩著的天空,輕笑了一聲,聲線飄渺而無聲,乘風欲去:“看,下雪了。”
而這個時候,滿世界的瑩白,如涼空皎月,大漠銀雪,南明九州下起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猶如潔白棉絮在風中飄零,白霧升起,籠罩,鋪滿了整個南明九州的街道,遠處傳來后庭院馥郁的梨花香,他們風中亂舞的衣袖和青絲烏發抵死纏繞,背對長安,亦是沾染了破碎的稀雪。
南明九州,長安城幾十年未曾下雪,如今,真的下雪了。
那場雪下得很大,如同天空破了一個大洞,籠罩著烏云滾滾,驚濤駭浪般的洶涌,金色的萬丈光芒從中透出,傾瀉而下,鵝毛大雪沉甸甸地墜落下來,直至飛向這片九州大地,素雪掛滿枝頭。
從他們居高臨下的角度,她看見了長安城閉門不出的百姓們穿著單薄春衣,有的面帶驚喜,有的則面帶詫異,皆是顧不得寒冷,抬手接著瑩白稀雪,抬頭看向金光滾滾的天空,稚氣未脫的孩童們歡呼雀躍,用雪球打砸玩鬧,在雪地滾作一團。
竹令君笑著轉身,近在咫尺,對她道:“喜歡嗎?”
“你要記得,這場長安城的大雪是為了你而下的。”
她站在長安城的城樓,回以一笑:“好看。”
世間千萬凡塵雪,而這場長安城大雪是為了她而下的,獨屬于她一個人的。
溫玉公子勝凡顏,卻比之這場長安城大雪還要好看。
竹令君站在她身前,側首抬眸去看她,她額前烏發被風吹亂,城墻上的風很大,刺骨寒意,良久,他不動聲色地動了動身體,抓著半面素色披風,抬起一只右手,清俊身形替她遮去大半寒風,對著她伸出干凈的左手,五指修長而白皙,垂眸道:“我有點冷,我們回家吧。”
花夭離點頭應了一聲,垂眸,將手遞予他。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