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慈在常山上與亂塵朝夕相處了十五年,說是師徒、情卻勝于父子,昔年亂塵為小小童子時在自己面前誦經背書的情景尚且歷歷在目,轉眼間飛花春去,亂塵已是出落成這般俊俏的大人兒,更是在世間闖出了萬古難得的美名,此情此景,怎能教他不歡喜?只是昔年自己留有私心,生怕亂塵學得了武藝、下山后參與無妄的戰殺紛爭,故而非但武功心法一概不傳,連百家言說也不曾與亂塵講解,亂塵能有今日成就,全靠自悟自讀。可往事千萬般的懷念,俱是已矣,怎及得這時手把手相教的歡樂?左慈邊教邊笑,歡喜之間又見傷痛,竟是且笑且淚,情難自抑。待得三局過后,南斗見亂塵已是通曉這棋評間的圍解之道,便命左慈傳亂塵各種定式,想得古往今來的棋士如那星海,多少的前輩賢達嘔瀝心血于這棋評間,終是留下了這十幾萬門定式。亂塵再是聰慧,也記不得這無數的門道。不過‘定式’卻是無定,往往前人難通、后人優解,隨時而變,亂塵窺一徑而曉天下,待得午夜子時,他已學完常見的三百式。這弈棋之道極傷腦力,他又倦又餓,忽將目光從棋盤上收回,但見朗星漫天、蒼山云海,好一番的冷清。南斗察覺亂塵的倦意,從懷間掏出一只玉瓷壺來,遞在亂塵手中,微笑道:“我二人久在深山,早已不知腸胃之用,倒是忘了你。呵呵,這壺果酒,我也不記得是何年所釀,你生平好酒,便與了你罷。”亂塵接過瓷壺,也不說話,撥開瓶塞,卻聞不得酒香,他生性瀟灑,高提了酒壺、任那果酒如流水般落入口中。其時明月當空,酒水泛著月輝星光,或落在他口中、或撒在他白衣上,夜風習習、青衫輕飛,好生的俊逸。那果酒入口,初時極苦極澀,待得在唇齒間流轉后、侵入喉間,又覺清涼芬芳,待得落入腹中,卻如溫火煅煨,好生的暖人心脾。亂塵連飲數口,那果酒始終似線不斷,不增不減,反是亂塵腸胃漸暖、竟爾飽了。此時再飲此酒,只覺口中芳香、齒頰余甘,四肢百骸盡是力氣,這一日來的疲累厭倦之意盡是不覺。亂塵心領南斗贈酒的好意,道:“我這一喝,不知糟蹋了多少美酒。”南斗道:“酒乃凡物,有亦可、無亦可,世人借酒消愁,只是愁人愁意,怨不得酒水之糜。這壺酒也不是什么寶貴的物事,送了你罷。”
亂塵心中詫然,原意推辭了,但見南北二斗目中含笑,他想得自己去日苦多、長需美酒醉人,這果酒既然永遠不竭,也省了自己尋酒的工夫,心中便已釋然。他又見左慈、普凈兩位師長陪坐在旁,想得他們也不知何時用過飯菜,便將酒壺恭恭敬敬的呈在左慈眼前,說道:“師父、師伯,你們也是累了,這壺酒你們也喝些罷。”左慈、普凈二人俱是微笑,那左慈更是將替亂塵將酒壺掖在懷間,輕聲的說道:“好徒兒,我與你師伯辟谷多年,早已不需五谷雜糧,這天地朝露、皆為靈氣,千萬世都不枯不竭,我二人又何需他物?你且收好了。”亂塵本性少言,心中對左慈便再是千萬分敬重與喜歡,也不愿說出口來,但見他施施然又坐回棋評間,欲要再學。豈知南斗卻將棋盤收了去,輕聲言道:“貪多不化,猶為故苦。今日所學,已是至此。你且盤坐休息,明日晨時,咱們再學也是不遲。”亂塵也不推辭,當下閉目休憩。