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奴躺在潮濕的泥濘里,張了張嘴,然而灌進寒風而嘔咳幾聲,緩慢的側首去瞧倚靠于牢籠的花夭離,動作很僵硬,掌心攥著溫熱的小藥瓶,神情晦暗,繼而失神片刻。
花夭離仰起頭閉著眼睛,清冷月光傾瀉而下,落到她滿是疤痕的容顏,纖長的睫毛在顫,籠罩著一片碎光,清淺而孤寂。
她淡淡說:“我知道你不大能說話,來日方長,會有時間讓你慢慢說予我聽,我現在說些什么你只管點頭和搖頭便可以。”
來日方長。
會有時間讓你慢慢說予我聽。
女奴的眸光里涌動著幾分希翼,本是晦暗無光,猶如一具死人軀體,身軀顫栗,然而卻是因為這些只言片語便可閃爍著幾分活氣,如同死灰復燃,僵硬著身軀點頭。
“想活著亦是要靠我們本事,無論是何種野獸,銅臺獵場,我定會以身試險,險中求勝,我會試圖替你拖住野獸,找個機會你莫要害怕,拿著匕首一刀剜它的眼。”
花夭離的語氣過于淡定,輕描淡寫,瑭棠在那方暗處顫抖著身軀,光是聽著就覺得膽戰心驚的疼。
花夭離于袖口深處掏出一把匕首,神情冷漠,眉目間凝著冰冷刺骨,周身一派死寂,滿臉老成的模樣,全然不似長安城內的嬌媚少女,似乎所余下的就只有殺戮和死亡。
畢竟是亓家小女,亦是個貴女,亓小妄有些膽戰心驚。
“獸獵場的大忌就是“懼怕”和“慈悲”,你在害怕野獸的時候,野獸亦在害怕我們。”
花夭離將匕首丟給女奴,那森寒的匕首滑過地面,如同稍縱即逝的銀光隱沒于暗處,挨著女奴的手背,不動了。
“你應當是個背負著仇恨的人,從滿門抄斬的那一刻起,身后已然是沒了退路,若想活下去就要比那些野獸還要狠,一旦你害怕了,就什么都輸了。”
亓小妄指尖輕顫,手動了動,摸索著潮濕的泥濘,碰觸到冰冷刺骨的匕首側面,豁然瞪大雙眼,不安的將指尖縮了回去,渾身顫栗,背脊突出的蝴蝶骨硌得有些心慌。
一旦拿起這把匕首,則注定一生都不能回頭,世間再無亓小妄,活下來的就只有滿手鮮血的女奴亓小妄。
花夭離笑了笑,換了個稱呼:“亓家貴女,你莫不是在害怕?”
亓家貴女,滿門抄斬。花夭離有意無意的一個稱呼,似乎是在提醒亓小妄滿門抄斬的仇恨。
果不其然,亓小妄渾身一震,大夢驚醒,動作甚至比念頭更快的攥住那把匕首。
因為動作過于急切,指尖被匕首的末端給劃破,血肉流淌出殷紅鮮血,亓小妄卻是感覺不到疼痛一般,面容扭曲的攥著匕首,低低沉沉的獰笑,有些瘋癲的念叨著什么。
花夭離聽出幾分語調,不過是些報仇和人名罷了。
只是這亓小妄倒不像是金枝玉葉的貴女,思路縝密,亦不比貴女們的膽小,有幾分膽量和想法,很是難得。
只希望她以后莫要以仇恨沖昏頭腦,回頭無岸。
眼下而待黎明將醒,獸獵場坐滿些衣冠禽獸,觥籌交錯間,生殺死局銅臺獸搏,世人笑看如同案盤魚肉的奴隸們,野獸張開獠牙欲要吞下他們,行事愈發謹慎,此戰,總是要難些。
……
辰時。
天色有些蒙蒙亮,那方小洞印著凄寒的風雨,雪亮的雷電噼里啪啦在天際炸開,天地間轟鳴滾動,雷電如同一條銀蛇,剎那間鉆入云層,消失殆盡。
狹小幽暗的牢籠內,面無表情的奴隸們蜷縮在墻角深處,麻木不仁的臉上掛滿著畏懼感,難得有幾分活氣,鐵門外鎖鏈嘩啦作響,所有的奴隸拼命的往鉆進暗處。
亦是不知哪些奴隸過于害怕,可笑又可憐,用了半夜的精力挖出一個大坑,雖是并未挖通出口,可如今卻是有了幾分用處,連滾帶爬的將整個身軀埋進泥土里。
