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結界。”
竹令君順著她目光望過去。
“我幼年時居住在宮中,有一天因頑劣擺脫乳母,獨自一人經過一處冷宮,天上突然墜下一位仙人,也就是陵光,我收留了他一段時間,他為了報答我,說可以允我三個愿望,這個結界亦是他為了報答我,讓我避免褚啟傷我而留下的。”
“陵光?”花夭離怔了怔,突然回頭,“你是說,陵光他從天上掉下來,那他當時有沒有受傷?”
“是的。”竹令君抬頭望天,臉上浮現出幾分追憶似的神情,微微一笑,“他從天上墜了下來,落在南明,沒有受傷?!?p> “那就好?!被ㄘ搽x收回目光,神情略有放松,卻像是失了神,“他那樣厲害,也會從天上墜下來么……說來我還沒有見到過陵光狼狽的模樣,他好像……”
話音戛然而止,她突然不說了。
“好像什么?”陵光看向她。
“好像……”
花夭離頓了頓,垂下眼簾,喃喃道:“好像一直都是那樣一塵不染,高高在上,看似近在咫尺,卻是遠隔千里,他從不會有狼狽的時候,如同每一個人心中的神,在這世上,也不知……什么人能配得上他這樣驚艷絕倫的人物?!?p> “你怎么會這樣想。”
竹令君視線一直落在花夭離的身上,焰火般炙熱,讓她憑空生出一種火星子長燃平原,一觸即發,直達她的頭頂,肆意橫行,燃燒起囂張跋扈的種子,他的聲音卻含著不解與復雜,還有一絲憂傷,宛若素銀江河之上的清酒,醞釀清泉流水的冷冽,草木馥郁暗香,熏染了柳色。
“他們都將陵光視為神,可他也是有血有肉的人,這世上沒有任何一條規矩說,一個人很強大,就該承受一切,他是你師父,你難道也和那些人一樣,只將他視為高高在上,不知疼痛的神嗎……”
“他在你們眼里,是你們的神,可當所有人的神實在太累,我不喜歡,我只是希望他能過得好一些,哪怕他自私一些,也是好的?!?p> 花夭離的面容沉浸在山巔之上,朦朧間,虛化了臉上的幾條疤痕,散發出溫玉般的光潔,底下萬家燈火連綿成一條巨龍,火紅成燭光,輪廓線便逐漸變得深遠,她轉過頭,突然紅了眼眶,表情有些受傷,聲線黯淡,帶著些許難受。
“他不是我一個人的?!?p> 竹令君神色一頓,瞳孔失神了片刻,呆立在原地,突然不說了。
“不然,也不會在獸獵場時棄我于不顧,說要找什么東西,他是我師父,那為什么不肯帶上我一起,我陪著他,若遇烏雨時,總歸能在身邊替他撐一柄傘?!?p> 花夭離咬了咬唇,低下聲線,似有幾分埋怨的意味:“他這個人,其實很隨性,一個人時總不喜歡撐傘,衣服全部淋濕了也不管?!?p> “你不要這樣想?!?p> 竹令君回過神來,神情不復先前,張唇時,話珠一股腦兒全涌到喉嚨里,幾番欲言又止,卻突然一把抓住花夭離兩側的胳膊,迫切的想要解釋,或是告訴她些什么,可最終,他只是垂下眼瞼,道:“陵光他……也想跟你一起的,可有些事情太危險,總不能讓你一個姑娘去做,他也不是所有人的神,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一人?!?p> 他突然有些激動的抓住花夭離兩肩,迫切以及著重的看著她,目光中驚人般的滾燙,近乎燙傷了世人的眼,仿若在他眼里,她便是一縷輕沙,只要一松手,她便會順風離去,轉瞬即逝,不復存在,找不到任何蹤跡。
竹令君道:“他不是所有人的神,是你一個人的神?!?p> 花夭離一怔,一時之間竟也忘了推開他,只是呆立在原地,驚詫般的看著今天失態了好幾次的竹令君。
半晌,她愣愣道:“你……”
“你,你的臉好紅啊……”
說罷,花夭離突然猝不及防的探過頭來,伸手戳了戳竹令君酡紅色的臉頰,一戳,柔軟得宛如湯圓,色澤越發紅艷,簡直要滴出血來。
“你干什么!!”竹令君一時不察,猛然間倒退了好幾步,險些原地摔了一跤,玉色的容顏瞬間漲得通紅,捂臉,動作狼狽,抖得說不出一句話,只道:“你,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好好說話……”
她還真是個木頭。
“我聽到了?!被ㄘ搽x一愣,食指頓在半空,點了點頭,真的就如他所想的一般,徹頭徹尾一個不開竅的木頭。
“我,我困了,回去歇息了?!?p> 竹令君低著頭,急促的喘息,青絲散落在肩側,遮掩了所有表情,臉在短短的時間內,逐漸由粉轉紅,臉紅脖子粗,不復以往的風度,恍如一個遭遇調戲過后的稚氣少年,隨意的丟下一句話,跌跌撞撞的推開木門,落荒而逃。
只剩下花夭離一個人抬著手呆立在原地,一臉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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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明九州,居于南方大澤,建以青白石護城河,十七石階,城墻高聳,越過北方布滿霜雪的山丘,趟過流沙河,山頂便有一盞孔明燈,引行軍,設止步令,雪湖冰封千年,被文客稱為踏神山的綬帶,一條大湖將北方與南方土地分開,故而,東南西北,百年不受戰火紛擾,相安無事。
長安城是天地之靈氣所在,匯聚日月之精華,南明九州的首都,褚啟一手打造的南國,所有人眼中的桃園,亦是天底下最盛大的極樂之地。
那里有著古老的傳說,美麗的長安貴女,花團錦簇般的春日,琳瑯滿目的衣飾,華美的綢緞刺繡,清泉石上流,江南煙雨蒙蒙,獨行平舟,百年難遇一場大雪,數不盡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只有溫暖,沒有寒冷與饑渴。
帝王褚啟為了保護百姓們免其戰火紛擾,登基第一件事便是建立起一座史無前例的護城樓,還有一條水道縱橫交錯的護城河,邊境皆是護兵駐守,它守護了南明九州幾十年,許了褚啟一世的萬壽無疆。
護城樓內是萬家燈火與煙火,紙醉金迷,護城樓后是戰火硝煙與尸骨遍地,戰旗招搖。
長安城,朱雀大街。
街市向來熱鬧,賣茶的、賣糕點的、賣首飾的……聲音洪亮又大氣,吆喝都傳蕩在每一寸空氣里,直鉆進每一個人的耳朵里,出來采買的婦人三五成群,嘮著家常,鐵匠們脫掉上衣,大汗淋漓的打著鐵,火星四濺,濕冷的空氣混雜著各種吃食的氣味,連帶著長安也多了幾分人氣。
而西處花巷便是一些紈绔子弟尋歡作樂之處。
畫壁青廊,金發碧眼的波斯舞娘站在紅臺與蛇共舞,潑辣熱烈,細腰曼妙,臂環金銅,面垂簾紗,紅紗起伏,腰間鑲嵌著耀眼的銀鈴,酥胸半袒,引得觀客拍手叫好。
那方斜柳輕垂,紅樓窗臺半倚著衣著艷麗的花巷女子,猶抱琵琶半遮面,摘花閑看話事,含笑春風,時不時往底下吆喝以前的老熟客,媚骨橫生。