只是他素來念思貂蟬,直想那求而不得的傷處,或是念及張寧,懊恨自己負她良多,只覺全身筋骨肌膚之中皆是傷痛。加上這一日他于棋坪上廝殺掙扎,俗言道,“棋如人生”,他由棋入心、由心又入髓,這些年來的風風雨雨全在腦中激蕩,哪里睡得安隱?每每噩夢中驚醒,只覺大汗淋漓、渾身濕透,又見南斗、北斗、左慈、普凈四人閉目而坐,襟衫輕揚、身放微華,與那天地星辰同輝。他心下坦然,終是淺淺睡去。到得次日旭日初升,紅光灑在亂塵臉上,亂塵方是悠悠醒轉,但見南斗四人已坐在棋盤間,微笑著望著自己。
修道之人,少言訥語,亂塵弓腰向四人分作了個揖,便坐在棋坪間。這一日,南斗命左慈延講定勢,待得明日當空,亂塵既通且達,雖然才學了不到八百之數,但其后的千萬種變化,他已可手到擒來、不滯于物。這一時,南斗便命左慈講演古今名局,第一局便是那“驪山嘔血譜”。相傳春秋有人,周巡列國,素無敵手。有一日受秦王之邀,以一人之力同時對敵七位國手,依然大勝。他受了秦王賞賜,自驪山返歸,卻見山腳下一少女家里墻上竟然掛著棋盤,于是嗤笑對方。那少女卻是不與相讓,邀其對弈,素指輕彈一百二十著,將其殺得大敗,其人登時嘔血數升,待得回歸家中,稍是言說此事,便已夭亡,故而棋名為《驪山嘔血譜》。亂塵素不知棋,今日方是聽左慈言說此事,才知曉那少女是為驪山仙佬,與人弈棋,不為爭勝、乃為求其自醒,不意其人剛愎,反是毀了心血、害了自己性命。亂塵與南斗復盤之時,總是想著這般典故,心中長思道:“弈棋之道,雖是只有圍解二字,卻如人生,往往癡迷之間,‘喜怒哀懼愛惡’六欲齊全,古往今來,多少英雄智士,得天下之勝猶覺不足,終至陷身久溺,不知返也。可惜、可憐、可嘆、可恨矣。”南斗雖與亂塵弈棋,但始終眼觀亂塵神色,但見亂塵目中憂色流轉,稍候后又是一片清星明月,心中寬慰,緩緩說道:“人生天地間,除死無大事。弈棋之先,當知為而不為、止與不止,寧可有戒而死,不可無戒而生。切記、切記!”亂塵心有所悟,落子漸而思緩,有時左慈尚不曾教他那春秋棋手的手法,他已是悄然落子,此間以己度人、倚不妄而思妄,仿若昔年驪山重演,倒也算的是一樁美事。
因這驪山嘔血譜深奧,待得亂塵與南斗將全局下完,已然又是凌晨。南斗笑道:“今日便已至此。世有四大名局,余下三日,咱們一日只教一盤,反是勝了你學那些不中用的庸譜。好了,你且休息罷。”亂塵告揖道:“是!”他飲了數口果酒,從地上站起,雙手伸展、欲要卸得疲勞來,孰料他雙手這么一展,只聞風聲呼呼,那奔騰于四肢百骸間的內力,竟似多了三分。亂塵既驚且喜,心道:“難道這果酒有增人內力之能?又或是這弈棋之道與道學、武理相通,我日間沉于棋道,竟在潛移默化間增長了修為?”那南斗似是能讀人心思一般,緩緩說道:“戒喜戒悲、戒驕戒躁。往回增減,盡在須臾。”亂塵心有所悟,再不亂思。待得次日晨間,亂塵醒轉,只喝了三兩口果酒,便與南斗學棋。