渾濁幽暗的牢籠有著幾分清新脫俗之氣,鐵門哐當一聲由外被人推開,粗暴大力的在墻面彈了幾下,奴隸們不安的躁動,花夭離驀然睜開雙眼,站起身來,冷靜的可怕。
那個擅長使鞭的俊秀青年仍舊站立于門檻,腰間別著細鞭,擰著戾氣深沉的劍眉,狹長的眼角落在花夭離的身上,瞇了瞇,給了幾位隨從一個眼色。
如同當初一般,像是在撲捉些不聽話的牲畜,奴隸們渾身都在抗拒著掙扎著,然而還是被其鞭打用以繩子束縛著手腕,花夭離沒有半分掙扎,主動將手腕遞于兇神惡煞的隨從。
在一堆拼命掙扎著的奴隸很是格格不入。
“又是你這個奴隸。”俊秀青年玩味的看著花夭離,摩挲著腰間別著的細鞭,森然道:“真不知道你是從哪來的,竟然這般有趣,只可惜,下賤的奴隸就是下賤,只有死路一條。”
花夭離的手腕被束縛住,粗糲的麻繩扯帶著細瘦的手腕,似乎都要被勒出幾分殷紅鮮血,她眉頭一皺,欲要松了松手腕,卻是被隨從踢了一腳,與俊秀青年擦肩而過。
瑭棠亦是被粗暴的拖帶出牢籠,押送在一眾奴隸們當中,細瘦的手腕被粗糲的繩子勒出一道紅痕,他頂著一撮小呆毛,瘦弱無助,咬著唇瓣儼然一副要哭不哭的神情。
俊秀青年神情略有幾分緩和,伸出手來撫摸著瑭棠的頭,將他頭頂一撮小呆毛壓下去,語氣沒那么惡劣:“我留你這么久亦是仁至義盡,下輩子要記著投個好胎。”
本來故作鎮定的瑭棠因為這句話徹底放聲大哭。
……
銅臺獵場廝殺,倒扣著鳥籠狀的玄鐵籠,玄老披著一身污黑的衣袍,衣袂飄飛,下方呈碗底,蓮花狀琉璃燈漂浮于清波水面,斂著金光瀲滟的芳華絕色,散落幽香蓮花瓣。
花夭離與一眾奴隸被驅趕于銅臺,手腕上的麻繩被取下,潮濕黏膩的雨水順著肌膚而滑落,浸染著破舊布衣。
看客們瞪大雙眼,電閃雷鳴間,神情如同要將人拖進煉獄的厲鬼。
花夭離偏開頭,雨水落進眼眶里,澀然的疼,淋著潮濕的雨水,青絲貼在肌膚,如同繚繞著的水蛇,容顏俱毀,眼皮不經意間翻起,電閃雷鳴,那雙桃花眼有著瀲滟光華。
是一種妖異到極致的美。
卻充滿了漠然,近乎冷酷無情的藐視,仿若看盡世間百態,再不為世間萬物所留戀的冷漠,令人膽寒。
銀椅座上有著一些熟悉的面容,他們都曾看過“零”徒手殺狼的風姿,一傳十十傳百,貴客們因而慕名而來,點名要“零”來斬殺此次野獸,千金一擲,尋歡作樂。
他們有錢有勢,什么都不缺,就是活得太滋潤了些,養在蜜罐子,錦衣玉食,妻妾成群,不解百姓饑寒之苦,所以散下千金來為自己找些樂子,以錢換人命。
說到底,這天下民不聊生,都有他們這種人的一份功勞。
銅臺鳥籠內,場地已然被布置成潮濕的密林,地底傳來森冷寒氣,橫七八仰著不少枯木,腐朽枯木遇雨露生長出稀疏的嫩芽葉,腳下黏膩著稀爛的泥巴,散發著陣陣猩臭。
亓小妄站立于奴隸們不起眼的角落,袖擺深處攥著鋒利的匕首,指尖摩挲著匕首側面,吞咽下一口唾沫。
茂密的密林深不可測,幽深且寧靜,寒風起,密林傾斜一片簌簌作響,看客們屏息凝神的在等待,雨水順著輪廓線而滑落,奴隸們淋著大雨在瑟瑟發抖,狼狽而絕望。
世間唯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天際割扯著一道銀蛇殘影,轉瞬間鉆進濃稠的密云,復而一片死寂,如同暴風雨前的寧靜。
密林一片傾斜而倒下,樹木被壓倒咔嚓作響,似乎是有巨獸朝著這邊而來,裸露出一個頂端菱角,一路直徑劈開幽深密林,靈活而強悍,掠食者。