也有吞劍耍把戲的江湖人,憋著一口水猛然間朝著手中的火把一噴,便直射出一條火龍,小孩子們拿著糖葫蘆,目不轉睛的盯著,算命的盲人先生坐在角落里,身后只有一塊“神算”的白布在迎風招展,被寒風吹得瑟瑟發抖。
“你看那個人。”別桌喝茶的男子突然一指大街,跟對面的好友驚奇道:“大白天一身黑衣也就算了,頭上還戴個什么冪籬,看不清容貌,還真是個怪人?!?p>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周圍的人卻都聽見了,便好奇的望了過去,對面的好友聞言亦是跟那些人一樣,下意識間回頭一望,果真見到大街上戴著冪籬的黑衣女子。
南明九州長安城是不興帶冪籬的,女子皆以輕紗蒙面,有些心靈手巧的繡娘還會別出心裁的繡上花葉,既好看也不顯得累贅。
那女子身量纖細,灰色三紗羅做成,戴時上面覆蓋頭頂,灰色冪籬長垂于背部,氣質清冷,步伐極沉,周身猶如沉浸著一條深不見底的暗河,骨子里藏著一股莫名的威懾力,超凡脫俗,卻又顯得刻意般的低調,隱藏在人群里,并不引人注目,看似并不屬南明九州。
柳腰身下衣袍樸素無華,裙擺般翻飛,一身黑衣,別有一番風味。
南明九州的尋常女子都極愛戴流蘇金簪銀環,或是輕薄如羽毛般的紗裙,若是覺得冷,便穿戴御寒的披風,打扮得極為精巧細致,故而會十分喜歡那些嬌嫩的顏色,再不濟也是山茶色,靛青色,卻從未有女子一身黑衣當街行走。
怪,當真是怪人。
但不得不說,這女子一身黑衣,看不清容貌如何,卻也能看出刻在骨子里的氣度不凡,如插在山巔之上的劍氣般凌厲,并非是養在深閨后宅里面的嬌氣貴女。
一群人大抵也是閑得無聊,雖是面面相窺,心中驚異,偶爾私下竊竊私語,可畢竟穿衣打扮那是別人的事,他們管不著,也只能裝作一副不曾看見的模樣,繼續做著手里的事。
冪籬起伏間,灰色長尾垂落在身后,看不清容貌,遮掩了如星般的眸子,花夭離垂著眼眸,面不改色的走在人群里,孤身一人,就在此時,人群里迎面撞過來一個舉著潑浪鼓的小女娃。
“哎呀——”
那小女娃驚呼了一聲,松開了手中的潑浪鼓,死閉上眼,順勢往后一仰,即將一屁股坐到地上。
花夭離亦是心下一驚,不動聲色的垂下眼瞼,稍微蹲下半個身子,不著痕跡的從冪籬里伸出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搭在那小女娃的手臂,順勢一抬,輕輕松松的便扶起了她,卻又極快的,將手收回灰色冪籬當中。
身后還跟著那小女娃的母親,端著一碗尚帶余溫的清粥,一身素衣,烏黑的頭發斜插著一枚玉簪花,額前烏發像是被人用手撓過,亂了些,耳垂銀絲玉蘭,容顏頗為秀麗,眉眼間卻有些怒氣,一見到那小女娃,滿臉都是恨鐵不成鋼。
“囡囡,你再這樣跟娘鬧,娘可就請爹爹來給你喂飯了,等會你可不要后悔。”
那個名喚囡囡的小女娃一聽,立馬臉色大變,也不跑了,勉強地老實了些,也收斂了不少囂張跋扈的氣焰,站在原地,不大情愿的嘟起小嘴,古靈精怪的看著花夭離,像是在上下打量著她。
花夭離的右手從灰色冪籬里緩緩地伸出來,一直到那小女娃面前,再是一攤開,竟然是那柄紅色潑浪鼓。
她的聲音很輕,很淡,聽不出任何反應:“你的東西。”
唯怕那小女娃個子太低拿不到,花夭離想了想,于是便彎了彎腰,將手垂得更低,幾乎是送到那孩子面前。
那小女娃不足八歲,頭上頂著兩個極為可愛的團子,也不知是何種發髻,生得一副好樣貌,倒算得上是美人胚子,杏眼鹿眸,肌膚似雪,唇色嬌艷如花,盯了花夭離半晌,然后才拿回紅色潑浪鼓,眼睛一彎,宛若一汪清泉,笑時天真無邪,聲音亦是甜膩膩的。
“囡囡謝謝這位美人姐姐。”
花夭離垂眸看了她一眼,這才發現她的門牙少了一顆,應當是不小心磕掉的,笑起來多少有些漏風。
“你這孩子?!?p> 女人自覺丟人現眼,端著清粥,嗔怪了一聲,面色略有窘迫,看了一眼花夭離,尷尬道:“實在是失禮了,姑娘,我家小女兒無論見到誰,就都喜歡到處喊人家美人姐姐,你不要介懷,小孩子亂說的,先前沒有沖撞到你吧?!?p> “無事?!?p> 花夭離搖了搖頭,冪籬之下,一句話也不多說,繞開這對母女,轉身就走,隱沒于人潮人海。
西街鬧市,人聲鼎沸。
這里和東南市截然不同,沒有花團錦簇,也沒有胭脂粉香,空氣滿是充斥著血腥的味道,濃重且刺鼻,住處的屋舍亦是破敗不堪,墻壁上甚至有著新刀痕,面攤上只有寥寥幾人在低頭吃面,神色緊張,反觀街道兩側皆是開著不少賭局、斗技場、還有擂臺,地面還有未干的血跡。
一塊巨大石階上貼滿了發黃的或是新紙,更是圍觀了不少人,花夭離上前擠開人群,才看到上面畫著的都是一些罪大惡極的江洋大盜,奸淫婦女的采花賊,還有……一些中途押送時逃跑的奴隸。
奴隸的地位是極低的,甚至是不如妾室,買賣變通,主人可以直接決定一個奴隸的生死,殺了,便如同牲畜遺棄在城外的亂葬崗,死后是連一塊墳地都不配下葬。
而一些大膽的奴隸拼死一搏,在被主人送給親友官員時的途中,伺機而逃。
人們旁觀著,心懷鬼胎,人群中有一位老態龍鐘的老者,突然發自內心的嘆氣道:“這些孩子跟我家孫子差不多年紀,實在是太可憐了,小小年紀便成了奴隸,受人欺負,就算逃跑了也是應該的。”
“是啊?!?p> 抱著孩子的婦女站在一旁,皺著眉頭,滿臉不忍心,點頭附和道:“我之前在街上看見那些奴隸,有些不過才七、八歲的模樣,蓬頭垢面,被獸獵場那群人關在又窄又小的狗籠子里,連件干凈體面的衣服都沒有,話都說不出來,造孽呀?!?p> “婦人之仁?!?p> 又有位年輕的文客書生一搖折扇,長得尖嘴猴腮,輕蔑一笑,瞥了一眼抱著孩子的婦女,上前一步,滿臉不屑一顧,昂著頭冷笑道:“女人就是女人,這些奴隸本來身份就低賤,如同牲畜一般,就算是殺死又能怎么樣呢?要我說,你們就沒見過獸獵場,奴隸死了一批又一批,看著就實在痛快,那場面可比皮影戲還要好看?!?p> “就是?!?p> 錦衣華服的女人滿臉不屑,抬起染了鳳仙花的纖纖玉指,摸了摸玉石耳鐺,眉眼笑出一條極為勾人的弧度,紅唇輕啟:“那些奴隸出身低賤,這輩子也沒有什么價值,只能養著給我們這些富貴人家取樂,也算是他們的福分,你們這些窮酸百姓,自然是不知銅臺獵場上的樂趣,這些可都是官員們才能看的?!?p> 站在原地的花夭離并沒有人注意,聞言,清風掀起灰色長尾,她于人群之中,鶴身長立,淡定的翻起眼皮,眸中殺意波動,掃了錦衣華服的女人一眼。
話音未轉,錦衣華服的女人高傲的揚起頭,頭上戴著無數金釵銀釵,沉甸甸的險些晃花了眼,猶如孔雀般花枝招展,故作姿態,一身矯揉造作之氣:“你們這些人,大抵一輩子都沒有機會進得了獸獵場,本夫人跟你們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呢?!?p> 年輕的文客書生眼睛一亮,當即彎腰,低眉順眼,一派謙遜,裝模作樣的拱手道:“小生是東市書齋中的學子杜孟榮,敢問這位年輕夫人是?”