這一日學的乃是《鵩鳥譜》,乃是昔年大儒賈誼所制。賈誼乃前漢文帝時的名臣,精通儒、法、道三家,世傳他非但文采了得、經國有策,更是道行高深、極近真圣。不過木秀于林、風必催之,他受到朝中的同僚排擠,被貶為長沙王太傅。想那長沙遠離國都數千里,他謫居長沙,常恨才華難展。一日夜時,他于小窗昏燈下枯坐,一心二用、互是對弈。突然飛進一只鵩鳥來,那鳥兒通體漆黑,卻是口銜白棋、當先落子,賈誼甚覺有趣,便與這鵩鳥從中盤六十五手下起,直下到天色將光,此棋正乃膠著之時,那鵩鳥卻高鳴一聲,飛出了窗外。賈誼初時以為此棋未決,便于每日夜間靜候鵩鳥再歸,可他連等了七日、鵩鳥終是未來。他蕭索之下,只得又學往日,一心為己、一心為鳥,只下了一十二手,鵩鳥的白棋已將自己的黑棋殺的大敗。賈誼大為受撼,寫下了千古名篇《鵩鳥賦》。這《鵩鳥賦》筆力勁健,一氣呵成,乃是因棋興感、由感生理、由理見情,后世引為雄賦,受千萬人憑吊。至于賈誼與鵩鳥下的這盤棋,卻為才思者陷于賦文、善弈者又溺于棋身,數百年間竟沒幾人能深透的解了。今次南斗講解,卻是下一步棋、說一句賦文,將那《鵩鳥賦》中的名言警句一字一字的提點亂塵,亂塵雖曾讀過《鵩鳥賦》、亦可一字不差的背誦出來,但此刻聽得南斗棋文共演,終是將世態看得剔透,那賈誼于棋道中所述的物相轉化、福禍無常自是躍然于腦,再無斑駁。待得全局下完,亂塵朗目之中已是清澈無比,直是覺得天下得舍、盡不過此。突然之間,他心中大喜,竟爾放聲長嘯。想得他內力雄渾,這一聲長嘯卻如萬鳥同鳴,既悠且長,延綿不絕、遠逾千里。數十年都未有過的暢意自骨髓間綿綿流轉,如無雜的溪水般從每一處毛孔間汩汩滲出,全無阻滯。
第四日,南斗著亂塵學那《媼婦譜》。這《媼婦譜》卻是說的班固、班超兩兄弟的故事。想那班固、班超兩兄弟一文一武、一史一軍,俱為當世英豪,早在少年之時,卻因奸人誣告而差點滿門抄斬。事因班固撰修《漢書》而起,同郡的奸人因嫉妒班固的才華,便向朝廷上書告發班固“私修國史”,漢明帝下詔扶風郡收捕,班固被關進京兆監獄,書稿亦被官府查抄。“私修國史”罪名之大,可九族同誅。全家一籌莫展之際,班固的二弟班超單人匹馬趕赴洛陽,打算上書漢明帝,替班固申冤。這班超策馬穿華陰、過潼關,即將至洛陽城時,天降大雨、人不能行,他便寄宿在一位老婦人家中。是夜雨大,班超本是焦急之中,卻聽得隔壁老婦與兒媳在床榻上夜談道:“長夜漫漫,大雨難消。此等夜景,正是廝殺解悶之際,你與我下盤棋罷。”兒媳道:“可取棋盤否?”老婦道:“夜雨天光,乃是時景使然,何需棋盤?”兒媳遂不下床取棋。班超好不奇怪,心道:“無燈無盤,如何下棋?”遂來了興致、側耳諦聽。只聽得那兒媳先行,道曰:“起東南九放一子。”老婦答:“東五南十二放一子。”兒媳又道:“起西八南十放一子。”老婦對曰:“西九南十放一子。”班氏一門盡是才人,班超的棋力已然不低,只聽了二人四句,便已驚為天人。只聽得婆媳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只不過半個時辰,便已下了三十六著棋。到此時,班超還尚在揣摩第十四步的棋意,忽是聽得老婦說道:“大雨將歇,你已輸了。”兒媳道:“大雨將歇,功名自起。他日再弈,定遠死矣。”旋即二人再不言語,第二日清晨,班超再去尋她二人,全是不見。班超心念兄長,也不講此事放在心上,只急去洛陽面求明帝,明帝通讀書稿,以班固所著為奇作,下令立即釋放,并召班固進京都皇家校書部,拜為蘭臺令史,掌管和校定皇家圖書。待得兄弟團圓,班超方是念及此棋,隨與兄長在棋盤上詳演此局,但見老婦出棋兇狠、有橫掃萬里之勢,而其媳婦所著之棋卻是綿綿若若,不經意間又似綿里藏針,戳破老婦一角。待得三十六手結束,兒媳雖是輸了,但棋意昭烈與綿柔俱在,猶不輸老婦,當為雙雄之局。