以捕食異類而藉以生存的動物,稱為掠食者。
雨水或是冷汗順著輪廓流進衣襟,冰冷,花夭離站立在前方,死死盯著幽深的密林,腰身弓低,悄聲無息的在地面摸索著,指尖觸及尖銳的一截樹枝,飛快地抓起。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一道雷電劃破濃郁天際,凄冷的殘影飛掠而過,巨獸高聳著身軀,如同一座山鋒拔地而起,兇睛怒目,低垂著碩大無比的蛇頭,吐出一截紅艷的蛇信,卷著齜牙咧嘴的森森利齒。
巴蛇食象,三歲而出其骨,君子服之,無心腹之疾,“蛇吞象”——凡獸巴蛇。
花夭離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身形呆立在銅臺,指尖顫抖,由下而上涌動著森冷的寒氣。
看客們紛紛拍案而起,目露貪婪之色,面目猙獰,觥籌交錯,亢奮的哈哈大笑。
巴蛇身形龐大,幽綠的蛇眸射出森冷寒光,瞇著妖異的眸光,居高臨下的俯瞰著眾生,背脊骨上生長著森寒的鱗片,通體赤黑,頭額有著一抹青白,齜牙咧嘴的露出可怖的利齒。
“妖,妖物,吃人的妖物……”有奴隸指著巴蛇的頭顱,牙齒不停的打著戰,顫抖著身形,步步后退,終究被地面的樹枝給絆倒在地,撲進泥濘里。
“啊啊啊啊啊——”膽小的奴隸捧著面容流著淚在尖叫,張皇失措的四散奔逃,將所有失神的奴隸驚醒,連滾帶爬的跟著一眾奴隸們,不管不顧的一頭扎進幽深密林。
然而巴蛇低垂著頭顱,吐出鮮紅的蛇信子舔舐著花夭離的臉頰,濕冷的呼吸撲打在兩頰,它似乎是在試探。
花夭離僵直著身軀,指尖仍舊不受控制的顫抖,大氣不敢喘。
身上寒氣升騰而起,早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潮濕而黏膩,緊貼在粗布衣衫,纖長的羽睫輕輕顫動,花夭離喉嚨滾動,吞咽下唾沫,于指間緊攥著一截斷枝。
它似乎只能以“動”來辨別活物,但亦只是似乎。
縱使她有萬般智謀,亦是斗不過凡獸巴蛇。
粗糲的蛇信子舔舐著花夭離的兩頰,幽深的綠眸近在咫尺,比她半個身軀還要大幾分,從牙縫里故意呼出一口寒氣,花夭離順著它的寒氣,如同一片飄零的落葉,柔若無骨的倒在泥濘里。
巴蛇幽深的綠眸惡意一點點消散,吞吐著細長的鮮紅蛇信子,舔舐著花夭離沾滿著雨水的臉頰,遲疑不定,終于昂起頭來,鱗片披著風雨在濃郁的夜色里,如同平地飛掠,閃入幽深密林。
花夭離躺在泥濘里,咬著唇,牙齒打戰,極力抑制著內心涌動的膽寒,舌頭都有些捋不清,說不出話來,眼角不受控制的流淌出大顆淚水,身體顫抖著如同簌簌秋葉。
離死亡如此之近,近在咫尺。
她都快忘了,原來她也是個姑娘家,哪怕對世間有多么涼薄,可還是會因為面臨著死亡而感到害怕,所以會不受控制的流淚。
耳畔一聲驚雷炸開,凄厲的尖叫在風雨中飄搖,直穿云霄,帶著三分鬼厲:“啊——”
是瑭棠。
花夭離手指動了動,失措的張大眼睛,身體比念頭更快的有所動作,一只手撐在泥濘,單膝跪地,目光狠毒,手心間攥著一截樹枝,身形一晃而過,以飛鳥的姿態掠入幽深密林。
她的身形很是輕盈蹁躚,無聲無息,如同一片落葉,落葉歸根,腳尖不沾染半分塵埃,就像是在泥濘里一掠而過,凄冷的寒意和殺意波動,化作無形的渾濁黑氣。
花夭離落定在一棵高聳的枝梢,側躲著將身形遮蓋,低伏著身形,眸光亮出幾分微弱的金瞳——滿地殘肢斷臂,一片腥風血雨,亓小妄扯著瑭棠的身形,緊抓著瑭棠的手,與那些四散奔逃的奴隸們一般無二。
