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福氣手里拿著這張黃紙,只感覺一陣心神恍惚,感覺心臟簡直要從胸腔里跳出來了。
遇大事需靜心,少年心里默默念到。
周福氣慢慢的合上黃紙,把紙張重新放到竹筒當中,盯著緩緩流過的溪流,做了幾個深呼吸。
直到自己重新恢復平靜的狀態(tài),才重新拾起竹筒,取出那張古怪的紙張。
再重新打量這張黃紙時,才發(fā)現紙張只是顏色有些古怪,有種說不出的明亮威嚴之象,紙張本身的質地倒是一般。
正面上寫著那行注釋,字跡清秀,字眼簡單,即使是沒念過幾年書的周福氣也能全部認得。
反面只有那個人形圖案,似乎和小人書里的江湖功法秘籍拳譜之類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就算是沒習過武的少年也能一眼看懂它想表達的意思。
周福氣轉頭瞅了一眼不遠處的慈無和尚,那個漢子依舊是閉眼盤膝,一動不動。
周福氣在一番仔細觀察后,發(fā)現了黃紙上的一個細節(jié),在反面的圖案之中,錯綜復雜的線條中還藏著一行小字。
“閱后即焚。”
少年盯著四個字思考了許久,摸了摸自己衣服內的口袋掏出個打火石。
幸虧自己之前在蔣家大院放了把火后,沒把打火石扔了,否則自己就得把這張黃紙給生吞下去了。
周福氣盯著紙上的人形圖案許久,然后放下紙張,閉上眼念念有詞,還在地上比比劃劃的畫了幾道痕跡,再拿起紙張來觀看一番,如此反反復復的拿起放下。
少年睜眼閉眼反復比照許久后,終于滿意的點了點頭,一臉莊重的開始點火燒紙,并把紙張燒后的灰燼撒到小溪當中。
灰燼轉眼間就被溪流沖散,除了少年自己記憶之外,這張紙就好像從未出現過一般,了無痕跡。
隨后周福氣站在金色圈里,按照記憶中黃紙上的站姿,雙手抱架,閉氣凝神,旁若無人的修起了樁功。
不遠處的慈無和尚微微睜開眼,看了一下沉浸在樁功里的少年,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又很快的合上眼皮,悄無聲息。
過了許久,天色接近破曉時分,從樁功中退出,再次睜開眼的周福氣突然發(fā)現慈無和尚已經失去了蹤影。
黎明來臨之際,只有少年一個人在溪旁修煉著玄之又玄的無名功法。
其實,今晚短短的幾個時辰,幾乎是少年最受煎熬的時刻,無時無刻的重壓壓在少年心頭,幾近窒息。
可能少年命運自他打開家門遇到性情乖戾的薩滿修士吉爾默開始,便已經與原來的軌道偏離開來,且越行越遠。
自己難以理解的外鄉(xiāng)人一個接一個的出現在自己眼前,一個個的說著這樣那樣的話,不同的外鄉(xiāng)人,卻是幾乎不變的冷漠和戲謔。
當那群所謂的煉氣士看見少年時,那種如同看待家畜般的眼神,讓自幼眼神看東西就很準的周福氣顯得極為恐慌和手足無措。
任憑個人心意的殺伐手段,難以揣測的性情,都讓少年情不自禁的想遠離這幫只會給人帶來噩夢的外鄉(xiāng)人。
即使是那位文姐姐,也是如此,就算到現在,周福氣心里也沒有看清那位看似對自己很好的女刺客文淵的背后動機。
直到少年在大街上看著好友差點命喪當場,眼睜睜看著那個中年人輕描淡寫的在自己頭頂拍了一下。
自幼惜命,也對自家身體格外關注和敏感的少年,從中年人的手掌離開自己腦殼后,就感覺到身體內部的異樣,所以當那個綠衣少女均垚趕到后說出的隱晦話語,讓少年確定這場災禍確確實實的落到了自己頭上。