亂塵雖知道班固、班超二人的英雄事跡,卻未聽說過這《媼婦譜》的典故。雖才是第四日,但其棋力已精、可敵國手,依舊于這《媼婦譜》面前贊嘆不止,每一步都是妙不可言。他又想起班固年老時又因牢獄而死,直如少年成名之初。而班超卻是遠征西域、平定百國,封為定遠侯。其間二人的性格、事跡皆與這棋盤上老婦與兒媳的每一步相吻合,再想老婦與兒媳所言的天光、定遠等字,無一不是早成讖言。待得三十六著下完,亂塵渾身大汗淋漓、竟將內外衣皆是驚得濕透了。南斗拉著亂塵從棋評間坐起,自足底生出祥云來,二人不斷攀升,片刻之后,已入云霄。南斗不發一語,亂塵極目遠眺,但見得云下四方、數千里燈火飄搖,云上瓊圓、千萬顆繁星閃耀,臨此勝境,亂塵油然心目大暢,于飄緲虛幻間反是得了一種說不出的踏實感。南斗用手一按,祥云下探,生出一座云階來,云階在中、兩旁為墻,墻上皆是亂塵此生的過往。亂塵一步步走下階去,從今時今日看起、一直看到昔年自己落世出生,兒時的歡笑、成人的傷痛,俱若煙云,感慨入心。好不容易走回塔頂,亂塵又看了看棋坪上的悠悠眾子,長吁了一口氣,道:“登高以致遠,知前而瑟后。人生有路,皆在前譜。仙師,弟子明白了。”南斗、北斗、左慈、普凈四人見得亂塵目露華光、唇掛微笑,均覺欣慰。那南斗道:“好了,今日便到這里罷。”
亂塵在江湖上走了這些年,總是凄風夜雨,他雖習道家、性子又是恬淡,但難免會怨天尤人,從未有過心安之時。這一夜亂塵終是釋下這層傷恨,睡得格外香甜,直到次日巳時才是醒來,只覺得周身舒暢,呼吸間盡是花草水木的芳香。他心知那四大名譜循序漸進,前三譜乃是觀妄、破執、知命,便猜測那第四譜當是歸虛之意,故而今日尤其端嚴,恭恭敬敬的向四位仙師請了,這才著手學棋。孰料南斗說道:“第四譜,乃是《爛柯譜》,此譜勝在曲折婉轉,耗時益長,咱們今日先不學了。”北斗訝道:“師兄,那今日咱們教什么?”南斗手指亂塵其心,說道:“今日教他心棋。”北斗不解道:“師兄,何為心棋?”南斗笑而不語,卻聽得亂塵說道:“弈棋如弈心,仙師可是要弟子自弈?”南斗嘆道:“一點即通為聰慧,不點則通為明悟。一字之差,世間多少的聰明人都看不透、跨不過。亂塵,你既有此能,當不愧這天地造化。”亂塵道:“是。”南斗又道:“左慈、普凈,你二人一黑一白,教他將那《紫煙殘譜》一字一目的擺了,今日之棋,便是要他自下。”諸人均是一愣,旋即俱已明白——此譜乃是昔年亂塵前身蚩尤帝君于火云洞中所布,百年前現于滄云山,當是纏了情愛之羈卻又要人解生死之約,世間之棋,再變再窮,莫過于此。左慈參悟棋局百年,尚不能全盤吃透,便是強凝著心神算住了左半盤的衍化,但有如溺水不可吸、沉沙不可語,心間之苦、猶難自拒。他心疼愛徒,生怕亂塵迷了心智,勸道:“仙君,欲速則不達。亂塵學棋不過四日,現在便解《紫煙殘譜》,或許快了些?”