她有些怔愣,沒有想到過背負著仇恨的亓小妄會帶著瑭棠一起逃跑,按理來說,她若是想報仇雪恨,定是想要不擇手段的活下去,不可能會帶著一個拖油瓶。
巴蛇流淌著毒液的蛇信子卷簾著奴隸,蛇頭依附著青白色,幽深的綠眸仿若帶著濃郁的殺意,在唇齒間輕易咬碎奴隸的身軀,幾乎要掙脫銅臺鳥籠的束縛,張開脊背上兩片鱗片,亮出森冷的獠牙。
奴隸們連滾帶爬的在密林里逃跑,在它的視線內,避無可避,這不過是一群螻蟻,在可笑至極的掙扎,只要它想,隨時都可以輕易碾死他們。
花夭離亦不過在它眼里是只螻蟻。
粗糲的蛇信子卷簾著奴隸絞碎于獠牙,殘肢斷腿,血肉模糊,泥濘深處拼命掙扎著剩余的螻蟻,亓小妄緊攥著瑭棠的手,渾身淋著傾盆大雨,袖擺深處露出凄冷的寒光。
那個是花夭離給她的匕首。
黑紋蛇尾揮舞而來,以排山倒海之勢碾壓幽深密林,將地面砸開一條長長的裂縫,森綠的蛇毒噴灑于腐敗的樹木,百草枯死,血流成河,枯骨碎尸漂浮在水面,觸目驚心。
一根粗長的樹干被蛇尾卷起,從奴隸們的頭頂掠過,橫列于狹小的幽徑過道,亓小妄帶著一個半大孩童,自身難保,張皇失措的背對著樹干,滿目驚恐,無路可退。
瑭棠奮力掙脫開亓小妄的手,推搡著她的后背:“姐姐,多謝你的搭救,可瑭棠著實不能再拖累你和哥哥了,你帶著我逃不快的,還是丟下我罷。”
亓小妄道:“我雖是一介貴女,可我父自小便是教誨我,我是將門之后,生來與長安城那些繡女紅的姑娘家不同,身為女兒身懷有男兒魂,我可以恨那些奸臣,卻不能不顧長安城的百姓。”
“銅臺獵場,亦算是戰場廝殺,我想活著為亓家報仇,可不能見到長安城的百姓而不救,而且你還是個孩子,以后的路還很長,不該葬送在獸獵場。”
一介貴女家破人亡,將門之后,在獸獵場里失去貞潔,滿身污穢不堪卻可笑至極的想要救人,花夭離不屑一顧的冷笑一聲,心情復雜,故作嘲諷著不甚在意。
手掌心卻是下意識間的攥緊了那截斷枝。
……
碩大的蛇頭低垂下來俯瞰眾生,卷著齜牙咧嘴的森森利齒,綠眸帶著掠食者的血腥,鼻腔里呼出腥臭的氣息,奴隸們抱著頭驚恐萬分的尖叫,拼命的蜷縮。
巴蛇緩緩低下了頭顱,視線里掠過所有驚慌失措的奴隸們,將疑惑的視線落在瑭棠的身上,逐漸逼近,停頓在瑭棠的面前,收斂著森森利齒。
亓小妄的手指輕顫,身體僵硬退不了半分,認命似的閉上眼睛,瑭棠亦是瑟瑟發抖,慘白著臉一寸寸挪動腳步,很小步,擋在了亓小妄的面前。
卻因為與死亡近在咫尺,身形一晃險些跌坐在地。
花夭離攥著一截樹枝,腰身弓低,一手扶著樹干,如同靈活的貍貓,在寂靜的夜色里,目光像是浸染著凄厲冷光,金瞳在流光溢彩的流轉,蓄勢待發。
巴蛇從鼻腔里呼出一口寒氣,好似撩撥一般吹起瑭棠頭頂的一撮小呆毛,吐出鮮紅欲滴的蛇信子,瞇著幽深的綠眸,似乎是在意味深長的打量著瑭棠。
它突然伸出鮮紅如血的蛇信子,黏膩著血沫殘渣欲要去舔瑭棠的臉頰,近在咫尺。
樹梢一聲風起云涌,一道殘影雷厲風行的掠過,巴蛇猛然一驚,蛇頭矯捷的避開來。
在它躲了開來的地方,墜下一個黑影。
花夭離淋著磅礴大雨,舉著一截斷枝插死在松軟的泥土,弓低腰身,緩慢而狠厲的抬起眼來,帶著嗜血的冷光,金瞳在深夜里流光溢彩,目眥欲裂,死死的盯住巴蛇。
她終究是出了手,如若巴蛇的動作再躲慢些,眼下這截斷枝插的可就不是泥土地,而是巴蛇森綠的蛇眸,被一介凡人刺了眼的巴蛇,聽著就夠丟凡獸的臉面。
