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野闕帶著簌和隱居在蘇州的一個園林里,只要再往北走幾天,就是北方了。
只是簌和的身體不見大好,她陷入沉睡的時間遠遠多于她清醒的時候。
“出來吧!”
錢焰聽了東野闕這一句,緩緩從門后走了出來,臉上有一絲絲的尷尬。
“你知道我一直跟著你嗎?”
“當然知道,你隱藏自己的本事不太行,時不時露出一些蛛絲馬跡,我都懷疑你是不是故意讓我知道。”東野闕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怎么,你弟弟不是已經帶著門生回北墨山莊了嗎,你不跟他一起回去,死皮賴臉跟著我和簌和干什么。”
“我和我弟弟欠她的太多了,反正我修的也不是符道,我回了北墨山莊也不過就是當個碌碌無為的大少爺罷了,還不如守在她身后,能補償一點算一點。”
“得了吧你,你這笨手笨腳的,只會拖累我們。”
“喂,你這話說的可沒有良心啊,每次你出去的間隙我都過來給她吹安魂曲的,不然簌和可能至今都醒不過來。”
“我是故意出去的,省的你不好意思進來。”東野闕撇撇嘴,用眼神示意他吹曲子給簌和安魂。
“簌和的夢境怎么每次都這么兇險,就好像……好像是體內住著戾氣極重的東西,要掙脫出來,整的簌和都快要魔化了。”錢焰走到簌和身邊,把笛子放在嘴邊,緩緩地吹了起來。
綺疊縈散,飄零流轉。
東野闕倚著門,看著屋外的景色。婉轉的笛聲牽動了落日的余輝,恍若長空里萬點的花瓣紛紛飄落,將凝重的圖畫點綴成一副夢的意境,只是這樣的景色以后怕是見不著了。
曲畢,錢焰把笛子重新別在腰帶里,“東野闕,謝謝你。”
“謝什么。”
“如果沒有你,簌和她……”
“別說了,如果沒有我,你們北墨山莊都還在呢,你可別忘了,我是你的滅族仇人。”東野闕背對著他,語氣中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憂傷和落寞,一時間竟不知是不是產生了錯覺。
“可是你在琳瑯鎮(zhèn)救了我們,是你犧牲自己捆住了喪尸,不然我山莊僅剩的血脈和門生都要沒了。”
東野闕冷笑了一聲,回頭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簌和,她的呼吸逐漸緩和起來,原本皺著的眉頭也舒展了,“她要是醒來,一定不想見你。”
“我知道,等她醒來,我就躲起來,起碼不會出現在她的視野范圍內。”
“這樣的生活,你真的甘心嗎?”
“甘心,不僅僅是因為虧欠,”還有,我喜歡她。
“有我在,你還是把你別的心思收起來吧,我不能看著她一次又一次被你們算計,被你們傷害,我會自責。”東野闕說完走進了屋子,錢焰識趣地后退了一步,讓出了關門的位置。
東野闕一把關上了門。
門上的灰塵幾乎彈到了他的臉上,他悻悻地擦了擦,“簌和,快點好起來。”
屋內是東野闕均勻而有力的踱步聲,錢焰一個人坐在外頭的地上,撫了撫腰間的笛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抽了出來,放在嘴邊輕輕吹起來。
他習音律多年,只希望能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陳謹之說過,簌和是江南的希望,是符師的希望,她極有可能成為下一任天授神符師,那他的價值就是幫助她成就她。
無怨無悔。
他一個人坐到了晚上,吹的嘴都發(fā)麻了。悠揚的笛聲升到那有著星辰與皎月的深空里,和著云絲曼妙輕舞,如同天上人間的喧嘩化作一片絢爛織錦,一幅無聲的靈動畫卷,一曲清新的玄妙天籟。
門被打開了,東野闕朝外探了探頭,手指放在嘴邊示意他停下來。
簌和醒了,他該走了。
正當他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門再一次被打開了,這次出來的卻是簌和。
“為什么跟著我?”
錢焰沒有回頭,他不敢直視簌和的眼睛。
“不是說好,你走你們的陽關道,我和東野闕可以繼續(xù)走我們的獨木橋。”
錢焰依舊沒有回頭。
“你跟著很久了吧,你堂堂北墨山莊的一個大少爺,你甘心嗎?”
“這是我的選擇,簌和,不管你接不接受,我都不會走的。”錢焰說完輕笑了一聲,側過頭,“雖然我做不了什么,起碼我會吹安魂曲,可以讓你安神,也算我做了一件補償你的事。”
說完他無一絲眷戀地往外走,簌和站在他身后看著他的身影越來越遠。
直到那一身青袍消失在門口,只有冰冷的風從門口卷入,瞬間便冷卻了她的心。
簌和回到了屋子里,她披散著頭發(fā),看著銅鏡里的自己,眼窩深陷,臉色青白,眉心處結了一塊小小的疤痕,心臟的位置偶爾會傳來一陣子抽搐,她不僅皺了皺眉。
這樣的生活她早就應該預料到,早些調整思緒,再急也是無用的,倒不如先適應了眼前的生活,做個逍遙快活的符師,匡扶正義,至于蘭園,辜負便辜負了,遲早她會回去的。
東野闕站在她的身后,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只是依照著往常的樣子問了一句,“今天有好些嗎?”
“好多了。”
她剛說完,口腔里突然有了血液的味道,她側頭朝地上吐了一口,眼前一陣陣黑暗,不過整個人卻清醒多了。
“堵在你胸口的淤血終于吐出來了,這回是真的好多了。”
“多謝你一直照顧我。”
“有什么好謝的,我和你都是正道修習者眼中的異類,我們一同行走也算是相依為命了,若是你也不見了,那我真的是從此孤身一人了。”
“不會的,你會遇到另外志同道合的人,你是不老不死之人,你的壽命是無盡的,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準。”
“簌和,不老不死未必是好事,我體會著這世間所有的孤獨,我看到我身邊的人從一個孩子變成了大人,然后又慢慢老去,最后入土,這樣一個完整的生命周期我永遠都不可能擁有,也注定不能有相愛之人。”
“東野闕,假如有一天我死了,你就回日本吧,那里是你的故土,在哪里你會有歸屬感,或許就不會那么孤獨了。”
“我在中國呆了一百年,這里也是我的故土。”東野闕看了看腳下的這片土地,他有多么地喜歡這片土地,可是偏偏侵略的人來自日本,他無法阻止,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場鬧劇。
簌和閉上了眼睛,她腦子里亂得很,像是有火花在不斷地閃爍,還有很多雜亂的聲音再回響。
“你是至陰之人,是你克死了你父母,克死了你養(yǎng)父母,現在還克死了你師父和師母!你這樣的萬惡之人,怎么配活在這世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雜亂聲音,五一不帶著怨恨和憎惡,話里話外透著絕情,可是這明明都與他們沒有關系。
簌和整個人都發(fā)抖起來。
她耳邊傳來嗚嗚嗚地哭聲,眼前是她娘躺在床上,七竅流血,死相異常恐怖,床邊是用血寫的一張字條,“最難是人心。”
“簌和,簌和,醒醒!”
好像有人在叫她。
漸漸的,所有的一切都靜了下來。
腦子里那千萬條亂糟糟的線終于理順了。
痛楚也漸漸消失,或者說,不是消失而逝麻木了。
她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