學子大多都是有些清高氣節的,錦衣華服的女人見一位學子如此姿態向她低頭,不由得心生得意,眉眼間不免也露出幾分驕傲,微微朝他頷首道:“算你識相,我是斐相家第七房斐續的夫人?!?p> 斐相家的祖父如今健在,頤養天年,年輕時本是七皇子的太傅,還曾和先帝打過戰,救過先帝一命,他與結發妻有七個兒子,一個女兒前些年頭替素屏公主和親,可惜每一個兒子都不大爭氣,萬貫家財散盡,家族衰敗,但是在朝堂之上,所有人顧忌到斐相的顏面,無論是誰,除了帝王褚啟,都要給他一個面子。
“原是斐相家的夫人?!?p> 尖嘴猴腮的年輕書生似乎高興,腰身越發低了些,對她的態度近乎成了巴結,一張本屬于才子的容顏,竟從先前的高傲瞬間轉換成了諂媚,既愚蠢又可憐:“難怪先前便見夫人與這些窮酸百姓不同,氣質非凡,小生有眼無珠,這廂有禮了?!?p> “如若我沒有看錯的話,斐相家第七房只有一個明媒正娶的夫人,這位婦人想必也只是那位斐續的妾室吧?怎么穿戴的竟比正房夫人還要好?!?p> 人群里有一位錦衣少年郎看不慣這女人囂張跋扈,冷笑出聲:“妾室本不該出府,你還用了我姑……正房宣氏才能用的正紅,還有瑪瑙翡翠,看來斐續寵妾滅妻的事是真的,你原名牡丹,一身柔骨可是出了名的,三年前花巷娼妓一朝蠱惑官員,飛黃騰達,今日,竟在天子腳下招搖起來了?!?p> “你瞎說什么,閉嘴!”
女人花枝招展猶如孔雀的姿勢一僵,被人戳到痛處,惱羞成怒,猛然間一回頭,整個美艷的五官都皺成一團,面目猙獰,眉眼充滿戾氣,湊到那少年郎面前,死死地盯住,一根染了鳳仙花的手指近乎要捅到他臉上。
“你這乳臭未干的小子,算什么狗東西,有娘生沒娘養的賤胚子,給本夫人閉嘴,那跟死人一樣無趣的宣氏,我如何不能替代她?是她自己沒本事,信不信我明天就滅了你家滿門,瞎了眼的玩意?!?p> 她這話實在難聽,正房夫人皆是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尤其是斐續的正房夫人宣氏,才華出眾,本是洛陽有名的女詩者,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禮法自然是不在話下,絕不會像市儈婦人般當街撒潑罵人,說這般侮辱人的話。
這下子不用說,明眼人也能看出到底是誰在狐假虎威。
妾室終究是比不得正房。
年輕的文客書生起身,端起架子,搖身一變,變回先前那一副清高的讀書人模樣,譏笑出聲:“原來只是個妾室,我還以為是斐相家的夫人呢,真晦氣。”
花夭離于無人發覺的角落處又冷笑了一聲。
“你這人怎么說話的?!?p> 錦衣少年郎衣飾不凡,生得十分好看,唇紅齒白,腰間掛著品相極好的血玉雙環佩,挎著一柄長劍,想必也是位在家受寵的世家公子,聞言,有驚亦有怒,“你說誰有娘生沒娘養呢,不準說我娘親。”
錦衣少年郎身后跟著兩名灰衣仆人,左右護著他,見到主子難得大發雷霆,亦是護主心切,指責道:“你這婦人,當真是豬油蒙了心,搶了別人家的相公也就罷了,還當街辱罵當家主母,這在南明九州可是要殺頭的罪,你知不知道我家公子是什么人?!?p> “反正都是些賤胚子,還能是什么人?!?p> 錦衣華服的女人張嘴就罵,氣得渾身發抖,突然一把伸出兩只手,涂著蔻丹的鮮紅長指甲的雙手,對著那少年郎撓去,下手極狠,“信不信我撓花你的臉?!?p> 站在前面護著主子的灰衣仆人一時不察,竟真被錦衣華服的女人撓花了臉,臉上頓時便多出一條血痕,一只眼睛都險些被這瘋女人抓瞎了,“哎喲”一聲捂著臉跌作一團。
場面一時難以收手,眾人轟然退后,不敢上前一步。
錦衣少年郎從未見過如此潑辣的女人,當即原地怔住,那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離那少年郎越來越近,僅差幾步之遙時,一道閃電疾速而來,黛影一閃,乘風落到兩人面前,花夭離抬起涼薄的眼,以肘擊撞在錦衣女人身前,一掌帶風,將她打得猛地往后跌退了幾步。
錦衣女人慘叫一聲,收回涂了蔻丹的長指甲,重心不穩,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面目猙獰,額前青絲散落,凌亂不堪,原本沉甸甸的金釵玉簪子也歪七扭八的垂掛在發梢,左右搖晃,好不滑稽。
灰塵退散,破出明滅的亮光,錦衣少年郎定睛一看,便見那紅塵其間,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的灰色長尾冪籬,猶如圍繞在少女身側的一條暗河,撕破了周遭一切灰暗,于身后被拉得筆直,初時嶄露頭角,視野亦變得清晰,少女身形修長,鶴身玉立,曲線極美,渾身皆散發出清冷之氣。
她一出手,便能使長安城翻天覆地。
花夭離站在原地,淡定收手,周身鍍上一層冰霜,有一種超脫于凡人的疏離,垂眸去看坐在地下,狼狽不堪的錦衣女人,眼中閃過濃重的不屑與冷漠。
錦衣女子怒火中燒,抖著手指便罵道:“你又是哪里來的狗東西,竟然敢對本夫人動手!我……”
清風不經意間拂過,掀起冪籬之下,短暫的露出花夭離的臉,錦衣女人這才看見,眼前的人冷漠垂眸,以居高臨下的角度看著她,那張帶著七道疤痕的容顏像是在凝結一層肉眼可見的冰霜。
天生的人上人。
在冪籬即將落下的那一瞬間,眼前的這位少女突然微笑,帶著涼薄和譏笑的垂眸,眼尾現出赤金色的流線,森然開口,無聲勝似有聲,嗓音帶了空谷而來的殺意:“你真該死?!?p> 你真該死。
你真該死。
你真該死。
僅僅只有短短四個字。
聲音不大,近乎是無聲。
可站在原地的錦衣少年郎卻突然側目看了花夭離一眼,眼神略有復雜,卻又暗自藏著幾分好奇和試探。
但他終究還是選擇了沉默,一句話都沒說。
話音戛然而止,尚未說完的那些毒話便徹底地溺死在了喉嚨里,錦衣女人天崩地裂,妝容精致的那張艷臉突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白了下來,原本兇神惡煞的表情亦隨之凝固,近乎是失去了血色,慘敗得不像話,嘴唇不停地顫抖,配上凌亂不堪的青絲,恍如一副失了魂的模樣。