南斗嘆道:“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心若不凈,四日與四年、四十年、四百年又有何分別?”左慈聽得面紅耳赤,說道:“弟子明白了。”南斗更是嘆道:“你明白了?你要是早明白了,今日便不用他解了。”亂塵有心替師父解圍,輕按在師父的手上,說道:“師父莫要擔憂,塵兒沒事的。”此間柔聲慢慢,倒似是昔年的童子倚在左慈的懷間討趣說話般,左慈既是歡喜、又是難過,淚光盈盈的說道:“你若有不適,一定要抽身而出,切切不可以死撐硬扛。千萬千萬!”亂塵體貼慈師的心意,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說道:“塵兒知道啦。”說著,他嘴角掛著微笑,將右手輕抬,對普凈做了個請的手勢。普凈耽于這《紫煙殘譜》已近百年,思戀白火已欲癲狂,此刻見得亂塵學棋,雖是知道他即刻便解的希望極其渺茫,但世間之事、不去嘗試,又何來的機緣巧合?天地再公,總不能落下萬事稱心如意來罷?他當先執子,叮的一聲,已是占了右下空角的三三位,左慈執了白棋,亦占了上首的三三位。世人弈棋,常是與人互占對角,從未有過這般上來便如影隨形的打法。亂塵雖才是學了四日的棋,但世棋萬千、其腦自現,卻萬萬沒想到這殘譜的前兩手便已這般的古怪與糾纏。
再落眼時,左慈、普凈已將三三之位互是搶了,一個奪天元、一個奪星。亂塵自知第一次觀棋絕不能求解,只是目不暇接、將棋譜看了,左慈、普凈窮究此譜八十余年,早已熟透于心。二人雖未言語,叮叮當當之間已是斗到第十二手,那當先的黑棋陡然托角,亂塵目色一炫、喉頭竟是一甜,噴出一口鮮血來。左慈普凈二人生怕亂塵傷了心脈,忙是停子來扶,卻見得亂塵頭頂間白氣裊裊,微笑道:“師父、師伯,徒兒不礙事的。”二人又是落子,第二十手時黑棋一個點刺適應手,亂塵暗喜道:“師父的白棋終是扳回一處優勢。”可只走了六手,亂塵心神一挑,已是明白過來師父的白棋得小而失大,被這一手托角連害了數氣。又聽得叮叮作響,左慈的白棋奮起反擊,招招兇狠、欲置黑棋于死地,到得第三十六手,忽是當空一拱,在雜亂處點下一子,此子看似閑散,但至剛至猛,有如畫龍點睛、屠虎戳心,將普凈的黑子拱得個人仰馬翻。黑棋吃了這般的大虧,如遇刺君主身邊的死士般浴血而戰,半步都不肯退讓,此后五子,全然不顧白棋在他處的迷亂襲擾,盡數貼在那三十六手的周邊,乃是強殺的法子。到得第四十一手落地,黑子聚合、在六路上凌空“鎮頭”,強行圍死白子,白棋雖失一子,卻猶如失了天下、只剩了半壁江山。黑子再過兩路,于四十三手在左路攻鋒一挑,亂塵只覺得殺氣激蕩、金光耀人,下首陡然跳出一子來,左下兩方合拱,宛若水淹火燒、同殺而來,欲要打斷了白子的手腳。白子稍是決斷,先補了左邊、直待黑棋沖擊下路,黑棋果然中計,大鋒前指,直殺下方。白棋步步引誘收攏,正要于五十三手將黑子剖腹剜心之時,黑子卻似個奸賊一般,嘿然冷笑、森森有聲,于五十三手自斷其氣,周圍不論黑白,皆是灰飛煙滅、死無可死。白子無法,只好壯士斷腕,置左下和邊路于不顧,肆意尋釁報復,于五十六手打在黑棋七寸處,攻守之勢油然互轉。不過黑棋雖由攻轉守,鋒利尤是不減,在整個棋盤上強突亂撞,如有人執了鐵棒攪動湖水一般,將棋局攪的復雜無比。