“汝等一介凡人,豈敢造次——豈敢造次!”巴蛇橫眉豎眼,齜牙咧嘴的吐出鮮紅的蛇信子,低垂著碩大的蛇首,喉嚨里發出如同凡人的嘶叫,黑鱗片在背脊處綻開,猙獰可怖。
黑甲鱗片在幽深的夜色里流動著光澤,蛇尾如同流水一般纏住粗大樹干,巴蛇幽深的綠眸逐漸瞪大,森寒的獠牙浸染著蛇毒,吐出鮮紅如血的蛇信子,甩出長尾掃開花夭離。
瑭棠猛然間瞪大雙眼,身形僵在原地,凄厲的尖叫出聲,聲音飄散在浩瀚無際的夜色,帶著幾分撕心裂肺:“哥哥——”
花夭離眼前一陣暈眩,腰間骨頭幾乎要被蛇尾給纏碎,身軀如同簌簌而落的秋葉,仰翻著飛了開來,沉悶的砸在粗大的樹干上,鼻腔里涌出幾分腥甜,不可抑制的嘔出大灘鮮血。
五臟六腑如同烈火一般在灼燒,實在是疼得厲害,花夭離捂著胸口綻開的傷口,單膝跪地,一手撐著骯臟的泥濘,冷笑著擦干嘴里彌漫著的鮮血,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
她大笑不止,鼻腔里涌出大灘鮮血,臉頰沾染著一片殷紅,眼神亮得似乎要在幽深的夜色里發出火光,熾熱而落寞,帶著前所未有的堅決和灑脫,倚靠于粗大的樹干。
“想不問天下事,不論天下人,奈何我亦不過是個俗人。”花夭離的那雙眼甚是涼薄,仿佛看遍了人間滄海,已無悲歡。
瑭棠嘴唇嚅喏,掙脫開亓小妄,欲要奔向她的方向。
亓小妄想要拉他,卻是落了個虛空,花夭離啐了一口血沫,扶著粗大樹干,厲聲呵斥:“別過來!”
瑭棠腳步下意識的頓了頓,然而依舊控制不住前傾,腳下似乎是踩些什么濕樹枝,身體仿佛失去重心,膝蓋一彎,雙手撐在前方撲倒在地,泥濘糊弄了所有視線。
他想哭,卻又覺得最沒資格哭,狼狽不堪。
在這一刻才發覺他究竟有多么沒用,不僅是個累贅,而且自己都保護不了,還保護不了對自己好的人,與廢物無異。
“哥哥,我們還要吃糖,看長安城啊。”
瑭棠試著動了動腫脹的腳踝處,眼淚嘩啦往下流,他實在是憋不住,從一開始的小聲嗚咽,變成嚎啕大哭,似乎要將所有心結都以這種方式宣泄出來。
“我們一起去吃糖,一起去長安城最高的城樓。”銅臺獵場,密林殘骸,幼小的身軀摸索在地面,吃力的摳著泥土攀爬,像只被丟棄的小獸不停的痛哭流涕,眼眶通紅。
看客們饒有興致的俯瞰著掙扎的孩童,席間觥籌交錯,其樂融融,由著美麗侍女捏起深紫色的葡萄放入嘴中,飲著醇香的美酒,奢華而腐敗,時不時的評頭論足,津津樂道。
“別靠近我。”花夭離慌亂間別開頭,著實看不得別人因她而哭,鼻尖酸澀,有洶涌的淚意奪眶而出,“這算是你給了我一顆糖的代價,我這輩子都沒吃過那般甜的東西。”
一顆糖就這般換來花夭離的拼命,說到底還是因為別人對她好半分,她就拼了命的想要還回去,她這種人,都說是涼薄到極致的女子,然而卻是無情勝似有情。
“小狐崽子,念你是靈狐后裔,我不殺你。”
巴蛇唇齒間吞吐著殷紅的蛇信子,幽深的眼眸含著幾分漠然,高昂著蛇首,齜牙咧嘴的露出森森獠牙,鼻息間噴涌出濕寒的冷氣,話鋒一轉,“但是,這個凡人必須要死。”
“你可能不知道。”
花夭離昂起頭,一手撐著樹干想要站起來,卻還是無力的滑落于地面,只能倚靠在樹干,慘淡一笑,周身仿佛鍍著一層金圈,眼眸閃動著瀲滟光華,復而黯淡無光。
“我天生命不大好,即使我從來害過人,可還是有人想要我的命,所以你說你想要我的命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畢竟我這么招人討厭的人,能活到現在已經算是得老天憐愛。”