不過只是看了一眼,整個人如同墜入冰窖,她再不敢多說一句話。
“夫人,夫人,你們都讓開,那是我們家夫人……”
就在此時,嘈雜的人群里突然傳來幾聲呼喚聲,一些人被奮力擠開,鉆出個機靈的丫鬟,發髻都有些亂了,氣喘吁吁,猛然間沖到錦衣女人面前,見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由得大驚失色,蹲下半個身子,急切道:“可算是找到你了,夫人,你怎么了夫人?”
“沒,沒事?!?p> 錦衣女人的唇顫抖了一下,雙手下意識的搭在丫鬟手背,攙扶著,晃悠悠的站了起來,低著頭,勉強地擠出一抹慘淡的笑容,兩條腿卻還在裙底打著顫,心有余悸的撩了一下耳畔的亂發,牙齒打戰,不敢回頭看花夭離一眼,生怕身后的人會如洪水猛獸般猛撲過來,將她扼殺在地。
“我們快走,我要找續郎?!?p> 出了事情,女人都會第一時間想到自己的靠山。
說到底,不過是只狐假虎威的紙老虎。
錦衣少年郎忍不住嗤笑了一聲,錦衣女人被丫鬟攙扶著走后,他轉身突然想起那位少女,卻見那大白天戴著灰色長尾冪籬的女子竟是一句話也不說,蓮步輕移,身形一晃,動如掠影,轉瞬便隱沒于人群之中,他張開嘴,欲要說些什么,可那人宛如清風般四散開來,留不住半分痕跡。
他的手便僵在半空,指尖掠過暗涼的冷風,猶如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什么也沒抓住。
人們紛紛作鳥獸散,他最后的余光,便是見那女子剩下了一個短暫的背影,鶴身玉立,身后似是紅塵和人間,宛如神邸。
……
又說錦衣女人被丫鬟一路攙扶著行至東街小巷口,約莫是因為是真的被嚇慘了,丫鬟生得弱小,說到底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咬牙攙扶半晌便實在是扶不動了,身形一晃,錦衣女人便壓著丫鬟,癱軟似的連帶著丫鬟摔倒在地。
但她卻是壓在丫鬟身上的,算不上受傷。
那丫鬟還沒來得及請罪,手上便壓在瓦礫石上,流了一大灘鮮血,錦衣女人驚呼一聲,反手便朝她甩了個耳光,指間戴著的珠玉手飾便落到那孩子的臉上,稚氣未脫的容顏被劃了一道血痕,鮮血順著眼睛往下墜,可那孩子卻連哭都不敢哭,只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
“夫人饒命,阿楠再也不敢了,是阿楠愚笨,夫人恕罪……”
“小賤人,本夫人有那么重嗎?你說!是不是存心想摔死我!斐相府給你的吃食都到了狗肚子里,扶個人都扶不住,要你有什么用?!?p> “夫人饒命?!蹦呛⒆涌s著頭蹲在地上,身子骨兒在風中顫抖得猶如一把即將熄滅的火焰,“夫人饒命,夫人莫要生氣了,阿楠知罪……”
錦衣女人不解氣,用手死命地擰著那孩子,大抵是累了,坐在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上,又將那孩子一腳踹倒在地,用一方小絹帕給自己扇風,心中莫名地涌上一陣煩躁,吩咐道:“本夫人都走累了,你還不快些去找頂轎子和轎夫來?!?p> 東市西市魚龍混雜,都是些平民百姓,在這種地方很難找到轎子和轎夫這種東西,若要步行至北街道,方有希望。
那孩子手上還流著血,強忍著淚水,想必也是畏懼女人的手段,實在不敢和她待在一個地方,還是低眉順眼的點頭稱是,然后連滾帶爬的起來,手腳極快的去找了,獨留錦衣女人在原地用小絹帕扇風。
長安多雨,西照如海棠,一場大雨下得猛烈,像是天空破了一個大洞,引來天河之水,斗轉星移,倒灌入海,匯聚了無數條細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砸向地面。
風起云涌,烏云密布,天神揚起長鞭抽打大地,平地驚起響徹云霄般的雷聲,風扯帶著雨,東市大道行走的路人紛紛如游魂奔逃四散,橋上斷魂,行人稀少,巷子內是近乎凝固死寂的黑暗,屋檐瓦墜雨,濺起一片微爍的亮光。
錦衣女人被這場大雨淋得實在猝不及防,很是狼狽,烏發濕得沾在頸脖處,一撮撮,滿身華服頭戴珠翠,曾經是榮華富貴的象征,如今卻已成了一種負擔,她舍不得這些金銀珠寶,只能像是只鵪鶉縮在墻角,卻還記得將這些首飾從發髻上取下,摟在懷里。
巷子里安靜得實在有些詭異,錦衣女人腦子里不知為何,突然浮現出先前那位少女的眼神,還有那句如同夾帶著寒冰的話,渾身打了個冷顫,心中莫名涌起一陣害怕,環顧四周,心中有些發毛,口中卻忍不住咒罵。
“小賤人,莫不是記恨我,怎么還不回來,待我回府定要扒了她的皮,將她買給西市的那個啞巴屠夫。
西市的啞巴屠夫原先是有個媳婦的,只是為人酗酒,喝醉了將自己的媳婦給失手打死了,被官家老爺判了幾年牢獄之災,最近又被放了回來,做起了老本行,卻不知悔改,酗酒成性,若是將那丫鬟給了啞巴屠夫,想必也活不成了。
巷子深處,旁街青樓,傳來一陣男女嬉笑聲,絲竹管弦,不絕于耳,紙醉金迷,青石板階,垂落碧綠的芭蕉扇,碧珠生新酒,屋檐瓦上緩緩落下一道身影,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底下的錦衣女人,輕如燕雀,卻像是一只在暗中窺探獵物的獵食者,身后起了一層厚重的灰塵,從外端飛揚起破碎的光,如同一片皎潔的云霧。
狹窄小巷,一片死寂,女人抬頭望著站在屋檐瓦上的花夭離,渾身打了個冷顫,心中莫名被一股巨大的恐慌所籠罩,被雨水打得眼睛都睜不開,硬著頭皮質問道:“你,你是什么人,你要干什么……”
花夭離突然無聲地笑了。
灰色長尾籠罩下,看不清任何表情,她滿是冷冽的翻起眼皮,說:“王孫貴族,我可是等你們好久了呢?!?p> 一字一句,被刻意加重語氣,如同寒冬冰霜,滲人心底。