亂塵看的心驚動魄,直是言道:“水已渾極,渾上加渾,豈不為墨?”轉念又想:“黑子若勝,滿盤皆黑,當不是墨至極致?”他邊看邊記,正心神不寧間,黑棋于六十六手沖斷,從那嘿嘿奸笑的惡徒搖身一變從了生死置之度外的劍士,眼中只有對手,心中只有利劍。亂塵驚嘆:“如此沖斷,竟似自死?棋局之兇,非得殺人先殺己?”他旋即一嘆:“自古有言,傷人傷己,常人只道傷人無礙,又有幾個曉得天地互補,奪一處而補一處,有幾個能往此處想?便是想了,又有幾人敢如此想?”他心念滄桑,不知覺間七十五手時,于左下角現了打劫,正如黑暗之中見得一點星光,黑白雙方又是犬齒交錯、撕咬在一起。七十六手黑棋沖出,八十八手又是一步超強手,意欲吞天。而右下角的左棋不甘被殺,在上下左右四手的掩護下,驚險無比的跑出。亂塵心道:“時出時進,難在人意。這盤棋已至中盤,我看都看不懂了,如何能解?”他一起悲傷之意,心神當下失守,竟是控制不住,狂噴出一團鮮血在那棋盤上。左慈、普凈二人深溺棋道,如瘋如魔,哪里還能察覺?棋局如山林火風,攪動亂塵心眼隨動,只見得左下角的劫爭打著打著突然停了,焦點突然移至棋盤右邊。到那一百一十四手黑斷,亂塵捻指做蘭花狀,陰測測的笑道:“天下之士,盡入彀中!”豈料世事無常,白棋一百一十九手神來一筆,強逼得黑棋棄了右邊的大龍。到得黑棋一百二十八手,亂塵面色青黑,狂笑道:“我欲吞噬天下,阻我者死!”,正是黑棋再次開劫,無奈劫材不利,被白棋眾子合力頂了回去,八手之后黑子只能選擇轉換,然則至白一百四十一手,亂塵眼中大放黑光,獰笑道:“爾等老賊,怎得不死?世間沃土,盡歸吾家!”
到此時,南斗拂袖一揮,亂塵只聞得鼻中傳來一股糾纏甜膩的香氣,既似出于貂蟬、又似出于張寧,他心神難受,哇得一聲大哭,這才從棋中醒了。亂塵既醒,左慈、普凈二人旋即從棋坪間脫身,三人相視良久,竟是無言。亂塵潛運心法,好不容易聚攏了內力,再來看得棋局,只見凝重如泰山的“粘”、令人匪夷所思巨損的“擠”、在白棋厚勢外面的“點”、自殘自殺的“斷”厚勢,每一步、每一子都是殺勢,全局一百四十一手,竟無一時止歇。這盤棋下到此刻,錯綜復雜、棋勢已然難定,難怪這紫煙殘譜歷時八十余年,天上人間、佛道儒三家的賢子共聚,都是不解,自然是無比的厲害。亂塵悵然望棋,自覺難懂、解棋之法更是無從說起了,但見他面帶愧色的向左慈、普凈二人磕頭道:“師父、師伯,塵兒無能,解不了啦。”左慈、普凈二人無法言語,豆大的淚水奪眶而出。南斗悠悠道:“亂塵,白棋為生、黑棋為死,生死之間,憂喜互纏,你既知憂能殺人、怎不知喜不能傷人?我要你靈臺明凈,非是要你不受物羈,而是你從物羈而知關懷,求而再求,終是無求。這紫煙殘譜,咱們便學到這里,你一子都不可再想了。待得咱們學完了那《爛柯譜》,你再慢慢解罷。”
這一夜,亂塵久不能寐,他原想思解那《紫煙殘譜》,好早日卸了左慈、普凈二人的苦楚,可南斗已是明令禁止,而他日間思棋已是被那棋局所陷,此刻若是再思,十有八九又要激發了心魔,反是害了眾人。他轉念又想,反正別無他事,在這南山之上朝露晚霞為伴,與在常山上陪侍左慈也沒分別,這么一想,煩惱心稍是淡了些。可只要閉上眼睛,他就念想到八十年前的滄云山的那人那樹,始終是難以心安。昏昏沉沉、反反側側間,已是初見晨曦,亂塵驚坐而起,囫圇喝了幾口果酒,向那南斗言道:“仙師,咱們還來學那《紫煙殘譜》罷。”南斗緩緩睜開眼來,微微搖頭道:“紫煙殘譜至此為止,咱們已沒得教了,后面的棋,要你自己解了。”亂塵道:“那有請仙師從第一步為弟子詳解。”南斗拿眼端詳亂塵,但見亂塵目光清濯,舉止之間,盡是謙沖恬退,忽是嘆了一口氣,說道:“紫煙殘譜,由你日后再解,今日之棋,卻是那《爛柯譜》。”亂塵心有不甘,但又不敢頂撞了南斗,只得委身坐了下來,伸手欲取棋盤,怎料南斗拂塵一揮,卻是說道:“今日此譜,卻是不用棋盤,我口述便是。”
