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春和硯冬一路行去，進了城南林地，打了個呼哨，兩匹臟的看不出顏色的馬聞聲而來，兩人騎上馬就一路朝林深處奔去。

　　豐收村已空，墨夏和筆秋不知去向，他們的行跡，多半也已經暴露。

　　兩人沿著大路一刻都沒有停，在山間改了妝，就近照例把馬放養在了荒山，另外雇了馬車，才慢慢的又往長安去。

　　城門口，守衛的人已經得了信，有兩個扮作山野村夫村婦的人需要查找，此刻見了馬車，沒有多想，只重點查那些挎著籃子的村婦。

　　兩人順利進了城，隨意挑了一家看起來干凈整潔的客棧，就準備入住了。

　　“這位郎君，幾間房？”

　　“一間。”

　　到底是長安，還有這些供普通百姓住宿的客棧，在不夠繁華的地方，他們可能就要露宿街頭了。

　　硯冬打點好店家，才去接紙春下馬車。店家偷偷打量著這架普通馬車，不像是大戶人家，也不像是小戶人家。一只纖纖素手掀開了車簾，紙春從車內出來，穿著貴女中流行的衣衫，發髻用玉簪挽了婦人發髻，看來是這位郎君的娘子了。

　　“娘子，都安排好了。”硯冬扶著她。

　　紙春一言不發，跟著硯冬上樓。硯冬的耳根略微泛紅，那一聲娘子喚出，心忽然劇烈跳了一下。雖是任務需要，但喊自己的師父，還是太過于大逆不道了一些。

　　兩人進了屋，屋內只有一張床，床上只有一床被子。

　　氣氛一時間有些凝固。

　　“……師父，您睡床，弟子今夜不睡。”硯冬小心打破了僵局。

　　紙春看了他一眼，點頭說：“好的。”今天徒弟有些奇怪啊。

　　夜半。

　　屋內只燃著一盞燭燈，硯冬挑了挑燭火，紙春翻了個身。

　　“師父——”硯冬輕輕喊了一聲。

　　“怎么了？”紙春問，半坐起身。

　　果然還沒睡著，硯冬猜對了。

　　“沒事，您還沒睡著，是在擔心師叔他們嗎？”硯冬問，溫柔的燭光，映照在紙春的臉上，明明暗暗，交織在一起。

　　紙春嘆了口氣：“擔心，不過也沒有那么擔心。他們到底是有幾分自保的手段的。而且，擔心也沒有用——他們若得救那最好，若遇害，我也不會放過那些人。”紙春的聲音很平靜，開頭那一聲嘆息仿佛不是她發出的。

　　“哦。”硯冬也不知道這句話該怎么接，只好干巴巴地說了一句，“師叔們吉人自有天相。”

　　紙春睡意全無，索性下了床，坐在了桌邊，給自己倒了杯茶。

　　“尋香雖為避世之地，號稱世外桃源，但其實，是怎么回事，我們都清楚。”紙春自顧自地說著，“尋香谷能庇護的，不過是身處尋香谷之內的人。出了尋香谷，一樣要被俗世裹挾前進。我的師兄師姐，師叔，都是學醫，醫術高明，只要有一口氣，都能救回來。可是，他們心中有天下蒼生，天下蒼生中卻沒有他們。”

　　硯冬心中微震，仿佛猜到了什么，但又不敢問。

　　紙春沒有等他問，只是繼續說下去：“我小時候，師兄師姐一個接一個出谷了，每一個都答應給我帶好吃的好玩的回來，但他們沒有一個回來的。回來的，只有他們的死訊。”

　　硯冬的心里一緊。

　　紙春轉頭看著硯冬，硯冬與她四目相對，忙轉開眼前。

　　“說起來，這天下有你一份。”紙春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硯冬心中蔓延著不好的預感：“師父？”

　　“此次任務結束，你想要做什么，我們都不會阻攔你。”紙春卻不想說下去了。

　　兩人相對而坐，默默喝茶，各自想著心事。

　　尋香谷。

　　四君站在幾座墳前。說是墳墓，不過是幾個長滿了金銀花的土堆。他獨自站在這幾座墳前，良久沒有說話。

　　琴棋書畫，筆墨紙硯。早年他意氣風發，年紀輕輕，醫術冠絕天下，門下琴棋書畫四弟子亦個個天資聰慧。他教他們醫術，教他們醫者仁心，于是他們在亂世中，一個接一個出谷，平瘟疫，救死扶傷。怎料一個一個落得個尸骨無存的下場。一座一座的衣冠冢，讓他逐漸懷疑這個天下。

　　后來又收了筆墨紙硯四人，而現在，筆秋被抓，墨夏失蹤，紙春和硯冬出谷救人。這一切，和當年那一切，都那么像。如果他們也回不來，他一定要管好夜寄書，這世間，紛亂不平，不允許他們再出谷。

　　四君原本是不信鬼神的人，此刻卻將一杯酒倒入地下。

　　“你們幾人吶，小師妹出谷了，你們若是有靈，也要庇護他們吶。”

　　“師祖——”遠遠傳來夜寄書的聲音，四君定了定神，轉身往夜寄書走去。

　　清風吹來，金銀花藤蔓在風中搖動。

　　自從紙春走后，夜寄書這幾日總是夢魘，不是夢到紙春被抓，就是夢到墨夏被殺，再就是筆秋和硯冬出事，弄得他精神不濟，掛著巨大的黑眼圈。饒是這樣，他還是將四君殿的事物管的井井有條。

　　“我要是做的不好，師父回來會罵我的。”

　　夜寄書覺得肩上的擔子好沉。

　　四君和夜寄書碰面，往四君殿走去。夜寄書一邊走一邊和四君稟報：“師祖，清芝姑姑、楓道長、游魂道長和風陵子道長來了。”

　　四君愣了一下，怎么都來了。兩人快步往正殿去。

　　正殿里四人有些焦慮，小弟子給他們倒的茶一口都沒喝，遠遠看見四君來了，都眼前一亮。

　　“四君，我們也不和你客氣了，我們那小徒弟，是不是往長安去了？”幾人中，游魂道長說話素來直接，也和四君熟悉，也懶得寒暄，上來就問。

　　四君一愣：“你們怎么知道的？”

　　楓道長一驚：“這么說是真的了？”

　　風陵子解釋道：“長安異動。我們之前一直在追捕的萬枯榮入了安祿山的帳下，現在就在長安。前些日子，前去執行任務的弟子傳信回來，不僅僅是尋香弟子，還有盈花樓的弟子、水榭門的弟子被抓，還有普通的醫師也抓了不少。豐收村整村人都被抓去煉制了尸傀——”

　　四君聞言，不由后退了一步，眼前一陣發黑。

　　夜寄書忍不住插話道：“……我兩位師叔就在長安附近被抓，其中，一位傳信回來躲在豐收村——”

　　話沒說完，幾人心中有數，怕是已經被抓走。

　　夜寄書繼續說：“師父和師兄已經出發去長安營救他們了。”

　　幾人一時之間都無話可說，此去兇多吉少。

　　“我們，不能去救春兒。”半餉，幾人長長嘆了口氣，“純陽已經安排了計劃，務必要抓住會煉制尸傀的萬枯榮。我們貿然行動，會打草驚蛇。”

　　“師父不會有事的。”夜寄書強調，“師父那么厲害。”

　　“嗯，春兒一定會平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