錦衣女人忙道:“你不能殺我,我府上的丫鬟馬上就會回來,若是發現我死在這兒,你定會惹上一身麻煩,我告訴你,斐續最愛的女人便是我葉芊芊,斐相家不會放過你的?!?p> 花夭離卻淡淡道:“那孩子不會再回來了?!?p> “什么?”葉芊芊一怔,良久才意識到她說的是什么。
“不可能。”她一臉不敢置信的搖頭,忽而抬起頭,隨著一道閃電,天空投射而下一道冷光,印在她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猙獰和扭曲:“我不信,那個小賤人怎么可能會有那么大的膽子?等我回去我一定要將她亂棍打死。”
“但是很可惜?!?p> 花夭離微微頷首,冷漠的看著她,底下的劍氣已掀起半片灰色長尾冥籬,依舊是那雙涼薄的雙眸,攝人心魄,叫人一見難忘,像是沉浸在雪夜中的漆黑珠子,指尖一動,翻起如云涌般的戾氣。
“你沒有回去的機會了?!?p> “你敢!”葉芊芊怕極,裙下兩腿發軟,卻強裝鎮定,驕傲的揚起頭,厲聲呵斥:“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斐相家的夫人,你難道還聽不明白我說的意思?我若是死了,你也活不了?!?p> 花夭離垂眸看向她指尖殘留的粉末,意味深長的一笑:“你左手上的……應該是毒蝎花粉吧,這種東西只要刺入傷口,便會發爛,直至死亡,你一個婦人倒是好狠的心,那少年郎雖當街讓你難堪,但你也不該輕易就對他起了殺心,若是你這沾了毒物的指甲劃破了那少年郎的皮肉,他估計可就活不了了?!?p> “你這樣的毒婦,在沒遇上我之前,也不知害死了多少人命,我若留你,天理難容。”
“胡說,我沒有。”
葉芊芊聞言反駁,大驚失色,下意識間將殘留毒蝎花粉的那雙手背在身后,眼神閃爍,不住的躲閃:“我堂堂斐相家的夫人,怎么可能會知道這些招數,再說這毒蝎花粉劇毒無比,只有黑市有得買,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如何進得了黑市?你可不要血口噴人。”
“你這不是就全招了么,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像你這樣蠢的女人。”花夭離譏笑出聲,一絲又一絲的寒意從灰色長尾冥籬泄出:“我可沒說這毒蝎花粉只有黑市有得買,如果不是你說出來,我還真不知道呢?!?p> “你!”葉芊芊豁然瞪大雙眼,抬起手來,指著花夭離,整個人抖得不像話:“你竟敢詐我!”
“不?!被ㄘ搽x搖頭,居高臨下的看著她,在無人發覺的角落處,眼神全然像是在看一個將死之人,冷冰冰的,自帶殺氣:“是你太蠢了?!?p> 耳畔掠過一片殘影,帶著一股巨大風聲,穿過每一片瓦礫石,花夭離俯身,踩著一塊屋檐瓦,發力,縱身一躍,瓦片在腳下粉碎成末,她猶如一只深黑色的鷹隼,直沖向前,眼尾細長,死死地盯著獵物,只待將其一招致命,墜了下來。
匆忙之間,時間仿佛在那一瞬間靜止了。
葉芊芊甚至能聽見在胸腔處跳動的心臟,緊張得渾身發毛,瞳孔豁然放大,下意識的退了一步,而就在那短短一步的瞬間當中,來不及反應,花夭離抬劍已掠過她,身姿如一座清俊妖石屹立在地,灰色長尾被風吹起,又落下,一道漂亮的劍花一閃,她似乎聽到了一聲利器刺進皮肉中的聲音。
卻一點也不痛。
她的瞳孔失神片刻,從腹部感覺到一股猛然而來的劇痛,身子一陣癱軟無力,膝蓋一彎,突然跪了下去,曾經手中一直死死抱著不肯松開的那些榮華富貴,混合著這片雨聲、雷聲、旁街青樓花巷里男女嬉笑聲、絲竹管弦之聲,長安城的紙醉金迷,此刻卻順著她的雙手“噼里啪啦”滾落一地,玉珠如月落星盤,如跳躍的雨滴濺在她裙底。
她還有著意識,卻低不下頭,冰涼刺骨的雨水順著她的頸脖處鉆進衣服里,像是在沼澤里的泥蛇,粘膩而厭煩。
最后的一絲力氣,她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努力的想要伸出手,去勾那些曾經屬于她的榮華富貴,代表著她斐相家夫人的象征。
如今,一文不值,皆是一場盛大的長安夢,包括她,煙消云散,不復存在了。
花夭離背對著她,利落起身,緩緩收劍。
她花費了一生當中所有的力氣,對著裙底一顆近在咫尺的玉珠,伸出了手,那樣的近,亦是那樣的遠,盤得一絲不茍的發髻全散了下來,被雨水打濕,如花般的容貌,凄慘如厲鬼,身下,流了一地殷紅鮮血,幾乎浸透了一身華服。
終于,她勾到那顆玉珠,心滿意足的捧到懷里,身子卻徹底地支撐不住,癱軟在泥澤里,濕透的烏發貼在臉頰處,然而她的那雙眼睛,渾濁不堪,依舊是對權力和金錢的渴望,進了不少雨水,烏發半掩,斷了聲息,死死地圓睜著。
金錢和權力,于她而言,是最重要的。
錦衣女人死了。
死在了一個戴著灰色長尾冥籬的少女手里,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大雨磅礴,恰好能掩蓋一切真相。
渾身布滿掐痕的丫鬟風吹雨打站在暗處,瑟瑟發抖,怯生生的看著那位殺了她主子的少女,一言不發,直到視線落到那位錦衣女人的尸體上,她麻木的神情才有了些變化,然而,在被長期的折磨之下,她的內心困苦不堪,早已充滿了扭曲的仇恨。
花夭離隨手擬了一個法決,將花色收回,突然轉身,對著那孩子的方向,招了招手:“過來。”
她的腳下還躺著那具尚未冷卻的女人尸體,那樣一大灘的鮮血卻仿若有意識在避開她一樣,衣角滴血未沾,很快就被雨水沖刷得一干二凈,小丫鬟驚恐萬分,猛然間渾身一抖,腦海里突然浮現出兩個字——妖精。
這樣一想,本就膽子小,這下子倒越發害怕,牙齒都在上下打戰,拼勁全部力氣才搖了搖頭,又怕花夭離會動手一刀殺了她,便像是只鵪鶉捂著頭躲在了那片暗處,打死都不肯再出來。
花夭離一怔,纖長的睫毛輕輕地顫了顫,眸中露出一抹疑惑,宛若在風雨中搖曳的一葉柳舟,復而低頭看了一眼自己,一身素凈,似乎也并沒有像是什么吃人不吐骨頭的妖物一樣那么可怕,最后實在無法,她無聲地走到那孩子面前,停了下來,淡淡問:“你幾歲了?”