亂塵心道:“四大名譜,當是各擅勝場,此先《媼婦譜》已是無盤,怎得這《爛柯譜》亦是盲棋?南斗仙師道德廣大,若是兩者同一,自然不會再講,更何況《爛柯譜》放至今日才教,猶在《紫煙殘譜》之后,定然有其深意。我不得妄生心念,安心學棋才是。”他冥心握固,擺了一個天柱勢,靜聽那南斗緩緩言道:“信安有人,其名王質,世居石室山,以伐木為生。一日登山砍柴,見深山中藏有小亭,亭中童子數人,和棋而歌,王質好棋,遂聽而觀之。童子以一物與王質,如棗核、似櫻桃,王質含之,遂不覺饑。俄頃,棋分勝負,童子笑曰:‘何不歸去?’王質起身,欲持斧砍柴,卻見斧柯爛盡,待得下得山去,與其同時之人皆已老死,便是其孫,也已生兒育女、三十有矣。這小童之棋,便為《爛柯譜》。”亂塵道:“童子本為仙君,與王質之物當為果腹。故此局歷經數十年,斧爛而人未餓。人無飽暖之憂,便思愛欲之事。這童子所下的棋,便是王質其欲。棋局凸現,而無人事糾紛,是故坐隱。童子坐弈不語,全憑棋局中黑白相交,是謂手談。世間苦樂全在棋局之外,童子不言、王質不覺,所以忘憂。一局未競,世易時移,斧爛柯矣,世間已是千回百轉。”南斗笑道:“所謂歲月流逝、人事變遷,向來如此。”
亂塵若有所思,久未答話。北斗等了許久,終不見南斗與亂塵二人身動,催促道:“師兄,今日怎得只講棋典、不教棋局了?”亂塵陡然長笑,笑聲既見雄渾、又見哀絕,待得長笑聲止,亂塵方是說道:“今日之棋,仙師已是教了。”北斗訝道:“如何教了?”亂塵一指指心,說道:“仙師教的棋,在這里。”北斗迷茫了一陣,忽爾抬起頭來,往見遠方云蒸霞蔚,大笑道:“好你個師兄,竟是玩了這般的把戲!”南斗道:“師弟,你身迷其中,不知有變,并非乖覺,乃是天性純然,可喜可賀。”北斗斂衽向南斗、亂塵二人施禮道:“敬謝二位教誨。”亂塵不敢受他大禮,亦是弓腰相拜。南斗拉著左慈、普凈二人從席間一同坐起,五人并排立在崖前,山風烈烈,鼓吹得衣襟飛揚。但南斗說道:“亂塵,咱們這學棋之緣,便至此而盡了。”亂塵稍是一怔,知曉此乃南斗逐客下山之意,他心中難舍左慈,但仍是言道:“是。”南斗又道:“下次再見,當是解棋之時。”亂塵又道:“是。”說罷,伸手來牽左慈,但覺師父雙手微顫、掌心溫暖,亂塵心中既苦且哀,仍是強忍著淚水笑道:“師父,塵兒下山后定當勉力思棋,待受了三災、天譴,又解了紫煙殘譜,便上南山來接你。”左慈自白冰一事后勉力清心向道,今日師徒相別、他日相逢又是遙遙無期,終是落下淚來。
亂塵不忍見得師父這般的模樣,伸手替左慈拭了眼角的淚水,輕聲道:“師父,塵兒去啦。”他心情越來越沉,欲跳下塔去,卻聽南斗說道:“你去便去了,可知你要去哪里?”亂塵一愣,旋即凄苦大笑,道:“天下闊大,難道還沒有我曹亂塵的容身之所么?便是天地要我亡滅,也得讓我裹著這塵煙氣而死罷?”南斗微微搖頭,說道:“你既不知何處可去,我便為你指一處方向。”說罷,他拂塵一揮、遙指東北,亂塵問道:“東北何郡?”南斗道:“東北徐州,下邳國郡。”亂塵也不追問那下邳城有何人何事,躬身謝道:“那亂塵便自去了。”南斗問道:“你可知我要你去下邳做什么?”亂塵道:“仙師安排,自有其意。便是下邳為我亂塵的梟首埋骨地,我也會去得。”南斗長嘆道:“梟首埋骨……你這一去,梟首埋骨者何止千萬?便是你師哥師姐,都有這梟首之憂……”南斗說的極為坦白,說是憂慮、已近事實,亂塵聽得呂布與貂蟬有這般的大難,大驚道:“大師哥不是已經得了長安城,滅了那西涼軍將么?怎么會在千里之外的下邳?又怎么會有得危難?”