有些人光是想要活著就已經用盡全部力氣。
“我就是被你們凡人欺騙,才會淪落于籠中囚獸。”
巴蛇瞇起幽深的綠瞳,因為氣憤而脊梁后張開森寒的羽翼,巨大的身軀盤踞于地面,露出粗大的鐵鎖鏈,它的尾骨被鐵鎖鏈洞穿,強行鎖在銅臺獵場底盤,無休止的流淌著鮮血。
看起來就很疼。
“莫要在誆騙我,我定要將你撕成碎片。”
它氣極,粗長的身軀劇烈的掙扎,扯動著囚著尾骨的鐵鎖鏈,殷紅的鮮血汩汩而流淌,幽深的綠眸突然一收縮,脊梁后綻開森冷的羽翼,嘶吼大叫張開獠牙沖向花夭離。
“不要——”瑭棠的聲線凄厲,匍匐在骯臟的泥濘里,眼眶里落下淚來,模糊不清的視線內,天地間黯然失色,唯有一介布衣倚靠于樹干,迎風而招展。
花夭離扶著粗壯的樹干,背靠著樹干,一介布衣迎風而招展,渾身淋著潮濕的大雨,顫顫巍巍的站起來,真有幾分俠女恣意天下的瀟灑,青絲飄飛,逆著凄冷的寒夜張開雙手。
她好像有了幾分錯覺——耳畔似乎有人在輕笑。
衣袂邊緣被打濕,青絲蓮紋攪著金色祥云滾滾,朱紅色的斗笠垂落著一襲白紗,修長如玉的手微抬起朱紅色的斗笠,青絲蓮紋攪著金色祥云滾滾,周身沐浴著清冷月光。
青衣公子似乎是在對著她笑,說:“阿離,我會護你一世周全……”
紅衣內繡金色楓葉,外面裹著一件雪狐裘,細長的珠簾拖曳及地面,柔順的繚繞在他的衣角和青絲間,身上還沾著雪水和梅花瓣,少了幾分疏離,多了幾分凡俗。
就像是驚艷絕倫的狐妖,骨子里透出疏離,一襲紅衣,獨坐于月光,慵懶且隨意,沾染著幾分世俗之氣。
紅衣公子倚靠在墻面,看著她像是在埋怨:“你可是我最喜歡的徒兒,都說了找個東西就會回來,你怎得不等等我,死得這般狼狽,哪里有我陵光徒兒的樣子。”
她這一生活的可憐又狼狽,脾性壞,不大會說些別人喜歡聽的話,總是口是心非,但是對于陵光她是真心喜歡的,從未有人對她那般好,她貪婪又自私,欲圖霸占這幾分好。
……
鼻息間彌漫著一股腥臭,青絲在雨夜里被拉得筆直,翻涌而來的寒氣,細密雨水順著她溫潤的兩頰緩慢滑落,她安靜的閉著雙眼,屹立不動在風雨中,似是喟嘆,低聲喃喃:“……終究還是給你丟臉了。”
他說,他怕她缺胳膊斷腿,說出去是他陵光的徒兒,會丟了他的臉面,然而她連獸獵場的牢籠都沒逃出去,沒人知道她花夭離是他陵光的徒兒,她就要落入獸口死于銅臺。
終究還是給陵光丟臉面了。
污穢不堪的手腕隱約有著一抹濁氣,風起云涌,雨落。
巴蛇齜牙咧嘴的張開獠牙,面目猙獰,脊梁后綻開可怖的羽翼,鮮紅的蛇信子沾染著蛇毒欲要吞噬花夭離。
渾濁的黑氣如同一條深不見底的暗河,手腕處一抹濁氣繚繞著宛如雙色飛魚,世間,雨水落地無聲,一介布衣在風雨中飄搖,凌厲的寒氣涌動,周身濁氣化為有形的煞氣。
凄冷的雨夜里,天際凝聚著水墨,灰蒙蒙,烏云翻滾千里。
花夭離站立于粗長樹干,周身流淌著一條無形的暗河,渾濁的黑氣,雨水順著劍身滑落,花色懸浮于半空,嗡嗡作響。
黑白飛魚,扭轉乾坤。
靈劍通靈性,萬物浮宗,劍有形卻生無形,蘊于象內,兩者合一,心意相通,其主如遇險境,其靈劍知主意,逢險即出。
巴蛇幽深的綠眸猛然間一收縮,巨大的身軀顯然一震,仿若受到極大的驚嚇,渾身僵硬,下意識間收斂著齜牙咧嘴的獠牙,隨即不可抑制的顫栗,驚恐不安的扭動著身軀。
“你莫不是那黃泉路的第一位孟婆?”