那孩子不肯回答,亦不敢抬頭,只躲在暗處瑟瑟發抖。
花夭離等了一會兒,垂眸看了她一眼,清咳一聲,厲聲道:“你若再不回答,我可真就殺了你?!?p> 那孩子渾身又是一抖,軟了身子,“噗通”一聲跪下來,旋即怯生生的抬起頭,一雙眸子盛滿了水色,支支吾吾答:“奴婢……奴婢今年十四了,還請刺客姐姐不要殺我?!?p> “刺客姐姐?”花夭離迷茫了一瞬間,有些不明所以。
那孩子瑟瑟發抖,一副老老實實的模樣,試探性的道:“奴婢看茶樓里的說書先生都是這樣講的,武功高強的女子要么是殺手,要么就是刺客,再不濟也是個江湖中人,我看姐姐這幅裝扮,可不就是刺客么。”
花夭離一時怔忪,在她頭頂忍不住發出笑聲,強忍著笑意,問:“你叫什么名字,可還有父母,家鄉又是在哪里?”
那孩子見她笑了,心中雖有疑慮,但覺得她似乎也沒有想象中那樣可怕,而且待她也沒有刁難,便放松了些,老實答:“奴婢阿楠,只因家中排行老七,本名瀧七娘,荊州人士,十歲那年家鄉鬧饑荒,在路上跟父母走散,才被人伢子賣給了斐相家做丫鬟?!?p> 花夭離點了點頭,頓時了然:“那你可有簽賣身契?”
一般大戶人家的丫鬟都是有賣身契的,簽了賣身契那便是這戶人家的人,生死皆是主人的,不再歸自己管,若是丫鬟與人私奔逃跑,或是犯大錯,沒有賣身契,也過不了關門,逃不出城,插翅難飛,只能被主人家抓回來當眾亂棍打死。
阿楠回答:“斐相大人心善,見我當時歲數小,知道我是被人伢子賣過來的,不是自愿的,沒有讓我簽賣身契,還將那人伢子押去官府,只因我在長安城也沒有什么親人,孤身一人,不知去處,便央求斐相大人,留下做了丫鬟,也算是混口飯吃,府中的姐妹們待我亦是極好的?!?p> “人們都說,這長安城是世人所追求的極樂。”
花夭離的目光逐漸變得深遠,像是透過長安城看見了一些隱藏在暗處的東西,良久卻是在沉默中低下頭,視線被雨水打濕,望著眼前這個十四歲的孩子,“這里有著數不盡的榮華富貴,也暗藏著殺機。我且問你,若是給你一個機會,你現在可愿意離開這個長安城?替我,離開這兒,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找到你的父母?!?p> 阿楠怔怔的望著她,一時無言。
她已在斐相家當了四年的丫鬟,寄人籬下,受盡委屈,身上都是新痕加舊傷,尤其是伺候葉芊芊,稍有不慎便會遭她打罵,不高興時還會拿她和一些小姐妹們出氣,前段時間還有個丫鬟被這女人打死,斐相大人雖是個好人,可都在書房鉆研書法,閉門不出,她一介丫鬟也見不到他一面。
再說,她身份低微,又如何能讓斐相替她做主,如今,葉芊芊橫死在東市,死得極慘,她作為貼身丫鬟,主人死了,必定會受到問責,下場總歸是不好的。
這長安城雖好,卻也只是富貴人家的極樂,與她這種人又有何關系,葉芊芊一介青樓娼妓,冒死勾引斐續,一時攀上枝頭做了鳳凰,享受了一時的榮華富貴,紙醉金迷,可到頭來不還是死在劍下,那些深宅大院里的勾心斗角,她年紀小,見得不少,終究不過只是場大夢罷了。
還不如拼一把,從這長安城里翻出去。
別人為她做了一輩子的主,她也該替自己做一回主。
想到這里,阿楠也是個性子果斷的人,也不再猶豫,跪地,向花夭離鄭重的磕了一個響頭,咬牙道:“七娘愿意,只要姐姐能救我出去,我必定再也不回這狼窩了?!?p> “你帶上這袋金葉子,應該足夠你生活了。”
花夭離點了點頭,將一袋金葉子遞在她面前,一指西市最偏僻荒涼的地方,沉聲道:“你沿著西市邊墻的槐樹一直走,走到山坡盡頭有一座城隍廟,門前有一顆老枯歪脖子樹,那樹干是空心的,被不少雜草給蓋了起來,你拿好廟里的蠟燭用來照明,鉆進那個洞里,不要怕,向前走,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便能通出城外,向南北側走,便是荊州?!?p> “荊州,那里有你的兄弟姐妹,還有你的父母。”
在這一刻,連帶著目光變堅定的,不只是花夭離,還有阿楠。
巷子外似是傳來有人的腳步聲,花夭離目光一凝,皺了皺眉,將阿楠一把拽起,又將那袋金葉子胡亂塞到她懷里,往外推了一把:“有人來了,你不要等雨停了,現在就動身離開這兒吧。”
一路兇險,不知要吃多少苦頭,她對這孩子實在不放心,欲言又止,最終忍不住叮囑道:“記住,財不外露,不要讓別人看見你的這袋金葉子,否則它會要了你的命,也不要相信任何人,你一個小姑娘,最好是裝扮成乞丐,往臉上抹點灰。”
“不要見人就幫,你又不是菩薩,天底下可憐人多了去了,你總不能全都幫得了?!?p> 阿楠一時手足無措,滿臉怯弱,抱著懷里的金葉子,忙道:“姐姐,那我以后該如何報答你呢?!?p> “你能活著走到荊州,跟你父母團聚,便是對我最大的報答?!?p> “那我總該知道你的名字吧?!卑㈤凰频介T前,卻是扒著門檻不放,懇求道:“否則我會一輩子良心不安的,我母親從小便教導我不能知恩不報,她若是知道,也會怪我的。”
在這世上,她看似漫不經心,又或是冷漠無情,其實幫過無數人,但從未有人記得她的好,從未有人幫過她,也從未有人想著日后有機會要來報答她。
這個阿楠她原是不熟的,只是一時心軟,在屋檐瓦上,見她被那個叫作葉芊芊的女人欺負得有些可憐,又想到若是一劍殺了這個葉芊芊,這孩子是斐相家的丫鬟,可能會受她牽連,便想著救這個阿楠一命。
報恩?