南斗嘆道:“時光易逝,事物豈有不變之理?你去年年底自長安城走出,到今日已近一年,這一路上你只知自己的情愁、卻不聞世人的生憂,世間風云、變幻莫測,你又知得多少?”亂塵急問道:“我登山時不過是五月,怎得有一年了?難道……難道……”他陡然想起《爛柯譜》中王質的舊事,心中大憂,竟是不忍說出口來。南斗道:“其間種種,你下山自己看罷。”亂塵又問:“那時辰一事……”南斗安慰道:“有所謂,‘天上一日、地間一年’。此處雖也靈山勝地,終不及九天凌霄,只得是‘山中一日,地間一月’,你在此學棋六日,人間已有半年光景。這半年里,你師哥師姐過的并不怎么如意。”亂塵只覺頭腦一暈,險些摔倒,傷心道:“半年……這半年里師哥你與師姐究竟發生了什么,竟是落得如此險地!”南斗道:“你速速下山去罷。”亂塵沉思了一陣,忽是言道:“仙師,我想向你借一樣東西。”南斗道:“何物?”亂塵道:“此去下邳山重水遠,足有萬里,我便是一刻不停的拔足狂奔,一月之間也到不得。師哥師姐既有險事,仙師又著我相救,我自當瞬時而至。故而向仙師相借來時的飛鶴。”南斗苦笑道:“我何時讓你相救呂布貂蟬了?我要你去下邳,是為應那三災天劫。你救也好、殺也罷,全憑自心。這飛鶴之術乃是神道,你塵心未減,我如何能賜了你?”亂塵心中發苦,便不勉強,直喇喇的躍下塔去。他現今修為極高,幾可力壓左慈、普凈等人,此時心中狂悲,腳下自然全力而為,但見得他身形化為白影毫光,在青山竹海飛騰。
可人力有竭,縱使亂塵不休不眠、不吃不喝的狂奔了兩日,還未出得這荊州地界,他又氣又急,一個不小心,竟爾從山崖上失足跌下。想得山下萬丈懸崖、崖底乃是碎石,他這般的摔將下去,如何有命?亂塵并不懼死,可眼下師哥師姐有難,他豈可未救先亡?危急之中,他自背上抽出玄黑骨劍來,著力往石壁上一刺。骨劍無鋒,但亂塵內力精厚,這一刺之下有如鑿山的鐵杵,碎石轟轟亂飛,骨劍的劍身直沒入山體,只留了劍柄在山外。亂塵這一刺,激得山谷回響、群鳥亂飛,倒是沒教他摔下懸崖去。只不過此崖極為陡峭,亂塵若如往日那般的精力充沛,自然可一劍一劍的躍上山去,可此時他手腳俱已疲軟,連握住劍柄都已難為,如何能拔劍再刺?亂塵正心如死灰時,耳中聽得一聲清鳴,正出神時,山坳間拐出一只白鶴來,那白鶴頭頂丹紅、雙翅丈余,正是當初背負亂塵高登南山的仙鳥。但見那白鶴奮翅一搖,飛在亂塵身下,亂塵將骨劍錚的一聲自石壁上抽出,身子落在白鶴背上。白鶴昂首一聲高鳴,負著亂塵在山海云蔚間穿梭,直往東北下邳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