銅臺,一介布衣翻飛,世間唯有淅淅瀝瀝的雨聲,漸漸變得黯淡緩慢,黑白飛魚繚繞著少女的周身,邪氣,殺意,少女睜開金瞳,流光溢彩,她抬手間攥住劍柄,冷冷的抬起眼。
冷漠,黑白分明,陌生,像是凝聚著一團深不見底的墨水,冷然的看著它,表情冷冽凝重,如同被揉碎了的寒冰,寒意滲人,帶著幾分殺意。
“怎么?”少女神情冷漠,黑白分明的瞳孔有些詭異,冰冷劍鋒指著它,淡淡開口,“你個凡獸還想吃了我?莫不是你也想著與那些狗東西一樣來我這分一杯羹嗎?”
幾百年修煉而出的巴蛇,天生龐大,能食象,瞳孔里露出幾分欣喜,和幾分驚恐,在眾目睽睽之下,溫順且卑微的低下頭顱,巨大的身軀盤在地面,磨去鋒芒畢露。
“無意冒犯,還請您替小獸劈開枷鎖,小獸化云千里帶著您離開此地。”
少女失神片刻,仿若是想起了些破碎的畫面,低聲呢喃,“千妖萬鬼,為我所用。”
抬手間撫摸著巴蛇粗糲的鱗片,白皙的指尖撫過它的眉心間,眼神漠然,翻身站立于巴蛇的頭頂。
高臺,看客們觥籌交錯間,飲著美酒佳肴,瞠目結舌,玉盞杯清酒傾瀉而下,不安的扶著椅手,卻見那一介布衣的少女站立于蛇首,負著長劍,冷漠,不可一世,睥睨天下。
花夭離負著長劍站立于蛇首,布衣無風自動,在那一瞬仿佛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眼里浸染著漠然和虛無,如同這偌大世間的萬千繁華都不足以入眼。
天生的人上人。
在眾目睽睽之下,巴蛇齜牙咧嘴的露出森森獠牙,高昂起碩大的蛇首,渾身流淌著銀澤的鱗片,身形皎潔,喉嚨里發出一聲暢快淋漓的嘶吼。
花夭離舉起長劍,氣勢如虹,劈開玄鐵枷鎖,玄鐵枷鎖應聲斷裂,斷裂為兩半。
“這是作甚,這是作甚。”看客們驚恐不安的大叫,年輕的貴女發髻別著鎏蘇,捂著面容膽小的尖叫,拎著衣擺逃開來,滿是一片狼藉。
“玄鐵枷鎖困不住這獸,困不住這奴隸。”
獸獵場中來尋樂子的大多都是些熟客,規矩他們都是知曉的,獸囚于牢籠,困于玄鐵枷鎖,則虎狼失去獠牙利爪,奈何不了他們,現如今玄鐵枷鎖被劈開,無疑于他們沒有靠山。
“那么喜歡看戲,不如讓他們也死死看罷。”花夭離俯瞰著奔逃四散的螻蟻,淡定開口,語氣帶著幾分殺意,腰身弓低,衣袖揚動,負一長劍落入高臺,有如巧燕,利落剛硬。
端正的殘影翻飛于一片鮮血淋漓,在血肉模糊里衣角盛開出血花,來回穿梭,如同一道看不見摸不著的濁氣,輕巧的在高臺收割著頭顱,她提劍站在衣飾華貴的少女面前,脊梁骨后盛開出鮮紅的曼珠沙華。
衣飾華貴的少女臉上掛滿淚水,手腕處套著極好的玉器手飾,衣衫不整,發髻別著的鎏蘇歪倒在側,頭飾朱華掉落一地,痛哭流涕的叫道:“我父是長安城的劉尚書,我是貴女,你斷不能殺我。”
“可惜,我這輩子最不怕的就是威脅。”
少女染紅一身血衣,沐浴著猩紅,周身繚繞著濁氣,宛如地獄羅剎,腳下盛開曼珠沙華,妖怪一般駭人,無悲無喜,像是個被牽制著的傀儡,提起長劍,揮砍頭顱。
那顆少女的頭顱冒出大量鮮血,滾落,發髻別著華貴的頭飾,滿目驚恐,有些猙獰的扭曲著面容,身形癱軟于墻角深處,流淌出無休止的鮮血淋漓,逐漸漫延成血泊。
花夭離將劍鋒垂落于身側,赤著腳走在血泊里,呆呆的,腥膩的鮮血散發著骯臟的銅臭味,沾染在腳趾間,有些失神,有些茫然……張望著——