花夭離沒有想過這些,對于她來說,也根本不重要,她只是不希望虧欠別人,她也從不會告訴那些人,她的名字。至多被糾纏得實在厭煩,便隨口胡謅一個名字,因為她不信任他們,從不信任何人,除了自己。
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她一時心軟,說出自己的名字,便會成為一個禍患,敵人打敗她的一把刀。
命只有一條,她又不是九命貓。
這一次,她心想,同樣的和以前一樣,不肯說出自己的名字,然而,將那孩子徹底推出門外時,脫口而出的便是——
“我姓花,名夭離?!?p> 她突然一怔,失了神。
那道紅門閉合,一點縫隙也沒有,那孩子神情焦急,似乎是不知說了句什么,花夭離沒能聽清。
她無奈,只能想著她先前說話的聲音也不大,混雜著這些雨聲,那孩子也許并沒有聽見她說些什么,就算聽見了,大抵也不會來報恩的。
能不虧欠別人,就已是極好。
身后,一股勁風卷起濃烈戾氣向花夭離襲來,清雨貼冷劍,一劍直破九州霜華,似是瞬間刺穿了冷凝的空氣,冷冽白光順著劍聲彈飛而出,掄出半片云月似的玉盤,豆大雨水卻如注了內力的石子,于劍側一抖,縱橫交錯,宛若神者對峙,于一方無形棋盤上廝殺,兵死,將殺,誅候,猛然間一個迸濺,在雨中發出火花般的耀眼。
她瞳孔微縮,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那劍卻是在即將觸碰到她時,隨著雨水化成虛無,轉身時雨水下落的速度都變慢,眼前黑影一墜,竟是以極快的速度,猛然間一個箭步沖到她面前。
抬眸,對上的是一雙狹長的鳳眼,青絲風中凌亂糾纏,飛揚在其間,話音卻是幾分調笑,猶如立于涼山的三千灼灼桃花,言行舉止像是一位風流公子在調戲圣壇上舉著玉凈瓶的觀音。
“抓到你了?!?p> 男子帶著放蕩不羈的笑,抬手便抓住了花夭離的兩肩,整個人仿若是醉了酒,投到她的懷中,風雨飄搖,灰色長尾被他撞翻,像是一朵巨大的茶花,飄飛在身側,她瞠目結舌,微微張大紅唇,被他撞得往后一倒,他抬頭,笑得張揚又放肆,欲要從下方窺見真容。
這輩子,約莫是花夭離的臉上第一次出現那樣慌亂的表情,亦是第一次如此討厭一個男子。
“滾開!”
她反應過來,前一秒還在呆愣的表情突然轉變成一股殺氣,渾身的氣勢隨之一變,眼角赤金線乍現,雨水都澆不濕的烈焰,肆意燃燒,足尖一踩地面,穩住身形,腰力托著身子往上一起,纖巧如燕,一掌帶著十足的力氣朝眼前人一劈,掌風帶戾氣。
有那么一瞬間,也不知是不是錯覺,花夭離只覺得身體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即將噴涌而出,胸腔處明顯的一陣銳痛,不過短短幾秒鐘,便是披了戰甲的將軍,一身煞氣。
“殺手?”
男子有些吃驚,旋即輕笑出聲,腰身一折,避開她胡亂一劈的那一掌,一把挑翻了花夭離戴著的那頂冥籬,灰色長尾被雨水打得濕透,灰色如茶花,束好的發冠亦被打散開來,玉簪粉碎,三千烏發如流水似的傾瀉而下,卻也很快,便被雨水打濕了三分。
花夭離眼神一凝,以手遮臉,跳將于屋檐瓦上,在男子調笑般的眼神里,終是放下手來,只是一瞬,男子的臉色便是一僵,再也笑不出來,并沒有意料之中的女人容顏,而是一張白色丹青的面具,半張臉是笑著的,另一張有些磨損,此刻,那半張笑臉看著倒有幾分嘲笑男子的意味。
“讓你失望了?!?p> 花夭離用手指扶了扶描繪著白色丹青山河的面具,半張笑臉似是活靈活現,她居高臨下,輕笑出聲。
“我這個人,向來謹慎,做事喜歡留后手,不喜見生人。”
“謹慎?”