可面對著看似無可戰(zhàn)勝的煉氣士,似乎自己只要露出幾分異樣的態(tài)度,就會和躺在街頭身體抽搐的黃秋農一樣下場。
所以,周福氣會在街頭呆立著不動,像個木頭人一樣靜靜的杵在中年人身邊,直到他離開。
所以,在周福氣安置好黃秋農后,即使聽到老道士冷人心扉言語,也沒有多少驚訝和激動。
少年在當時回家的路上,特意放慢腳步,就好像那是最后一次回家一樣,充滿眷戀和不舍。
即使是在院內靜靜的坐了許久,少年也沒有改變去同歸于盡的想法,不是破罐子破摔,而是必須要做些什么,無論是為了黃秋農,還是他自己。
周福氣抬頭看著天邊云朵,將要躍出的太陽就躲在云后,如今還只是讓天邊有些蒙蒙亮。
一夜之隔,天差地別。
突然少年耳邊響起一個熟悉的嗓音,“喂,在看什么,坐井觀天嗎。”
沒讀過多少書的周福氣當然不會知道句話的意思,只是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少年顯得很是高興。
一個年輕的道士正蹲在少年身后,仰著頭看著少年。
不過,由于周福氣可能是小時候苦吃的太多,所以即使年歲到了,但個頭一直不高,所以小道士只需要微微抬頭就可以了。
嗯,沈密滿意的點了點頭,個頭不高,不用讓他辛苦的仰著頭,也算是周福氣為數不多的優(yōu)點了。
少年開心的看著這位面目清秀的年輕道士,能在逃出一劫后看到一位亦師亦友的家伙,總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
周福氣笑呵呵的問道:“沈先生,你怎么來了。”
稱呼先生這兩個字還是沈密主動向少年提出的,實際上,自從不再去私塾讀書外,少年便好久沒有聽到過這兩個字了,除了那位兩鬢微白的教書匠,映月鄉(xiāng)也沒有第二個被人稱為先生的人了。
沈密就一直想做第二個被稱為先生的人。
原本,天天忙著上山下水,一直奮斗在填飽肚子這個偉大事業(yè)上的周福氣,和年輕道士沈密并沒有什么必要的交際。
只是一個天天上山下水,一個在群山河溪間瞎晃悠,見得多了就熟悉了。
在一天天的擦肩而過中,兩者慢慢多了些聊天和談心,更多的是少年提問,道士解答。
家長里短,柴米油鹽,天陰雨晴,上山下水,無所不談。
尤其是少年經常撿到一些從小溪上游飄下來的竹筒,里面或是竹簡,或是石塊,總是刻著些讓少年不大明白,但總感覺很是厲害的言語。
所以,當少年得知山坡上居住的年輕道士總是行為怪異,比如說經常放些竹筒做漂流筒來祈求偶遇個神仙眷侶后,原本在周福氣心中只是個知心好友的年輕道士,其形象就逐漸高大起來。
在少年為此苦惱該如何稱呼年輕道士的時候,沈密告訴少年,他最煩聽到的就是道長這兩字,如果真要心生崇拜之意,就叫他機靈鬼吧。
在看到少年如同看待白癡一樣的可憐神情后,沈密哀嚎一聲,決定讓周福氣稱他為先生。
還說先生一詞原本就是道家的,只不過是那群讀書人不要臉,自己想不出好詞,便把他們道家的詞生生多了過去,后來讀書人的徒子徒孫喊的次數多了,就真成了他們儒家的了。
少年想了想,這樣喊,覺著自己也不吃虧,所以就隨了沈密的心愿,稱呼他為沈先生。
沈密依舊是蹲著,翻了個白眼,“來看看你有沒有被人給打死,還不錯,只是半截身子埋到了土里,而且埋你的土有松動的跡象。”
周福氣沒管年輕道士的古怪比喻,只是瞪大了眼問道:“怎么說,還有救?”