金瞳的流光溢彩有些黯淡無光,沒有半分冷然和煞氣,卻在這一瞬,茫然而干凈,如同初生牛犢,判若兩人。
偌大的銅臺,有著驚恐不安的凡人在四散奔逃,都是些螻蟻,鮮血順著劍身流淌著漫延,觸目驚心,周遭的一切都太過于陌生,猶如轉世渡輪回,滄海桑田,已過三千弱水。
她怔忪著赤腳走過血泊,提著長劍,視線落在了銅臺匍匐著的孩童,帶著幾分好奇,翻涌著莫名不清的情愫,鬼使神差間抬起手來,一手指著瑭棠,夢魘般喃喃自語。
“這個孩童似乎與我相識,我要帶他一起離開。”
亓小妄本站立于樹干處,渾身淋著潮濕的雨水,落魄不堪,因為寒冷而顫抖,花夭離的手指頓在半空,復而落到亓小妄的身上,遲疑不定,觸及亓小妄渴望的目光,淡淡道:“還有她。”
亓小妄落下喜悅且激動的眼淚來。
說罷,巴蛇溫順的低下頭顱,幽深的綠眸流淌著溫潤的銀澤,高昂起頭顱,龐大的身軀貼著密林而掠過,輕而易舉的將瑭棠和亓小妄含入口中。
花夭離抬起頭來,玄鐵牢籠分為昆侖陣法,陰陽五行,縱橫交錯,她舉起煞氣極重的花色,天際烏云翻滾,天下風云瞬變,腳尖一點,劈開牢籠左側,看似牢不可破的玄鐵輕而易舉碎了個徹底。
玄鐵本該是大雪山粹煉而出的東西,由深山初雪而煉化,莫說完好無損的保存下來,粹煉過程亦是難如登天,有價無市,獸獵場不過是虛有其名。
這根本不是什么玄鐵,只是普通的鐵器,對外而言是玄鐵,不過是魚目混珠的小把戲,為的就是騙過看客和奴隸,奴隸們不敢打玄鐵枷鎖的主意,看客們更是不信這些小伎倆。
有時候,最為牢不可破的地方才是唯一的突破口。
所謂的玄鐵枷鎖瞬間粉碎,這枷鎖不過就是個天大的笑話。
花夭離一躍而起,站立于巴蛇的頭顱,負長劍而立,一介布衣招展而動,巴蛇掠于云層,身長如風,遮天蔽日。
滿地殘肢斷臂,血流千里成河,腰間別著細鞭的男子擰著眉站立在銅臺,仰看天際隱沒的身影,臉色越發陰郁,轉身笑著抬起手掐住身后隨從的頸脖,森然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他不過是去房內拿個東西,沒有看顧著這場獵殺,回來時看客們全慘死在獸獵場,假玄鐵枷鎖被劈開不說,就連他們好不容易抓來的妖物亦是被放走。
獸獵場的名譽一落千丈,這讓他如何向那些權貴交代。
更何況,萬一那妖物睚眥必報,待修養過后回頭來尋仇,這個獸獵場怕亦是會徹底消失在長安城內。
一眾隨從戰戰兢兢的跪下磕頭,心知肚明眼前這位少公子的手段殘忍,慘白著臉,痛哭流涕的求著饒,“那妖女乘著妖物騰云駕霧,怕已然是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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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澤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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