男子冷笑出聲,花夭離在這場風雨中,這才看清來者何人——衣著華貴,身穿赤金暗紫紋路的衣袍,頭戴發冠,腰間掛著環佩,大拇指上套著個祖母綠的扳指,依稀刻著的是一個字,距離稍遠,便實在是看不清。
雨色朦朧間,那人抬頭看著她,忍不住開口嗤笑。
“依我看,是個怪人吧?!?p> “不肯以真面目見人,非丑,便是卑?!?p> 花夭離不吃這一套,甚至覺得頗有些無聊,垂眸冷聲道:“我可不是三歲孩子,沒有功夫陪你玩這種把戲。我與你無冤無仇,也對你沒興趣,無意與你動手,你若是識趣,便當作沒有看見我,畢竟,少一個敵人,對于你我來說,這可都是一樁好買賣。”
男子生得十分俊美,尤其勝在眉眼間藏著殺氣和野心,腳踏銀鏈黑靴,唇角含笑,低頭時,渾身散發出危險的氣息,摩挲著大拇指上的祖母綠扳指,凝望著那枚字,像是要從中看穿些什么,語調不緊不慢,卻帶著一股刻意的威壓。
“可我并非是個生意人,喜歡殺人,生來就是喜歡逆天行事。”
時間越是耗下去,便會越容易暴露自己,說不定還會連累到竹令君頭上,花夭離居高臨下的站在屋檐瓦上,不想和這人廢話,不由得語氣變得越發冷漠,一字一句皆是從牙縫里清晰憋出:“我說的話,不喜歡說第二遍?!?p> “我對你沒興趣?!?p> 身后,傳來嘈雜的腳步聲,又追上幾名少年,皆是氣喘吁吁,扶著墻,干嘔得撕心裂肺,臉色蒼白,弱不禁風的書生模樣,雨色朦朧間,花夭離低下頭,余光一瞥,便認出其中一名少年郎,正是先前和那葉芊芊發生沖突的錦衣少年郎。
然而,她注意到的是那少年郎腰間的劍,縈繞著一股靈氣,并非是凡品。
那錦衣少年郎見她站在屋檐瓦上,衣袍翻飛,眼里豁然一亮,似是有些激動的想要說些什么,但最終,他按捺住內心的竊喜,轉身對那男子行了一禮:“舅舅,還請不要傷了這位姐姐,這姐姐先前幫過我,是個好人?!?p> “子籌,你不要總是這樣天真?!?p> 被他喚作侯爺的男子顯得并不高興,摩挲著大拇指上的祖母綠扳指,冷聲道:“在這世上,我寧愿相信人人皆是壞人,也不愿相信,人人皆是好人,你是我唯一的侄子,也該明白這個道理。”
“可……”楚子籌依舊想要說些什么。
男子卻是想到些什么,突然厲聲打斷了他的話,大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若你不是我義姐的兒子,我又怎么會認你這樣一個弱者?如今義姐已死,你非不想著考取功名,完成她臨死前的囑托,卻是想著修仙,這世上,又有幾人真能修仙?!?p> 楚子籌一時怔怔,啞口無言,半晌,在沉默中低了頭,一言不發,卻是紅了眼眶,渾身都在顫抖,忍不住咬牙反駁:“怎么不能修仙了?考取功名又有什么用,先生教的那些我實在不喜,況且,那些東西都是死物,學來又有什么用?!?p> 男子縱橫沙場一世,什么大風大浪都見過,卻拿唯一一個侄子無法,幾欲發作,可又實在不好在侄子同窗面前怎么樣,只能冷著臉,拿花夭離出氣。
“待我將這罪人逮下來,你便知道,這世上哪有什么好人?!?p> 花夭離抱手而立,花色護主,已在無人發覺的角度于手腕處出鞘,蓄勢待發,譏笑出聲:“你們家里的事,可不要賴在我頭上,我可是站在這兒什么也沒說,反倒先被你記恨了一把?!?p> 男子自知理虧,便不予理會,恨鐵不成鋼的看了那錦衣少年郎一眼,拂袖一躍而上屋檐瓦,身姿修長,背影被光線拉長,動如脫兔,暗紫色內繡著赤金流紋的衣袍在風雨中獵獵作響,與花夭離平行,一劍破蒼穹之頂,橫眉冷對。
“出招吧?!?p> 花夭離依舊戴著那個白色丹青的笑臉面具,站在他面前,一派仙風道骨,氣質清雅絕塵,冷聲道:“你斗不過我的?!?p> 凌厲的劍氣順著雨水落到男子的眉目間,刀刻般的邪氣凜然,又從眉目間落到下巴,白皙如玉,直至順著衣角墜落到屋檐瓦上,驚起一片皎潔月光似的水澤,他緩緩抬起那把劍,冷光在尖鋒上跳躍,側印在眼角,比長安城所下的這場大雨還要令人冷徹心扉。
他的臉上是沒有表情的,什么都沒有。
“每一個敵人都是這樣對我說的,可他們最后都死在了我劍下,你以為,你有什么本事可以逃得過我。”
花夭離在面具底下微微一笑:“憑我跟那些人都不一樣。”
“都是將死之人,有什么不一樣?!?p> 她神情大變,雨水打濕了戴著的白色丹青面具,有一種說不出的莊嚴肅穆,雙手抬起時,不知是不是錯覺,男子竟然覺得一股邪風在那一剎那間涌上屋檐瓦,在她周身盤旋不散,像是形成了一道無形中的屏障,散發著肉眼可見的濁氣,化為一條深不見底的暗河。
世界逐漸變成破碎的羽毛,天幕寸寸清明,鵝毛大雪,落滿九州。
“神引天塔雷,鬼縛般若河。菩提本無樹,凈壇見鶴身。同歸來,隨吾行,召陰兵術?!?p> 在那一刻,世界靜止,天河倒拔,邪氣橫生之間,洶涌得近乎要將那少女整個身體給淹沒,男子瞳孔宛如蛇一般微微收縮,呆立在原地,他生平第一次看見——一位戴著白色丹青面具的少女,仰天一指,三千華發被風拉得筆直,復而蹲下,腳下升起金咒,以血為引,喚來傳說中的陰兵。
花夭離的眸色極黑,一聲不吭的抬眼看他,嘴角咬著一縷烏發,明艷如珊瑚似的紅,襯著白皙如玉的肌膚,連帶著嘴角泄出一些鮮血,那看似平靜的眸底卻像是在瘋狂醞釀著不知名的情緒。
這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此刻的他站在原地,如同一葉扁舟,在她的威壓之下搖搖欲墜。
素銀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向上浮起金色符咒,殷紅鮮血順著風聲鶴唳灌入耳頂,猶如密布的蛛絲般籠罩在少女的側臉,四分五裂開來,金色符咒在原屋檐瓦上如藤蔓升起,化作召陰兵術,她左手執筆,虛空作畫,臉上平靜而肅穆,抬頭望著沒有盡頭的天空,沒有任何表情。
天上人間,山河萬里。
南明九州下起血雨,被風拉長,無數只金色符咒像是飛鳥,全部涌到她跟前,花夭離伸出一只手,指尖殷紅一點朱砂,掌心間皆是大片咸膩的鮮血,她抬手便猛然間按壓在屋檐瓦上,整個身體平地懸浮,眸底翻涌起無盡戾氣。
她翻起涼薄的眼皮,道:“我說了,我沒有興趣和你們打交道,可你們偏生不聽,既然你們那么喜歡打打殺殺,那便和陰兵好好的打一場吧,不死,便不休?!?p> 在那場無名勁風當中,男子被風吹得搖搖欲墜,以手遮面,卻還是咬牙,不肯罷休,艱難問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為什么,我在長安城從未聽說過有你這樣一個人物?!?p> 花夭離起身,烏發如云蓬松在身后,身姿清雅絕塵,金色符咒圍繞著身體,依舊散發著耀眼的光芒,白色丹青的半張笑臉面具,邊緣已泄出殷紅鮮血,在平地翻涌的云霧當中,面具缺損了半片,宛如白光破碎,又像是鱗片般紛紛剝落,飄飛在身側。
她露出了一雙極美的眸子,驚心動魄,輕笑一聲,身形在消散的同時,連帶著風中都染上幾分笑意,卻沒有一個人看清她的模樣。
“花姓小女,萍水相逢,你又何必再問?!?p> 男子咬牙切齒,滿心不甘:“花姓小女,亦能在這長安城掀起一番大風大浪,對于我來說,你是一個威脅,對于帝王來說,你也是一個威脅,終有一日,我們還會再見的。”
花夭離微笑,沒有回答,身形徹底地被風消散,只輕描淡寫的留下一句話。
“不出意外的話,我們不會再見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