沈密雙手抱頭,一副恨木不成材的樣子,哀嘆道:“天啊,你周福氣果然是個傻子。”
傻子不光會干傻事,也會傻人有傻福。
周福氣看到沈密這番舉動就開心的笑起來:“果然那個黃紙和你有關系,那到底是個什么東西,能不能給詳細說說。”
沈密嗤笑了一聲,“傻子都知道是我放的,你猜猜那張紙分量重不重。”
周福氣皺了皺眉頭,這些年,沈密雖然閑來無事經常于少年說些天南地北的雜聞,但卻從來沒有向周福氣伸出過援助之手。
用沈密的話來說,他自己都需要別人施舍,天底下只有嘴巴里說出來的話最不值錢也最多,他沈大先生的話和周福氣之間,連多釣一條魚的關系都沒有。
而且祭祀臺之上的青煙圖案和沈密有沒有關系,周福氣實在是不好捉摸。
看著少年一臉凝重的表情,沈密樂的哈哈大笑,幾乎就要后仰了過去,“行了,行了,我說實話吧,那個樁功說重也重,說不重也不重,樁功在外面的世界本身就是個大路貨,莫說是山上的仙門府邸,便是山下的江湖里,類似的樁功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只是大多數修習者都是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但功效是一樣的,所以和曉不曉得來歷沒有一個銅板的關系。”
沈密接著搖頭晃腦道:“但是對你來說,就是分量重的,你仙途被毀,經脈堵塞,體內有不剩多少元氣,再是高高在上的仙家法術你也修行不了,當然了你也沒這個資質根骨。再低一點,那些威名赫赫的江湖秘籍你也學不了,練不了幾天就提前上黃泉路趕路去了,這個大路貨正好合適,潤物細無聲,堅持下去,至少是個收支平衡的局面,多練點,便多補點,真是開竅了,說不定就能一直走到肉身超凡入圣的門檻邊上。”
周福氣撓了撓頭,所有的擔心在此刻才真正放下。
吃苦,他周福氣最是擅長了,遭罪,少年也是能忍的,只要還能回本,慢慢來就是,無非是苦熬罷了。
少年的希望全在這個樁功之上了。
守得明月見云開,有希望就行,只要是走在正確的路上,慢點苦點也沒什么,看到前方有光,少年才能走得更腳踏實地,更心滿意足。
突然,周福氣也蹲到沈密身邊,悄悄的低聲說道:“我之前,就是在被那個汝澤瑞害我之前,那個白袍太子丁暻拜月祭祀之時,在祭祀臺上看到文淵遺留下來的三炷香火中冒出一股青煙,青煙里就有這副樁功的圖,那也是你的手筆。”
少年對年輕道士有著一種莫名的信任,如同比丘尼對佛陀一般。
沈密本是一臉無所謂的表情,聽后倒是一愣,扭頭瞅了一眼周福氣,確定少年沒有拿他開玩笑,藏在袖子里的一只手急忙掐了幾個道訣,皺著眉頭陷入沉思中。
周福氣也沒催促沈密,便在一旁安心著等著。
許久,沈密面無表情的輕聲囑咐道:“此事萬不可再提,我自會查明緣由,你安心修習樁功便是。”
少年點了點頭,問了句你是不是所謂的圣人子弟。
沈密無奈的點了點頭,“你想不想當,想當給你當。”
周福氣呵呵笑道:“我像個傻子嗎。”
年輕道士使勁點了點頭,不是像,簡直就是。
“沈先生,你為啥傳我這樁功。”
“切,又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
“可是這對我來說就是比天還大的東西啊。”
“愿意行不行。”
少年想了一下,試探的問道:“難道這就是你的所謂修道之士的心性習慣?”
沈密罵了一句:“你大爺,看了山腳下的雞零狗碎就以為是整個山上的風光了,愚蠢。”
周福氣撓了撓頭,說啥是說啥吧,反正他聽不懂。
沈密頓了頓,好像覺著少年說的也挺有道理,這可不就是他的心性風格嗎,只是年輕道士沒好意思承認,反問了一句:“我問你,退潮之后,岸邊留了一堆沒來得及退回去的魚,你要是在場的話,仍不扔它們回去,你會不會在乎它們。”
不等少年反映過來,年輕道士又得意的補充了一句,“還有,你要是不在乎的話,那你知不知道那些魚在不在乎你這么干呢。”
“啥叫退潮,魚還能自己跑上岸來,天底下還有這么啥的魚。”
“給我滾。”
“奧。”